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七月初始,正是烈日炎炎、殘餘暑氣盡情傾泄之時。東方爺的精神稍微好些了,不過還不能下床活動太久。一天,午夢醒來,他想起了在郡城的如穀。因把心腹侍衛耿肅召至跟前,讓他把如穀接回宰相府,在京城先呆著,如果再去郡城任太守時,一起去就是了。
耿肅與秦延,是當年東方爺最得力的兩個侍衛,很受信任。但秦延被東方爺默許留在了坎平鞋莊,後來遭遇叵測,再無音訊。
耿肅辦事嚴謹正直,與秦延幽默中帶點小腹黑的風格並不一樣。東方爺原本是擔心耿肅的性情容易得罪人,一般都把事情交給秦延去辦,如今身邊可用的人越來越少,就把接如穀回京城的任務委托給他了,並親筆寫了一封信讓他轉給新任的徐太守,表明這是自己的人,或可免些麻煩。並告誡他,行事要懂得剛柔並濟,不可過於莽直,去了先和東方爺駐在那兒的一幫原隨從聯絡。
耿肅一一答應,那些人他是知道的,且與隨從中的首領李昊關係頗是不錯。
耿肅走了以後,東方爺可巧就收到了丐兒的來信。趙遷邊給他邊笑道:“你給她兩句五字詩,她也還給你了兩句。你讓她‘努力加餐飯’,她讓你多食五穀雜糧呢。”
東方爺看罷,向趙遷道了謝:“有勞遷兄。你給她說,我記著了,就不回複她了。”
趙遷籲了口氣,他就怕他們毫無休止呢。哪怕是言語平淡的書信,但舊情侶藕斷絲連,總是讓現任當事人不舒服的。
回到書院,趙遷原話相告,沒想到丐兒居然很高興。
丐兒心裏有底,東方爺既然這樣說,很顯然是懂了。那就等著如穀平安歸來的消息了。
且說到了郡城,徐太守早聽說東方爺派遣來了人,提前準備得很周全,接風洗塵,莫不到位。李昊及隨從們都詢問東方爺的情況,耿肅簡略作答,並沒說東方爺的武功作廢。
想快速把事情辦妥、回京城向東方爺複命,耿肅就把來意向徐太守明說了。
不料,徐太守聞言,臉色大變道:“半個月前,她爬到高處,清理東方爺屋角的蜘蛛網,不小心摔下來,掛到了東方爺綁沙袋練武用的繩子上,她不會說話,叫喊不出來,等發現時,臉龐憋得發紫,已經斷了氣了。”
耿肅心裏一涼,問:“屍體呢?”
“這麽熱的天,放不住,就葬了。”
“為什麽不捎信給東方爺?”耿肅道。
徐太守看了看李昊,回答道:“昊弟說一個小丫鬟而已,等天涼爽些時,去京城說一聲就行了。”
耿肅道:“帶我去那間房看看。”
徐太守帶他過去了,空曠的屋子靜悄悄的,幾乎沒擺放什麽東西。房間距後牆一米處的頂上,掛著幾根繩子,但繩子下方並不見沙袋。徐太守見耿肅麵有疑惑,忙道:“出了這事之後,就把沙袋放下來了,防止人被兜在那裏下不來。”
耿肅嗯了一聲,道:“牆角那麽高,她是怎麽爬上去的?”
“她自己不知從那兒搬來了一個梯子。”
“但是牆角與繩索並不是直上直下的,她摔下來也是掉到地上,不可能被繩索絆著啊。”
“這……”徐太守道:“大概是擦完牆角後,她看到沙袋上落滿了灰塵,側過身想抓著擦一下吧,但距得太遠了,她身形不穩,弄倒了梯子,慌忙中隻得去抓那沙袋,沒想到脖子卻被繩子掛著了。”
耿肅聽完,轉臉對李昊道:“你怎麽看?”
李昊道:“至於詳細過程怎樣,大家也是猜測,誰都無法還原。也隻有死者自己清楚了。”
徐太守的繪聲繪色、李昊的唱和,並不能讓耿肅信服,他皺眉道:“這些髒累活計,為什麽要交給一個弱女子來做呢?”
“是她自願的,東方爺的房間向來都是她打理的,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滿臉的開心,別人一插手她就急。”李昊如是道。
耿肅沉思了一會兒,道:“如穀姑娘埋在哪了?把地點告訴我。如今之計,隻能驗屍了!不然無法向東方爺交差。”
徐太守與李昊相視一眼道:“天太熱,又沒用棺材盛放,隻怕屍體已經……”
“直接埋的?”耿肅提高了音量道:“怎麽不用棺材?!”
“她一個丫鬟,按宮裏規矩,都是直接拉到亂葬崗,任野獸吃了的。”徐太守道:“能讓她入土為安已經不錯了。”
耿肅眉發虛張,怒道:“荒謬!東方爺在郡城,身邊隻這麽一個侍奉的,死後連個棺材的待遇都要不起嗎?!”
徐太守陪笑道:“賢弟莫急莫急!不就是開棺驗屍嗎,無妨,先把墳墓打開,用草藥熏染一陣子,讓蟲都爬走了,再用冰塊鎮屍,溫度下降之後,沒那麽大氣味,就可以了。”
耿肅立即差人準備,完畢之後,顧不上什麽忌諱的,他親自去檢驗。
除了脖子上的淤痕,其他並無什麽異樣,也無中毒、棍棒之跡象。隻是她的牙齒,似乎在狠狠地咬著什麽。
按說吊死的人,不應該張嘴吐舌才對的嗎?耿肅心下疑惑,用銀針紮她的穴位,撬開了她的嘴,隻見裏麵含著一個約有杏子大小、做工精致的小木匣。他取出來細辨,上麵刻了極細的四個字:“致東方爺。”
在旁的徐太守等人,都很納罕,不知其為何物,紛紛道:“撬開看一看裏麵是什麽。”徐太守伸手欲從耿肅這兒拿過來。
耿肅的手側向一旁,凜然道:“上麵寫的是‘致東方爺’,分明是給東方爺的遺物,我們應該尊重死者,偷看屬於不義!”
徐太守訕訕縮回手,不再作聲了。
李昊眼裏閃過一抹不明意味,走到耿肅跟前,關切問道:“準備什麽時候回京?”
耿肅緊緊攥著那個木匣,道:“明天!耽擱了這麽久,想必東方爺早等得心急了。
李昊亦沒說什麽,隨後各自散了。
夜裏,耿肅躺在床上,想著白天開棺驗屍的事,心裏總是不甚踏實,一直都沒睡著。夜半時分,有謹慎的敲門聲響起。耿肅把木匣藏起來,戒備著開了門。
一個有三分麵熟卻想不起是誰的年輕侍衛走了過來,耿肅問:“你是?”
年輕侍衛答道:“我是東方爺身邊的杜錚,在宰相府隻待過一個月,就跟東方爺到郡城了。”
耿肅道:“這會兒來,有事嗎?”
杜錚走近前來,對耿肅耳語道:“那丫鬟死的蹊蹺。”
耿肅一把拉住他:“來,到裏邊說。你知道些什麽?”
“那天午時,我小憩了一會兒,後來內急,就起來了。走到這邊,忽然聽到有什麽倒塌的聲音,怕吵著人,就悄悄過來看,誰知徐太守在門口站著。我覺得有問題,就爬上屋後的一棵樹,透過高處的窗子往裏看。隻見李昊……揪著那丫鬟,掛在了綁沙袋的繩索上,那丫鬟淩空掙紮了一會兒,就沒氣了。李昊拍了拍手,笑著對徐太守道,大人,這丫鬟搬梯子擦牆角的蜘蛛網時,梯子倒了,她急亂中想抓沙袋,沒想到掛在繩上纏死了。徐太守道,做得好,我會對太子說,這功勞記在你頭上……之後,他們談笑風生著,就走了。我潛過去看了看,那丫鬟已經沒氣了,梯子在一旁倒著,我不敢聲張,就跑了。直到晚上,送飯的人嚇得大喊大叫,所有的人才知道伺候東方爺的丫鬟不小心掛死了!”
耿肅聽得麵色凝重:“此事事關重大,萬不可再告訴旁人!”
杜錚道:“我曉得。我隻是想提醒您一句,您手裏拿著那匣子,恐怕引起了他們的猜測,會對您不利呢!”
耿肅沉默了一會兒,道:“如穀莫名死在了太守府,我倒要看他們,如何再找個借口讓我也命喪於此!東方爺是明白人,怎麽也能看出來有內幕!”
杜錚急切道:“萬一……他們不在府上動手,而在半路上呢!”
耿肅仔細地打量了杜錚很久,道:“你看我是難逃一劫了,對吧?”
“那就看您的命中定數了。”杜錚直言不諱。
耿肅想了很久,夜色黑暗快要散盡的時候,把匣子拿出來,交給杜錚道:“這個你務必保管好,去京城交給東方爺!現在你就出發!”
杜錚明白他的深意,是要把生死度外、孤注一擲了。不禁傷感道:“您也得想個辦法,打消他們害你的念頭啊。”
耿肅道:“這其中涉及的,怕有更大的陰謀呢。東方爺平素與太子交好,未必相信,隻有我也被害死了,你的話才更有說服力,東方爺心裏才會有足夠的警惕。”
杜錚見勸不住,咬了咬牙,接過匣子,轉身就要離開。耿肅道:“你慢著,把我的腰牌帶著,省得宰相府的人看你麵生,阻撓你進府,出現意外!”
杜錚眼含熱淚,拜了一拜,道了句:“您珍重。”不再耽擱,溜出府去,路上買了一匹良馬,往京城飛速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