接下來的三天,老將軍那個忙乎啊,丐兒見他一麵十分不易。有時迎麵碰上,躲避不開,丐兒正要怒發衝冠,他打個哈哈“稍等一會兒再來與你說,我先去看看大家夥練得怎麽樣了”,然後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當然,丐兒等了無數個“一會兒”,也沒等到他主動上門那一刻。
西門默義看著這一切,冷峻如鐵石的臉上,有時會不自覺泛出一抹笑意。這抹笑意,使他輪廓分明的硬線條柔和了許多,竟憑生出幾許溫存味道。以至於丐兒有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
她慢慢也回想起來更多的過往。從趙太子身邊逃亡、因溺水而變得模糊的回憶,都漸發地複蘇起來。
選擇忘卻,是逃避,而不是放下和看淡。很多時候,徹底的放下意味著,擁有那份記憶,哪怕想起來仍舊是曆曆在目、鮮明深刻,心卻巋然不動,報以淡漠淺笑,這才是歲月磨礪出的沉澱從容。
丐兒記得,在初進宮的那會兒,趙太子和東方碧仁商議,安排素蔻公主相親。其中一個對象,便是西門少將軍。
可惜不知何種原因,他推辭了這樁美事。東方爺和趙遷的計劃落了空,之後西門少將軍很快就去了邊陲。
如果西門默義答應了娶素蔻公主,結局……就不會衍生出趙遷的念想、戾氣和奸詐了吧。一切都是最好的結局吧。
然而,僅是如果罷了。
西門默義或許沒聽說過丐兒,或許隻知道東方爺曾有一個摯愛的女子,卻不知其名字,更不知是眼前的這姑娘。丐兒先前未見過西門少將軍,但是早聞其名,並且間接與他有過關聯。
該埋怨西門少將軍的死不應允嗎?
感情的事,最是勉強不得,否則他也不會如此大齡還保持單身了。又怎能怪他。
太多的苦說不出,也不願說。說了於事無補,還不如就此看淡了。
八月十四那天晚上,丐兒心生惆悵,坐在一處隆起的矮山坡上,靜靜看著將圓不圓的月亮。她的呼吸,如薄霧般在空氣中流動。
恍然之間,似有同頻的呼吸聲響起。兩股氣息,匯在一處。
是能感知出來的。丐兒回轉過頭,西門默義如雕塑般佇立在不遠處,也在望著月亮。
月是同樣的月,兩人的思緒可也一樣麽?
丐兒笑道:“嚇我一跳。不聲不響,你是要當月下魂嗎?”
“我一介武夫,可沒那意境。不知誰更像呢。”西門默義回道。
“看不出,你還會拌嘴呢。”丐兒跳起來,拍拍衣服道:“老將軍呢?”
西門默義不禁苦笑:“你還沒忘記那天的仇啊。”
“你若忘記了,怎麽知道我找他是為了報仇?”丐兒哼道。
西門默義被她這麽一堵,登時無話可對。
兩人一時安靜下來,都不說話。同觀月亮。
靜默,寂語,並不覺尷尬和隔閡。
這麽一個人,更像她純粹的知己。
曾經,那個妖孽如暗影般的南宮氏,好比看不清又糾纏的冤孽“情人”,盡管他們之間並無什麽;與東方爺,則像淳厚平凡、充滿溫馨情愛的夫妻,心意相融,然而飽受磨難,已不得不分離;至於趙太子遷,就宛似一種畸形的感情,不想要卻被命運推動著,嚐受苦果。
是老天憐惜她,才帶給她這樣一個知己嗎?
餘生不再嫁了。烹茶賞月,暢談兵法,仗劍天涯,何其妙也。
丐兒鄭重問道:“少將軍,我問你,你已年歲不小,早該成家立業了。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娶妻嗎?”
西門默義頓了頓,道:“立業何須成家,這兩者沒有必然的聯係。”
“孝道為先。”丐兒隨手撚斷了一根秋草,在手指間穿梭把玩著:“你不娶,老將軍心裏急,你自己也將承受更多的猜忌。並且,成家和立業是有聯係的,你成了家,立業才有動力,大丈夫馳騁於疆場,爭取功名,歸根到底,不就是為了封妻蔭子嗎?”
西門默義道:“那是傳統之見。我願戰在沙場,是為了尋找靈魂的寄托。”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升至中天的月華,如水銀般打在他的半側臉頰,映成一道穩恒而暗黑的落影。
靈魂的寄托。丐兒思索著,在何處呢?愛情裏嗎?未必。友情和親情同樣也可以。
丐兒道:“你不娶妻,怎麽知道家不是你靈魂的寄托之地呢?”
“你今晚怎麽跟我父親一樣,反複對我提起家室的話題。”西門默義兩手一攤道:“就算娶,也得產生娶的衝動吧。不然負人負己,娶了何用。”
“有了娃兒,做了父親,感受到那種自豪、喜悅和責任感,你就知道何用了。”丐兒真切述道。
“或許是這樣吧。”西門默義的手指,不知何時交錯握在了一起,似糾結,還似在緊張。他神色慢慢軟下來,語調有幾分懇求道:“別再說這個了好吧?我,我怕……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丐兒訝然。看起來冷酷堅硬、不近人情、霸氣側漏的西門少將軍,這弱弱得像個孩子的神態,也太離譜了吧?
隻當出現幻覺了吧。丐兒不敢再戳他的底限,趕緊打圓場道:“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了。不過你常年在塞外,很難看到這世上還有那麽多姿容美好的姑娘,一時不開竅也屬於正常。”
西門默義“唔”了聲,把唇抿得繃緊,仿佛兩片鏽在一起的鐵片。
丐兒看他無意再說,也就歎氣作罷。
究竟什麽時候,她也開始焦急西門少將軍的婚事了?難道是受老將軍的情緒影響嗎?
也許,在她的潛在觀念裏,男人或女人隻有找到了另一半,才算完整的吧。雖說這理論並不適合了自己。
對於沒有愛過的人來說,能有機會感知一次姻緣,萬一修得正果,也算是無上的福分吧。
“熬夜多了不好。早睡去吧。”西門默義見丐兒久不說話,隻好開啟了緊封的嘴巴,如是建議。
丐兒應著“好的”,緩緩下坡而去。或是坐久了的緣故,腳下踩到一塊滾滾滑滑的石頭,身形把持不穩,腳脖兒一軟,就要摔倒滾落下去。
她可不比往昔。這一摔,怕是小命要掉半條。
接著一雙健碩有力的臂膀,將她橫腰抱起。耳邊是紊亂而惶急的男低音:“你沒事吧?”
丐兒一邊搖頭,眼的餘光卻注意到山丘的斜對麵,一條身影倏然而逝。
她無暇答西門少將軍的話,思緒飛快地閃過,那塊石頭不同尋常!這座山丘,幾乎沒有散落在地表的石頭,就算偶爾有那麽幾小塊,也都是尖角尖棱的,怎會那般渾圓?
丐兒從西門默義懷抱裏迅速掙出來,跳腳就要追去,無奈腳踝傷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西門默義道:“你幹嘛,讓我來背你!”
還未過去扶她,就聽丐兒指著一處嚷道:“快追!快追!”
西門默義一個激靈,以為奸細出沒,立即二話不說,提腳奔了過去。
那身影無可躲避了,拐個彎兒想往帳篷方向而逃。西門默義抄路一截,堵個正著,剛抓到衣領,卻詫然叫道:“父親!”
丐兒離得較遠,看不清老將軍的表情,隻聽他小聲道:“我兒!趕緊讓我走罷!”
“您在這兒幹什麽?”西門默義道。
老將軍左拐再右拐,發現西門默義總在跟前。胡子翹起,發威風了:“小子你想幹嘛?老爹養活你長大,容易麽?八字還沒一撇,戀愛都不會談,就想胳膊肘兒往外拐了?”
西門默義一頭霧水:“您說什麽?”
“快放我走!”老將軍疊聲催促道。
“等,等下再讓他走……我有緊要的話問他,不是去報仇的!”丐兒跛著腿兒,向他爺倆走去。
老將軍更急了。西門默義安慰他道:“父親放心。她不是說了麽,不是來報仇的。”
“小子,你不懂得。”老將軍眼見走不掉,無奈而氣急敗壞道:“你誤了我給你創下的最好時機了。你怎麽不抱好她,卻來攔我!”
西門少將軍愣一愣,似糊塗似明白,“啊”了一聲。
丐兒晃了過來,直直質問:“你為什麽要弄塊破石頭擋我的道?想讓少將軍英雄救美也不帶這樣的!把我好端端的腳給崴了,你說怎麽辦吧。”
“石頭?什麽石頭?”老將軍眯著眼,扯著腔關切道:“腳怎麽了?”
丐兒一肚子氣,哪有這麽裝的,哼道:“你不招,別怪我添油加醋的說了!將來萬一傳到三軍耳中,看你如何是好。”
“這,這……”老將軍本已做好了不怕燙的心理準備,但被丐兒一句話燙得額頭滾冷汗,諾諾道:“我說就是……從哪說起?”
“那天洗澡的事,不用說了,一切都是你算計的!布簾兒也是你做的手腳,誰還猜不出來。”丐兒白了他一眼,不依道:“就招供今晚的吧。”
“我……”老將軍為難地瞅瞅兒子,不好意思道:“我在偷聽你們約會。”
“咳!”西門默義聽得“約會”這詞,一時沒把控好,嗆了一下。
“你可聽到什麽新奇的了?”丐兒興趣盎然問道。
“呃,我為義兒著急,急得在這邊團團轉啊……”老將軍苦著臉:“眼看伊人離去,他還在猶豫和磨蹭,於是……就向你腳下送了塊滑溜溜的石頭……”
“父親!”西門默義覺得老爹怎生如此不可原諒。這樣的手段都能用!
丐兒還沒數落什麽,老將軍已被西門默義的失望表情刺傷了,訴道:“從小到大,我以這個兒子為驕傲,他定性好,刻苦勤奮,又懂得沉默是金、安守愚拙,卻沒想到,過度的不開口,是害了他呀!他見了小夥不說話就罷了,見了姑娘也不說話,整天冷著個一張臉,有誰還敢親近?如今我年齡也大了,他的婚事還沒著落!給他說過好多姑娘,結果他看都不去看一眼,毫無興趣,有一次人家丁府丞家的女兒,不顧女兒家嬌羞的臉麵,親自上門與他相見,結果他隻以單音節與人家對話,丁家女兒心念俱灰,回去後就草草嫁了人。你說有個這樣的兒子,該如何是好?”
老將軍情之深責之切,把苦水統統倒出來:“我常常想,沒指望了。這孩子,要光棍一輩子了。不是不會說話,而是死不說話!你說你追姑娘,不說話怎麽行!”
“父親……”西門默義汗道:“關鍵,我也沒有想過……去追她們啊!”
“對,對,根源就在這兒!他好像就沒開瓤透氣過。”老將軍道:“而那天不知怎地撿回來個你,短短數月,他比過去二十年說的話都多!雖然,仍說不到我心坎上……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義兒有指望了!他不自知,我這當爹的還不知?怎麽也得幫襯一把,趕緊把事兒成了,我就樂得高枕無憂了!哪知,他個笨啊,死活抽不上樹,總與我對著幹!”
說到最後,老將軍都快顫亂了。
丐兒聽了這一大通,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結巴道:“那你也不能……扔石頭使絆吧?”
“老夫慚愧啊。”老將軍道:“但凡義兒長進一點,老夫也不會在這風花雪月的破事兒上,下半點功夫!”
“您,這功夫下得……”丐兒道:“我很好奇您當年是怎樣追到將軍夫人的。”
丐兒此言一出,西門默義臉色瞬間黯然。老將軍一凜,再也不說話。
丐兒問道:“我說錯話了麽?”
西門默義搖頭:“我自小就沒見過我娘。父親說她早就過逝了。”
老將軍神情更怪了。他支支吾吾,想說什麽,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丐兒滿腹疑惑,難不成將軍夫人當年死得蹊蹺,還是因為別的什麽緣故?
“往事傷懷,談了傷心,就過去吧。不要再提了。”丐兒輕聲對老將軍道。
老將軍醞釀了很久,道出一句驚天霹靂:“老夫年輕時跟義兒一樣,寡言少語,從沒談過戀愛,更不要說娶媳婦了,所以光棍了一輩子。義兒不是我親生的,乃是領養。”
西門默義如被轟頂,怔怔問道:“您說什麽?”
“該過去的都過去了,還是隻管明天的太陽升起吧。”老將軍不肯再多說:“義兒,別再問了。我對你父母承諾過,一輩子都不說你的身世。如今泄露半分,已是極度的食言了。但話再說回來,你不能不娶妻生子!就算不為了西門這一支,也得為了你已故的雙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