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疼痛,麻木……蘇喜兒隻覺得渾身上下紮滿了尖銳的鋼針,讓她恨不能立即咽了氣。眼皮沉重,想睜卻睜不開,生不如死的滋味,黑暗無邊的恐懼,形單影隻的淒涼,化成了一陣陣嗚咽呼嘯的風,讓她不寒而栗。
忽然,一個堅硬冰涼的物事,如石頭般頂得她的腋窩難受極了。
她抬起重如千鈞的手,摸了一下,依稀記得是煙嵐城的府衙印。
生命原來還在!這可是她用必死的勇氣換來的啊。
蘇喜兒的眼淚漫上眼簾,在清晨的寒氣裏如道鋒刃極利的冰,錐得她心髒微弱地顫跳著。
除了一方印章,還有什麽遺漏嗎?她還丟了什麽嗎?
混混沌沌中,似有一抹悠長的呼喊,貫穿於她腦際:“賈郎……”
對,賈郎!他在哪兒?他怎麽樣了!
蘇喜兒想急急一躍而起,奈何身子不聽使喚。寒號鳥的淒厲叫聲,如泣如訴,在她耳邊悲號不止。賈郎,你在哪裏?緊緊攥著那方印章,蘇喜兒與自己沉得不聽使喚的身軀做著抗爭。
這一路上的破碎場麵,畫像般在她腦海裏映出來,直到第一縷陽光輕撲在她臉上,她才悠悠醒轉過來。觸目所見,衣衫襤褸,血跡斑斑,手背上、胳膊上,凍得青紫,傷痕宛然,就連印章上,也沾染了汙塵和血跡。
努力了很長的時間,她才坐了起來,茫然四顧,卻是不見賈郎。
空空落落的寂寥感,仿佛死亡的陰影一般籠罩在她心上,叫她不忍呼吸,生怕一個響動,驟醒過來,她和賈郎已是天人永隔。
她想和他一起死,卻不想拋下他獨自苟活。縱然,這個男人軟弱情薄,不堪托付。
她一瘸一拐走了好幾步,終在幾株蔓纏藤繞的地方發現了他。他直挺挺的躺著,膚色鐵青,臉上還凝固著落崖前恐懼至極而怨懟的表情,單薄衣服也是被掛得淩亂稀爛。
蘇喜兒心頭巨震著,喚著“賈郎”,朝他移步而去。
叫了許久,他都不應,她挨近他,摩挲著他的臉、他的眉和發。
“賈郎,你怎麽不理我?”
“你是怨我拉你墊背了嗎?”
賈語博眼皮依然緊緊地闔著。蘇喜兒把府衙印塞到他的手裏,用自己的手包著他的手,握緊,笑道:“你快起來,咱們的身家性命還在這兒呢!沒有丟。有了它,以後咱們不會窮、也不會被人欺負……”
喃喃半晌,蘇喜兒累得伏在了賈語博胸膛上睡著了。
才剛入眠三分,一點點搏起的力度,讓她如聞擂鼓,他還沒死!他還和她同在一個世界裏!蘇喜兒驚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撫他的胸膛,一會兒拍他的脊背,一會兒摸他的眼睛,一會兒親他的嘴唇。這般多端作弄,賈氏就算想死也死得不清淨,連魂兒都被她從奈何橋上拽了回來。
他一翕一合道:“我餓……”
蘇喜兒顧不上自己的頭暈目眩,應得歡喜雀躍:“等著……”手忙腳亂扒著樹藤草叢,企圖找到一些吃食。最後不禁失望,除了零星幾個幹果子,什麽也沒采著。蘇喜兒把幹冷的堅果,使勁咬開了殼,把果肉嚼碎了,喂那賈氏。
賈語博受傷本沒蘇喜兒嚴重,之所以昏得久,多半是又急又怒被嚇得了。這會兒攝入了高能量的果核,漸漸平緩過來。他明白了兩人的處境後,傷心絕望,哀慟哭道:“喜兒,天要絕殺我倆!咱們……出不去了,就這樣等死吧!”
蘇喜兒一陣陣目眩,強撐住道:“說什麽喪氣話!我們撿回了一條命,必有後來之福,怎可能出不去!你看,印章還好好地在呢!”
賈語博奄奄一息道:“我拿不動了,你好生拿著吧。”
賈語博和蘇喜兒困在不知路的深山裏,幸運的時候能多采摘些堅果核桃之類,不幸的時候就隻好以草根、幹葉子捱日了。至於瘦得削骨、難辨人形走出困境時,已是四五天之後了。行人紛紛躲避指點,如見怪物。蘇喜兒哭也沒力氣了,為了遮羞,用枯草編織了兩件粗糙的氅衣,藉以擋寒蔽體。
一路乞討,終於回到了煙嵐城,捂著臉生怕被百姓們認出來,到了府衙門口,蘇喜兒眼前一亮,難言的興奮夾雜著屈辱翻騰激蕩,緊接著喉嚨裏一甜,一口血噴射出老遠,瘦成沒幾兩的身子羸弱頹萎在地。
倒是嚇愣了門口當值的守衛。
賈語博伸長脖子使勁兒喊:“我是賈大人、賈府衙……快,快……上飯……”
守衛看著稻草人似的男女,變了臉色,厲聲怒道:“哪裏來的叫花子,府衙這兒不是你們呆的地方!還不快滾!”
賈語博的眼睛灰蒙蒙的,爬到蘇喜兒跟旁,手顫抖地往她懷中伸去。
“嚇!都這樣了,還不忘記親熱啊!”守門的笑著打趣道,踢了賈語博一腳道:“這兒不是乞丐所!想有個活路,去城南的水滸仙寨吧,興許會有一碗飯吃!”
賈語博忍著木痛,從蘇喜兒懷裏掏出了那方印章,再微弱道一句:“……我是……賈……府衙大人……”就昏迷了過去。
那倆守門人感到了蹊蹺,拿過印章一瞧,登時魂飛魄散,眼睛瞪得鬥牛似的,直到其中一個醒悟過來:“還不快抬進屋,請大夫來診治!”
又叫來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夫婦倆放上了春凳,把脈、煎藥、侍奉、梳洗,一盞茶功夫,喝了點熱湯的賈語博和蘇喜兒先後醒來了。
默默不語,如患過了一場絕症,此番雖幸得好,底氣已然虧空。
待到吃正餐時,兩人狼吞虎咽,硬是合力吃了三隻雞、四隻豬肘、兩條魚並一盆湯,後又累又乏地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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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氏夫婦在恢複元氣的時候,丐兒距離生產之期也越來越近了。小腹大得走不動路,丐兒每每自我打趣道:“我這垂眼往下看,看不到自己的腿和腳;刷個牙,青鹽就能掉到肚皮上。人家是橫看成嶺側成峰,我這是左右上下看皆是球!”
繡姑笑得止不住,趙太子、南宮峙禮也忍俊不禁。
堪堪又過了七八天,都二月中旬了,就按十月懷胎、足月而產,也該降生了。但丐兒肚裏的小生命,似眷戀母體的溫暖一樣,遲遲不肯降落世間。
丐兒忍不住了,牢騷道:“我都快急死了,小家夥還隻躲在暗處,與我搶氧氣!”
皇上、皇後、太子妃也日日詢問,趙遷憋得坐立不安,比懷了孩子還難熬,一遍遍道:“怎麽回事兒?怎麽還不降生呢?”
就連生過孩子、又素來淡定的繡姑,也覺得不可思議。
隻有南宮峙禮好整以暇,悠閑地吃飯喝茶兩不誤,被問得急了,他慢吞吞的說:“丐兒她這是少見的晚產。瓜熟蒂落,比起青瓜柄就強行擰掉,自然是極好的。”
眾人隻好等待瓜熟透的那刻。
二月二十八那一天,丐兒心想:“今年沒有二十九日,這孩子怕要拗到三月出生了。”
或是太放心的緣故,丐兒吃了半斤烤鹿,喝了兩大碗紅豆薏仁冰糖羹。她享著口福,還為自己找著借口:既然是雙身子,就要順應著天,把雙人的分量吃足。
誰知到了傍晚,腹痛難忍,冷汗如蠶豆一顆顆墜落,濕了幾層衣服。
南宮峙禮一看,立馬把丐兒橫置在床上,就像把一隻貓兒狗兒的按在了砧板上。
丐兒怒目而視。
南宮峙禮簡單蹦出兩句話:“不想難產死,就趕緊老實!讓你用力就用力,讓你放鬆就放鬆!”
丐兒差點翻白眼,你丫的認為都像你那樣,會彈力的啊!
不等丐兒反應,南宮峙禮已把一條被子搭在了她身上,並吩咐穩婆道:“你在這頭接生,我在那頭給她輸氣用力!”
繡姑在外間等候著,不一會兒,太子也聞訊過來了,直接就想進去看望。繡姑攔下了他:“使不得!裏麵血腥太重,丐兒愛美,太子進去了會分散她的心神,反不利於順產。”
趙遷隻好停下腳步,在原地轉著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