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痛的下墜感,讓丐兒恍然似被架空了,靈魂和軀體一抽一抽地撕扯,像是隨著這個孩兒的拚命往外擠,而化成了碎片,疼得她眼淚汪汪,幾乎哭爹叫娘。腦袋裏一片轟轟亂,身下有液體將她黏黏的包圍著。
她會不會失血過多而死呢?丐兒死死咬住被角,塞滿不留縫隙,吸不進了空氣,就離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來佛祖、觀音菩薩更近一步,他們……會減輕她的痛。
穩婆扯著嗓子喊著“使勁”“使勁”,看火候差不多了,拿著工具開始接生。一下子把丐兒從自我設想的神仙境界拉回地獄,她斷斷續續破口大罵道:“什麽狗屁不通的穩婆!你個狠婆子!”
那穩婆接生幾十年,估計頭一回碰見這種事!
產婦在痛得自顧不暇時還能攢力氣罵!
穩婆的手不由得一抖,想起神珠殿幾個人那些天對自己的暗暗觀察和懷疑,更加惶惶不安。若是正常的倒也罷,但這個胎兒晚產一個月,貌似個頭兒特別大,胎位也不是那麽正,真真把她難為得幾乎哭出來。
南宮峙禮似感應了穩婆的苦楚,溫聲道:“別理她!她宮內有寒,受的罪大些,也就口不擇言!我給她輸著氣,你按步驟接生就是了!”
穩婆聽得長籲一聲,答了句好,選擇性接收丐兒的攻擊言語,平靜很多。
丐兒聲嘶力竭了,漸漸喑啞下去,覺得自己已經魂魄出了竅升天了,但產婆居然說:“快了!快了!頭終於擺正出來了!”丐兒差點氣絕過去,奶奶的要死要活折騰到虛脫,才出來了個腦袋?!
太泄氣了!
不生了!不生了!
就這樣吧,太受打擊了!
那穩婆見她忽然萬念俱灰沒一點動靜了,急得涕淚交加:“姑奶奶啊,您可不能睡過去啊,這……孩子的脖子還正卡著呢,您放棄了,孩子就斷氣了啊!”
丐兒想張口道“斷氣就斷了吧,姑奶奶就是不生了”,可她發不出聲。陷進了虛軟的夢魘般,疲憊得就要在血和痛的流失中睡著了。
外麵,趙遷急得六神無主:“她怎麽不罵了?她怎樣了?倒是罵啊,大聲地罵啊!”
繡姑也無了主意。是啊,丐兒怎麽悄無聲息的,產婆不是說腦袋都出來了嗎?
怎沒後續了?難道……昏過去了?
生產中昏過去,可不是個好兆頭。
“我過去看看。”繡姑溫聲對趙遷道。
趙遷哪有不應允的。
進得內室,繡姑被一灘灘的血跡嚇了一跳!丐兒的胎雖然奇異,但懷孕期間她一直嘻嘻哈哈沒啥事似的,很少出現七災八痛,怎地生產時流了這麽多的血?
她走近前,握著丐兒露在外麵的冰涼的手,皺眉對南宮峙禮道:“她們母子能平安嗎?”
南宮峙禮凝神把幾分真氣聚集在手指上,有點心不在焉道:“原本也無事,是幼兒太壯了。幼子壯而母體虛,所以一時不支。”
繡姑喜憂摻半道:“那該怎麽辦?”
“不用擔心。我會盡力的。”南宮峙禮閉目道。
繡姑點點頭道:“需要我幫忙嗎?”
“你去攔著太子,休要讓他耐不住闖進來就好。”南宮峙禮緩緩道。
繡姑料想此時不宜受到打擾,就出去把南宮峙禮的話轉給了趙太子。趙遷內急如火,略過不提。
看丐兒的承受力到限了,產婆幹著急也無計可施,終於咬咬牙,憋出一句話:“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南宮峙禮眼神凜冽,唇角噙著冷笑反問道:“任何一個出了差池,你能保得住自己嗎?”
產婆錯愕地張著嘴,一臉震驚,口舌不靈道:“神醫……這……生產之事,變數太多,兩廂難保時取其一,努力趨利避害把傷亡降至最低限,也是自然之理……若是因為不能雙全就要了接生婆的性命,天下哪還有接生的?”
“若是她們母子福大命大呢?在能保雙全的時候,你隻保了其一,不是間接等同於害了另一個?殺人償命,難道你還能保住自己嗎?”
“神醫,這話可不能這麽說……”產婆收回訝異,眼神一轉,陪笑道:“那就承神醫吉言。我隻管把孩子掏出來,大人是死是活,就看她的福分吧!”
南宮峙禮一巴掌拍落了產婆躍躍欲試的那雙手,不屑笑道:“你那樣一下手,大活人也丟掉半條命!而她不過隻剩半條命,豈不完全被你掏去了!”
產婆心裏已被南宮峙禮笑得起了毛。
她當了半輩子產婆,當年皇後娘娘懷公主時都是她接生的,卻從沒見過這樣搭檔的怪醫生!
南宮峙禮盯著她,似要把她戳成兩半,口氣越發陰涼,呼在她的肌膚毛孔上,讓她寒噤連連。隻聽他鬼魅道:“我來為她助力,你一心一意、不要動歪念!”
“你來給她助力?”產婆瞪得眼珠子快迸了,不由自主接受南宮峙禮的安排:“好……好!”
南宮峙禮把真氣運用得自如,緩緩注入丐兒體內。
丐兒恍惚覺得熱氣蒸騰,汗不再是冰冷的了,一股催力順著後背,抵達小腹,讓她精神一震,一股熱流攜著這份力量,直衝體外而去。
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劃破了彌漫著緊張氣息的房間。
“出來了!”產婆如釋重負地抹了一把汗,轉臉恭維南宮峙禮道:“不愧是神醫照看著生產出的孩子,就是白白胖胖、健康漂亮!”
南宮峙禮眼含深意瞧著她,語氣輕而危險:“還不快把孩子溫水擦身,放在毛毯裏包起來?”
“正是!正是!老身隻顧歡喜,卻是忘了!該打!該打!”產婆一麵說著,一麵喚了外麵的繡姑進來打忙手。
趙遷也歡天喜地進來了,看了孩子一眼,抱著估量了一下,道一句“好小子,有八斤重呢!”然後慎重遞給繡姑,趕到床邊來看丐兒,急切地道:“你怎麽樣?你還行吧?”
丐兒微微閉了眼,疲倦道:“我想睡。”
“丐兒脫了力氣,是該好好休息一場了。”南宮峙禮對趙遷道。
趙遷疊聲道:“好,好,你睡,我一會兒進來看你。”
趙遷出去後,丐兒對南宮峙禮道:“我怎麽感覺像抽幹了似的。以前東方爺在我體內留的真氣,好像斥力時而不時分裂著我,眼下這真氣好像消失了。我雖疲乏無力,身子竟像是屬於自己了。”
南宮峙禮含笑道:“真氣是不會消的,它轉移到了幼兒的體內,如果幼兒習武,會事半功倍、進步神速的。”
丐兒驚道:“可是,總不能打生下來就習武……正式習武之前,孩子稚體,會不會撐不住?”
“他會感到不適,有一種亢奮的力量讓他難以安靜,不易睡眠。”南宮峙禮道。
丐兒有些頭疼:“那誰哄他入眠?人熟睡才能長身體,他怎麽辦?”
南宮峙禮點頭道:“如今之計,也隻有讓你養。我有一些法子,可以讓他相對安靜下來,並且讓他從小、尚且不會行走之時,就擁有深厚可操控的內功,等到能隨意施展拳腳時,威力大得連一般武學人都撐不住。”
丐兒納罕道:“東方爺的內力,與你並非一路,你怎能操控住,並讓它在幼兒的體內溫馴下來?記得當年,你與東方爺不相上下啊,按說正邪不兩立,誰也沒法製約誰的真氣才對啊!”
“你終於肯承認我與他平分秋色了!在當年,情人眼裏出西施,我的功夫伎倆,連給他提鞋都不夠的!”南宮峙禮嘲弄道。
丐兒挑眉,哼道:“都多大的人了,還那樣置氣嗎?再說了,就算時過境遷,在我的心目中,東方爺仍不知勝出你多少倍,最起碼在人品氣度上!”
“可惜啊可惜……”南宮峙禮歎息了半句,卻不往下再歎。
丐兒問:“你做甚麽歎氣?”
南宮峙禮道:“可惜了那樣好的人品氣度,卻是因重重誤會而走不到一起!一個遁入空門,遺憾而終,一個空自懷想……”
丐兒一時有些怔住,是啊,東方爺出家,已經很久了。
這個孩子,攜著一身東方爺的真氣,會不會長成東方爺那樣的翩然風姿?
眼淚漫上來的時候,南宮峙禮喟然笑道:“還說多大的人呢?以為你真放下了,可這沒提兩句,你就哭起了鼻子來!”
丐兒惱火:“你懂什麽!同樣的眼淚,卻是不同的境遇和心情。”
兩人正爭吵間,繡姑抱著一團粉白的嬰兒進來了。
丐兒忽地清醒,自己已經是人母了!竟能忘記剛生產過、尚且虛脫著的身子,和南宮峙禮拌起嘴來!
悻悻地對著南宮峙禮,從鼻孔裏呼出一聲冷笑,然後從繡姑手上接過了嬰兒,甫接入懷,隻覺臂彎一沉:好家夥,夠斤兩!估計比素蔻公主的祉兒剛出生時重兩個!
細細端詳,挺而修長的眉毛下,閉著的眼瞼上,一道不寬不窄的雙眼皮,弧度自然優雅。高而直的鼻梁,賽胭脂的小嘴……煞是可愛得緊。
丐兒一時忘了被他折磨得形體剝離的痛苦,含了一抹柔和的笑,伸出手指,淺淺逗弄著孩子的臉蛋。他卻渾不知的睡著,對於世事一無所查。
想起南宮峙禮說他因體內真氣的緣故,會整天不乖覺的哭鬧,丐兒有幾分憐惜,對繡姑道:“太子呢?”
“他那會兒進來看你,你說想睡,他就匆匆出了神珠殿,大概是要把你們母子平安的好消息告訴皇上皇後吧!”
丐兒“嗯”了一聲,似有心事。
繡姑是了解她的,凝重道:“這孩子……他們怕不會讓你養在神珠殿。如果,孩子隻吃母親的乳、不吃乳娘的就好了。”
“於幼兒來說,不過是個習慣,第一天喂開水,第二天起吃誰的奶,便記著那味道了,認了那個人為娘親。”丐兒有些傷感。
南宮峙禮則不受氛圍的影響,沒心沒肺笑道:“……比其他無知的小兒,這孩子自有他的獨特好處。你們快別哭著臉了,開開心心等著他爺爺來給他取名吧。”
丐兒道:“小名在剛懷上就起好了,就叫犢兒!至於大名,我是不喊的,隨他們搬弄經典取去吧!”
繡姑噗地笑出聲來:“你還別說,這孩兒的個兒,還真像個牛犢子般!”
“哪有你這樣做姨的!”丐兒嗔道:“讓我想想……為了給我的犢兒做伴兒,你家那位也起個小名是正經……呃,叫什麽好呢?”
苦思冥想老半天,丐兒撫掌大笑:“不然來個省事點的,你家那位大,就叫大犢兒;我家這位小,就叫小犢兒……你看何如?”
繡姑無語道:“還是算了吧,我叫不順口。不若你家的叫犢兒,我家的叫‘犢兒他哥’,這樣可好?”
丐兒對比了一番,嘟著嘴道:“差強人意。”
“別費腦筋了!等到你恢複精力了,你給我家那小頑皮起一籮筐都行,怎麽順你就怎麽喊,愛喊哪個隨你的便——這可滿意了罷?”繡姑像哄小孩子似的,刮著她臉皮道。
丐兒應道:“這可是你說的!將來把你的心肝寶貝兒喊得暈頭轉向,讓他分不出哪個是自己了你可不要怨我!”
“好好好,都依你。”繡姑溫靜包容笑道:“快睡一會兒吧。等太子帶著一批人、包括孩子的乳娘奶媽來,你又得一陣子頭疼了!”
丐兒嘻嘻笑道:“我偏要這會兒與姐姐多說話!等他們來,我就裝睡!睡得天昏地暗不醒來!”
“可又胡鬧!他們若以你身體虛弱為理由,犢兒更難在你身邊教養了!”繡姑提點道。
丐兒深覺有理,摸著頭道:“讓我想個兩全之策……他們過來扯淡,不牽涉利害時,我就裝睡,一到緊要關頭,我就醒來,決不能讓他們無視我的存在!”
繡姑又氣又笑:“皇長孫有你這樣的生母,將來會有多少驚險有趣的事情發生!”
丐兒打哈哈道:“這樣才能鍛煉人的智商!讓卓越者更卓越,愚笨者更愚笨!”
丐兒正慷慨激昂陳詞著,南宮峙禮忽地豎起了食指,示意丐兒別再說話:“你正常些!有人來了!”
丐兒倏地住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蒙著頭迅速縮進了被窩裏,還發出了微微的呼嚕聲。額微微皺將著,仿若還未從生產的劇痛中回過神來。
那邊趙太子領著皇上、皇後、太子妃等人到來了,連素蔻公主竟也在裏麵。其實,這場麵也算是皇上的典賜所致吧,終於盼來一個皇孫,大家心癢難耐急著一睹,他也就恩準了。
神珠殿不曾這樣浩蕩聚眾過,一時主殿竟顯得有幾分擁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