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憩之後,菀師太與七妙人完成了熏蒸、萃取黑木蓮精華的任務,簡略囑托玄紫妙人一番,說要帶丐兒去一處地方散心,然後帶著丐兒,一路朝著最光亮的地方走。
黑木崖地勢陷,平時很少有太陽照進來,此時夕陽正紅,金燦燦的幾縷光束從山崖錯落的罅隙間照進來,不炫目卻給人以正確的方向感。菀師太道:“必須在太陽落山前找到出口,不然天暗以後,尋路更是難上加難。”
丐兒點頭,深以為然:“這詭譎的地形,比你們的教主還可惡。”
菀師太一聲清歎道:“也隻有你敢這麽說他了。”
丐兒本來還想借興再罵幾句,想想菀師太對南宮峙禮情深如斯,心上人被罵那種感覺定然是不舒服的,也就憋著罷了。
菀師太道:“你有什麽心結,想說就直說吧,看你憤憤然、氣鼓鼓的樣子,真怕你悶出個好歹來。”
丐兒笑笑,問她:“你是被撿來的?還是祖輩就生在黑木崖?你是怎麽當上妙人,又被公選為師太的?”
菀師太愣了愣,道:“什麽我是撿來的?為什麽這樣問?”
“隻有被撿來的,無所牽掛,才可能數十年如一日啊,每天重複著機械無趣的生活,而不覺得難熬。”
菀師太忍不住笑了,隨後有幾分淒淒然,她微帶感傷道:“我也不知我的身世詳情,大概是黑木崖的孤兒吧,被前教主收留,從小訓練,原本我在武功方麵的天賦比較高,學什麽像什麽,參透得相當快,於是蒙受青睞,被選為菀師太,與那些前輩們一起,掌管著黑木崖相關方麵的事務。”
丐兒佩服道:“我最愛慕那些武功奇高、相貌又清麗的女子……你看我,以前隻會些摸爬滾打、爬牆逾戶的三腳貓功夫,現在學那些高深上乘的武功,還來得及嗎?”
“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太急躁對身體不利……”菀師太抓著她的脈搏處,道:“你平時的那股機靈勁兒,學好武功,估計世上鮮少有人是你對手。但你已經錯過最佳的學習期了,再者,據你脈息來看,並不很穩,似乎還有一道宏大氣流在裏麵隱藏著,你學武必會耗費真力與之相對抗,恐怕得不償失,甚至會走火入魔呢。”
丐兒思索一番,估計是當年為救蘇喜兒,導致筋骨錯位,東方爺輸灌真氣拚接的緣故。
這好,撿回了一條命,從此卻不能再是練武身。
菀師太看她的神色忽喜忽悲,輕聲道:“不練也罷。我估計啊,當年給你輸灌真氣的人,要麽是迫不得已,要麽是不想你離開他,願意永遠伴隨在你身邊保護著你,所以不想讓你學武。其實依我看,這對你倒是有好處,身懷絕技手則癢,尤其是你這般閑不住的,就更容易打打鬧鬧,攪得世界一片混亂。”
丐兒道:“我就那麽不省心嗎?”之後想起什麽,問道:“你剛才說,給我輸灌真氣的人,是出自不想讓我離開他的緣由嗎?”
“這隻是我揣測。”菀師太道:“他給你輸灌這麽多,對自身的損傷也是非常大的。差不多是他內力的兩三分。對於習武之人,若非特別重要的人,他是不會如此舍身耗力的。”
丐兒發了一會兒怔,那時不過是第一次見麵,她與東方爺根本沒來得及說些話,他就對她這般好嗎?他看她像匹馴不服的小烈馬,但從未想過壓抑她分毫,自然不是怕她習武,而是迫不得已。
浸入回憶,難以回過神來,心又酸楚起來。
菀師太道:“你怎麽了?”
丐兒不作聲。菀師太握緊她的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笑道:“你看前麵那座如三把寶劍似的山峰,從其中一個缺口飛下去,就能踏上一片平地。”
丐兒道:“那……若從另一個缺口飛下去呢?”
“那將死無葬身之地。”菀師太道。
“這懸崖煙霧繚繞的,怎麽能看清哪片是立腳之地呢?所以說,選擇很重要,並且還要靠直覺。”丐兒發表見解道。
菀師太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選擇一次也罷了,這黑木崖的出口,與進口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那種未知複雜性,遠比進口難走多了。”
“這怎麽說?”丐兒望了望,隻覺極為莫測,卻看不出什麽奧妙,於是又問:“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菀師太指著山峰道:“習武之人,對地形的判定往往更為敏銳一些。你來的時候經過一片湖,是高峽出平湖,黑木崖在湖水下千米深處,所以你覺得黑木崖位於極低窪之盆地。實則不然,那隻是種錯覺,黑木崖比外麵要高許多。”
丐兒覺得不可思議,睜大眼問:“那為什麽很少能看到太陽呢?”
“因為它四周所環的,都是陡峭山崖,遮蔽了太陽光。而隻有出口處,從幾座劍峰間能透過來光束。”
丐兒恍然“哦”了一聲,看看天色已晚,蹙眉道:“咱怎麽走呢,你帶我從左邊的劍峰口跳下去,還是右邊的?”
菀師太沉吟了一會兒,道:“迎著早晨光源的那一側。”
“那就是東側了?咱們跳下去後,那片地能容下兩個人嗎?”丐兒憂心道。
“應該能容得下……”菀師太笑著安慰她:“就算容不下,我背著你,也不會把你拋下去。”
丐兒也笑:“得你這句保證,我便不害怕了。”
菀師太道:“你是杞人憂天。以教主的本事,最多時攜帶四個人下去,一隻手抓住兩個人衣襟。我雖遠遠不及教主,但隻送你一人,勉強還是不會出差錯的。”
丐兒吹馬屁道:“信得過你!他能帶四個人,你帶八個都沒問題!”
菀師太道:“你別長我氣焰了。帶八個,你難道是想讓我一人抓他們一根手指頭?”
丐兒搖頭,故作神秘道:“不用。看你這衣袂飄飄的神仙樣兒,一隻手抓兩個,一根衣帶纏上一個,不止能帶八個人呢。”
“淨是胡謅。”菀師太笑著,嗔她道。
兩人說著,不一會兒,到了三劍峰的旁邊。丐兒往下一看,煙霧繚繞,辨不出實際的深度,不禁駭然深吸了一口氣。
菀師太把足尖一點,運功行氣,挽上丐兒,輕飄飄地縱身飛了下去。
丐兒覺得涼絲絲的,好像細雨,又像碎珠簾子,在臉前飄來蕩去的。她不敢睜眼,怕尖聲叫出來,嚇著了菀師太,手勁一鬆就把她扔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菀師太有些微喘道:“睜開眼吧。”
丐兒從太虛境回過神來,剛一睜眼,看見四周仍然雲飄霧繞,不禁白了臉道:“怎麽還是在半空中?”
菀師太道:“咱們才下了一座峰,還有八座。”
丐兒看見身側又出現了一座三劍峰,嚇了一跳,道:“一共要選擇九次,是嗎?每次選錯,就可能萬劫不複對不對?”
菀師太嗯了聲。
丐兒不自信道:“你確定是九座?”
“我聽說過九連峰,險峻無比、詭異無比、刁鑽無比,沒想到就在黑木崖的出口。”菀師太回答。
丐兒歎道:“都是我!讓你跟著我受這些辛苦!”
菀師太笑道:“你別這樣說。就憑你那些話,就算我搭上了這條命,也是值得。”
丐兒眼濕,剛想道一句“你是全天下最有情有意的奇女子”,還未脫口,就聽到一聲低啞哂笑,仿佛自雲際傳來:“是麽?”
丐兒呼一下把菀師太拉到了身後,低低道:“你別怕……看來這裏不僅要過九關,還要斬幾個把門狗呢!”
“別渾說!”菀師太焦急道:“不是把門將,是教主!”
丐兒的心拔涼拔涼,唬著臉道:“他來做甚麽?”
菀師太一歎道:“咱們的計劃怕要敗露了。”
丐兒把胸脯蠻有氣勢的一挺,哼道:“他早不來晚不來,咱們快把艱難險阻克服掉時,他反而來了!這算是什麽本事嘛!”
菀師太拉她一把道:“快跪下聽命吧。我已觸犯教規。”
丐兒一呆:“他敢拿你怎樣,他能把我怎樣?”
見菀師太已然依依跪了下去,丐兒急道:“你幹嘛要跪他?合你之武力,我略施小計,咱把他推下山崖得了,然後你隨我一起逍遙去,比跟著他受鳥氣強多了!”
菀師太又急又無語,隻道:“你不要逞能了,天底下沒有誰的智謀能超越教主。你隻能在小聰明上贏他一時,大局上卻逃不過他手心。他怎麽處置我是小事兒,但他會把你帶回黑木崖。”
說罷,勸道:“教主待你不錯。不要做無謂的掙紮了。”
那陰魂不散的聲音又徐徐響起了:“一個倒有自知之明,一個卻比被豬油懵了心都愚蠢。”
丐兒怒道:“你又當縮頭王八嗎?有本事你現身,咱倆賭上一局!輸者跳崖!”
南宮峙禮幽魂一般,從她身後飄落,半笑不笑道:“你想和我打什麽賭?老將軍賭不過你,你卻未必贏得了我。”
丐兒正在想賭什麽才好,南宮峙禮道:“先不說怎麽賭,隻說賭什麽吧,輸贏怎樣判定?怎樣懲罰獎勵?”
丐兒道:“如果你輸了,乖乖地回你的老巢去,不許懲罰菀師太,還要遵從她的意念,讓她跟我一起走!”
南宮峙禮勾起唇角“哦”了一聲,訝異道:“你想挖牆麽?牆卻未必願意跟你走呢!你問一問便知。”
丐兒對菀師太誘惑道:“我有一個去處,保準你能過得自由自在、如同眾星捧月。但沒有條條框框的束縛,也沒有礙手絆腳的規矩。你是願意跟我一起走的,對吧?”
“丐兒……”菀師太道:“黑木崖是我的家,我不可能離開這兒。”
丐兒道:“你可以再回來啊。”
“你以為黑木崖是旅店嗎?”南宮峙禮淡淡問丐兒,卻暗含了一個無比殘酷的事實:無任務出崖者,有去無回。
菀師太堅定道:“我跟教主回去。”
南宮峙禮挑釁看著丐兒,笑了:“如果我輸了,你再想別的懲罰措施吧。不然豈不是對你太不公平了?”
丐兒氣結:“除了耍/淫/威,你還會幹什麽!”
“彼此彼此。”南宮峙禮道:“你不說,可就該我說了。如果你輸了……”
“慢著!”丐兒忙道:“不能便宜了你!如果你輸了,你就帶我下山,讓菀師太安然回黑木崖!”
“好!”南宮峙禮爽快道:“那如果你輸了,就一切由我來處決。”
菀師太抬起頭,擔憂地看著丐兒。
丐兒咬牙道:“就依你說的!但你是男人,賭局要由女人來定。”
南宮峙禮難得大度,縱容道:“好,怎麽個賭法,你說吧。”
丐兒的眼珠啪嗒啪嗒轉動著,忽然看到菀師太的脖頸間帶著一銀色項鏈,項鏈的墜子是一朵銀色的木蓮花,清純別致而嫵媚地垂在她的鎖骨下方,在輕紗的衣服裏若隱若現。
丐兒忖著位置,大概在菀師太山巒般的溝壑之間。自己是女人,不必有什麽避諱,而南宮峙禮就算再厚臉皮,因為有教中人對他娶菀師太的期待,他定不敢輕易下手。不然就算贏了,也贏得不光彩,是要對菀師太和教眾有個妥帖說法的。
想到這兒,丐兒指一指菀師太的胸,嘻嘻笑道:“既然還未出黑木崖,就拿黑木崖最重要的信物做賭注,才有意義。誰先把她項鏈上的木蓮花摘下來,誰贏!”
此話一出,南宮峙禮一怔,菀師太的臉刷一下紅了,忙不迭地把領口的紗邊往上提,讓溝壑和墜子藏得更嚴實了一些。
“好妹子!”丐兒走上前去,親熱摟住菀師太,對南宮峙禮命令道:“你不動手我動手!但我動手之時你不許看,看了是要負責任的!”
南宮峙禮臉色鐵青,丐兒在菀師太羞得恨不能鑽地縫之時,把她身子扳得背向南宮峙禮,然後雙手往她胸前探去。
摸索了好久,卻無法摘掉。丐兒正煩惱,菀師太聲如蚊訥道:“把力氣用在一隻花瓣上,使勁兒按,就凹出來了。”
丐兒大喜:“好妹子,你果然肯幫我。”說話間,已把木蓮花墜子拿在了手心,道:“我贏了!”
說時快那時遲,南宮峙禮手指一彈,丐兒吃痛不消,墜子從她手中飛了出去,直墜入懸崖間。
南宮峙禮“咦”一聲,裝糊塗道:“你不是拿到了嗎?在哪兒呢?我怎麽沒看到?”
丐兒氣得發顫:“你耍賴!明明我拿到了!”
南宮峙禮道:“不知是誰耍賴,且不說這賭局定得是否公平,隻說這結果,必須雙方都真切看到墜子的下落,才算贏……現下墜子不在你的手裏,不在我的手裏,這算是平局吧?”
丐兒怒火衝衝道:“既然平局,那就以談判而告終。”
“可以。”南宮峙禮道:“關於你剛才所賭的,不過涉及了兩項,一是如何處置菀師太,二是如何處置你。”
南宮峙禮故意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假意道:“你說,是處置菀師太呢,還是處置你呢?”
菀師太插話道:“不要管我。”
南宮峙禮一個飄忽魅惑的眼神輕輕遞過去,菀師太登時如同遭雷擊,再說不出一個字。
丐兒忖思,我非教中人,南宮峙禮自然不會把我怎樣,既然知道了出路,以後總有機會逃的。而菀師太就不同了,若按教規處置,就有受不盡的苦了。
想到這兒,丐兒果斷道:“一切都是我纏菀師太的,處置她做甚麽?”
南宮峙禮笑得一臉賊奸:“不錯。很有擔當。”
菀師太仍眼神綿綿望著南宮峙禮。他淡淡道:“你回去吧,記得今日之錯不可再有下次。”
菀師太失了魂一般,道:“你帶她去哪兒?”
“你不想回去嗎?”南宮峙禮隻問不答。
菀師太發顫道:“回……回……我就回去。”
南宮峙禮看她不動,冷冷道一句:“還要我親自送你回去麽?”
“不敢。”菀師太收回被懾的心神,提起散得四分五叉的氣,往頂崖飛了去。
丐兒向菀師太豪壯地揮了揮手,看著南宮峙禮,催道:“還磨蹭什麽,帶我回去吧。”
“回去?”南宮峙禮笑道:“若再帶你回黑木崖,豈不是天天要防著你出逃啊?我的人都差點被你挖了過去,留下你還真不放心。”
丐兒歡喜道:“你意思是……要帶我離開黑木崖?”
南宮峙禮笑著讚道:“你真聰明。”
丐兒喜不自禁:“有勞你了!跟著你,說實話,比跟著菀師太放心多了!最起碼你是熟路的!”
“那是當然。你這雙眼啊,很有鑒別力。但是……”南宮峙禮笑道:“你可知道,被本教主從黑木崖送出去的,可是些什麽人?”
丐兒聞言,防備道:“細作?臥底?”
“你果然是我的心肝,全答對了……”南宮峙禮刮一下她鼻子,攜她往下飛去:“所以,你也幫本教主辦些事情,可以嗎?”
丐兒掙紮道:“我不當奸細!我又不是黑木崖的教眾!更沒有他們武功高、相貌好、會隱藏!不是辦大事的料兒!”
“可是這件事兒,我那幫教眾沒人辦得了,非你不可……”南宮峙禮閑閑散散的,似在說著無關緊要的事:“你醜也罷,喜歡顯山露水也罷,卻是最適合的。”
丐兒受製於人,沒有辦法,隻得退讓一步,說道:“不用你強逼!隻要不是入宮,無論你讓我去哪兒,都是小菜一碟!”
南宮峙禮悠悠歎道:“可偏巧就是入宮呢!宮裏有什麽不好的,全天下最美味最可口的飯菜都在那裏,你在黑木崖這數日,都委屈得清瘦成這樣了,去那兒大補特補吃回來,不是挺好的嗎?”
丐兒才不配合,四肢彈騰道:“我不去!死也不去!南宮峙禮你這賊殺的,快放下我!”
“放下你?那你可就真要死了。”南宮峙禮淡笑著,視她的反抗如不見,鉗製著她,雲中起伏,層崖停歇,離地麵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