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應素蔻公主的要求,宰相府梅老夫人便帶了兩三個中年婆子把祉兒送到了宮裏。與皇後坐著說了些閑話,無非是關於祉兒的日常起居,李皇後問道:“如今都吃些什麽藥?都可以吃哪些飯?”
梅老夫人道:“醫生說他天生虧症,不過吃些養榮補氣之藥,比如人參滋華丸,太大或者太苦他咽不下去,一般摻了蜂蜜,製成綠豆大小,精致雕花,做成各種各樣形狀,給他拿著玩兒,他看著好奇和喜歡,有時就不由自主往嘴裏塞,一天裏倒能吃下去好幾粒。若是研碎,混到飯裏讓他吃,他對藥味靈敏著呢,半口飯斷斷都不肯喝的,灌都灌不進去,吃多少灑出來多少,全不起效。”
李皇後靜靜地聽著,麵容凝重:“藥丸帶來的可有麽?我這兒正讓太醫院配丸藥,讓他們花費點功夫,多配些就是了,祉兒吃的藥以後就由太醫院供應。你在宰相府也可以清閑些。”
“累也稱不得,隻是繁瑣得緊兒,一眼照看不到,出來的藥丸要麽形狀不對,要麽顏色或味道不對。”梅老夫人花白的鬢角已撐不起了赤金步搖,她笑得有些老態龍鍾道:“除了身體弱些,這孩子可機靈著呢。”
眉眼中含著作為奶奶獨有的對孫兒的偏心和驕傲。
李皇後看著,心裏忽有些泛酸。
蔻兒這段日子憔悴枯萎很多,遠不像二十許人,沒想到多日不怎麽見的親家母,更是衰老,好像一夕之間憑空生出了許多的白發,連青春的尾巴都拽不住了。
李皇後眼眶便不禁有些濕潤。
都說宮裏的女人老得快,而那些大宅院的女人不同樣老得快?普通百姓、貧民家的女人,嫁了人、生了兒女之後就老了,可見無論是在錦繡玉匣尊貴養著的女人、還是在曠野籬笆邊土生土長的女人,離開了好男人的嗬護,就迅速開敗了。隻有那些極少數的幸運女人,遇見了重情疼惜她的好男人,才能開得久長不敗,到很大年齡時眉梢眼角仍然嬌嗔風情流露。若碰不到義氣男兒,女人們把一腔希望寄托在兒身上。然而自古不肖者有之,像梅老夫人,上天贈她那麽一個優秀的兒子,成為她所有的支撐和驕傲,卻又為了個女人,殘忍地離她而去了,不嗣香火,不養老送終,丈夫到老了還流連花叢,她能有什麽盼頭?
若無祉兒這個孫兒,隻怕就居於佛堂了。
李皇後握住梅老夫人的手,道:“等祉兒再大些,就請鍾南山的奎寧道師,教他運化陰陽。身子虛的人,反而容易成就仙風道骨、百病不侵之空無體質,那可是淩駕於自然規律、甚至超越生死之上的。”
梅老夫人聞言,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與張帙蒔的“眼緣”收徒法不同,奎寧道師收徒唯利,萬金起價競標,誰出得高就收誰為徒。這樣的結果,往往是一些暴富的商賈得到了機會。倒不是一些達官貴族出不起價錢,而是官員按品有俸祿,都是定數的,按你的俸祿,一輩子積攢也不可能付得起那樣多的銀子,你卻一筆付了出來,那就證明你的財路不正,在其他方麵有來源,很可能陷入貪墨案中,被禦史或言官彈劾,遭到查處。所以官員都沒人敢這樣豪賭。
皇後娘娘親自出麵就不一樣了。她隻要先出個低價,自然不敢有別的商賈敢與她競價,最後落到祉兒身上,是十之有九的事。
祉兒體質如何,梅老夫人是很清楚的。她年輕的時候,家中姊妹三人,姐姐和妹妹都習武,尤其姐姐,是一等一的高手,隻梅老夫人擅長女紅針黹,恪守閨秀之道,沒練過武學。但她耳濡目染,多少是懂得一些基本功的。祉兒質弱,不能在力道厚積薄發上製勝,純粹學武並不是明智之舉。而先練氣,四兩撥千斤,以柔克剛才是主打。
鍾南山的奎寧道師,在氣與力的糅合運用之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出神入化境界,皇後娘娘肯這樣開金口承諾,可見一顆心還是偏向外孫的。
在殿後暖閣剛剛睡醒的素蔻公主,聽到了母後和婆婆的對話,心裏大不以為然。為啥那乞丐生的嶸兒一出生,就要請了張帙蒔來啟蒙,而祉兒要到五六歲時才請奎寧道師?這幾年的光景,不是白白浪費了嗎?那時候祉兒才起步,豈不是早落下了嶸兒一大截?
哼,她才不管!她就要祉兒和嶸兒比一比,哪個更合張帙蒔的眼緣!
若張帙蒔幸而選中了祉兒,祉兒幼時受那張帙蒔的指點,等五六歲時再承於奎寧道師門下,兩位曠世名師相繼教導,難道還出不來一個曠世兒子?
如是想著,她不時派人打聽父皇可去請那張帙蒔了。
素蔻公主處心積慮的同時,丐兒則在神珠殿怡然自得的弄兒為樂。太子也時常在這邊過夜,幫助丐兒照顧犢兒。丐兒想著自己生下了皇孫,已成為整個皇宮裏注目的對象,因了素來特立獨行,又被太子在這樣一座水上宮殿與洶湧詭譎的宮闈隔離了開來,才得以平安清淨的度日。太子要是一直打著嶸兒的名頭與她在一處,難免導致她成了眾怨之所聚,於嶸兒更不利。
她也就盡量勸趙遷不留宿在這兒。
趙遷不在,她、繡姑、南宮峙禮更自在。南宮峙禮雖說陰沉得讓她參不透心機和方向,這麽多天得他伺候著,心底深處竟早不做外人對待了。
可能是體內有真氣的緣故,犢兒精力極好,一天一夜很少有安睡的時候,丐兒有些擔心,這樣下去,會不會出現什麽毛病。趙遷安慰著她道:“父皇忙著把手頭最重要的事處理出了眉目,就去請張帙蒔來府。”
丐兒漫不經心道:“聽說公主也把孩子帶到宮裏養了?”
趙遷點頭道:“祉兒原被繡姑乳養慣了。這段日子繡姑在宮裏照顧你,祉兒折騰得不成形。想著繡姑還要看著你坐月子,所以蔻兒把祉兒帶到宮裏了,厭食的時候可以讓繡姑哄得他吃些飯。”
丐兒“哦”道:“那不如把祉兒抱到神珠殿來?兩小兒在一起,吃東西搶著吃,也許更帶勁呢。”
趙遷一愣,大笑道:“也是呢!虧你想得出!我這就跟母後、蔻兒商量去!”
丐兒怎會不知素蔻公主的意圖?
還不是打量著張帙蒔快來了,想讓祉兒以徒孫之名,近水樓台先得月,得了這場緣法?
那就給她提供這場便利好了!
如果祉兒得到了張帙蒔的青睞,那也是天意;如果嶸兒得到了張帙蒔的青睞,那麽對於祉兒,是命中無時終須無的事兒,素蔻公主也可咽下滿腹的不甘了。
趙遷走後,繡姑看著丐兒,定定道:“她的用心,你應該看得出來罷?”
“咱們都能看得出來,皇上和皇後能看不出來嗎?公主既然想試一下,那就試試好了,也省得日後為這事,讓兩孩子結怨。”丐兒笑道。
“那萬一,因為東方爺的緣故……”繡姑擰著眉問。
“姐姐是怕張帙蒔因為東方爺是他的徒弟,而對祉兒青眼有加吧?”丐兒笑道:“何妨。退一步說,張帙蒔真選了祉兒,皇上也會為犢兒另物良師吧。”
繡姑看了看屋外沒有人,悄聲道:“你真的就對祉兒毫無芥蒂嗎?”
丐兒神色肅然道:“剛開始,不舒服是有的。可我懷上了犢兒後,慢慢明白,有些事是無可奈何而陰差陽錯的,如果不是這樣,東方爺怎麽會出家呢?這樣想時,就釋然了許多,或許東方爺是迫於梅老夫人的壓力,或許是為了東方家後繼有人,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吧,造化弄人,我們就這樣被分開了罷。”
“你能這樣想,看來是長大了。”繡姑拉著她的手,柔聲道:“孩兒他爹失蹤那些日,我卻懷了孩子,真不知該怎樣活下去,又悲又怨了好多天,直到荊岢無微不至陪伴著我,讓我從暗無天日中走出來……你我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不能和心愛的人同生死,卻遇到的一兩個都是有情有義的男人,這何嚐不是人生最大的恩賜!”
丐兒含淚笑道:“不說這些了,都做母親了,我們要為孩子和自己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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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遷到了皇後的甘泉宮,素蔻公主和幾個麽麽正在哄祉兒吃飯。雪白泛著蓮子清香的乳花粥,素蔻公主舉著銀勺往祉兒嘴畔送,他淚眼汪汪的,一副可憐委屈模樣,毫無張嘴吃的意思。素蔻公主心下酸苦難過,舉得胳膊都麻得失去了知覺,可祉兒就是無動於衷,目光茫然、呼吸孱孱地端坐著,不知心係何處。
李皇後的一個心腹奶媽子看得焦急,問道:“要不,央人去神珠殿傳了話,叫那繡姑過來喂他?”
素蔻公主晦氣道:“大早上的,犯得著這麽急巴巴過去討好嗎?祉兒在宰相府一兩個月,沒讓那繡姑喂幾次,不照樣挺住了?怎地在母後這兒,就一口也喂不下去了?”
那奶媽子不好再說,等了一會兒,皇後過來了,看了一會兒,皺眉道:“或者是在宰相府喂養慣了,在府裏雖也吃得不歡暢,總比在宮裏多吃些。你別看這小不丁點的孩子,他認地方著呢!這樣下去,祉兒怎麽受得住?要麽讓繡姑來喂養他,要麽回到宰相府讓老夫人養著吧。”
素蔻公主聽得急了,落淚泣道:“總不能頓頓讓那繡姑來喂吧?回到宰相府,祉兒就算吃,也是可憐相,又沒個同齡與他玩的伴兒,一日日鬱鬱寡歡的,能開懷生長嗎?”
李皇後道:“你覺得宮裏好,就留在宮裏吧。”
趙遷正好趕到,聽見了李皇後的話尾,朗聲接話道:“什麽留不留的?”
李皇後看了看素蔻公主,笑而不語。素蔻公主悶氣道:“祉兒不吃飯。”
趙遷接過碗,攪了幾下,試著喂祉兒,祉兒拗著臉不肯吃。
趙遷道:“這孩子不好養……不如抱到神珠殿去罷?”
“什麽?”此時不僅素蔻公主睜圓了杏眼,連李皇後也不可思議地張大了嘴巴。
趙遷笑道:“送到神珠殿,繡姑在那兒,最起碼祉兒可以保證不餓著。他還可以和弟弟一起,兩個小孩子,天真爛漫的,不懂大人之間的心思和複雜,隻知多了個伴兒就多了份高興,做甚麽都會起勁兒些,包括吃飯,包括功課。”
素蔻公主望向李皇後,半晌才遲疑道:“母後,您認為怎麽樣?”
李皇後端凝著趙遷:“那丐兒可知道你這主意?”
“正是丐兒提出來的!”趙遷神色奕奕道:“兒臣覺得蔻兒和丐兒一直不睦,丐兒未必肯讓祉兒去呢!沒想到她主動釋了前嫌,也延續了東方後人和太子太孫一起長大的緣分!不管怎麽說,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李皇後嗯了一聲,淡淡對公主道:“這是宰相家的孫子。母後是外祖母,不好說話,還是你請了婆婆來一起商量吧。”
素蔻公主心思轉悠了千百回,既擔心丐兒有什麽陰謀,又慶幸著祉兒更有了拜張帙蒔為師的機遇。一時竟然頗為躊躇。
趙遷笑道:“又不是什麽大事兒,宰相伯母一定會答應的。眼見祉兒不肯吃飯,也不是個好法子,還是讓蔻兒帶著祉兒過去吧。”
素蔻公主看著祉兒,眼裏湧起一股豁出去的決絕,溫聲道:“那就讓婆子們抱過去罷。我請人去東方府稟了老夫人,她若不想影響神珠殿那位坐月子,再抱回來不遲。”
趙遷斜眼打趣著素蔻公主:“你不跟過去看看,能放得下心嗎?”
“神珠殿那樣清淨沒外人的地方,我去了,豈不是聒噪和礙眼?”素蔻公主理了理耳畔頭發,冷聲道:“祉兒高興就是了。”
趙遷搖了搖頭,不再多說,命一個行事穩健、步伐利落的老婆子抱了祉兒,遂一起往了神珠殿。
素蔻公主看趙遷走遠了,心裏煩躁異常。走來走去,走到了禦花園南麵向陽的山茶花園裏,采了一朵朵山茶。把弄了一會兒,盡數拋到了湖水中。零落的花瓣,載著滿腔的憂愁和不情不願付諸流水。
“你真不去看看?”李皇後不知何時踱了過來,對素蔻公主輕聲問道。
她不能護女兒一輩子。有些事,得女兒自己拿主意、自己做主才是,並且要承擔起選擇所帶來的後果。雖會栽些跟頭吃些暗虧,總比她事事為女兒打理的好。
素蔻公主道:“祉兒如果在神珠殿不習慣,神珠殿的主人自會慫恿了遷哥哥,讓婆子抱回來。祉兒如果過得高興,樂不思蜀,我過去不是討沒趣兒嗎?”
“就算祉兒過得多麽高興,你要做的是順從祉兒的心意,讓他慢慢接受你這個做娘的。而不是一味拉著臉,賭氣鬧心。”李皇後滿含深意道:“至於這次讓你詢問你婆婆的意思,是因為你雖是天家的女兒,卻更是宰相府的媳婦,一些事情,你任性不得,要慢慢習慣媳婦的角色,身份尊貴,再知禮些,他們隻會把你越放越高。最後就算祉兒與你仍不親近,也會保持著孝子的姿態,對你敬重有加。”
“可是,母後……您不知道……”素蔻公主哽咽道:“兒臣看到祉兒在那繡姑跟前的乖巧和活潑,以及每個毛孔裏散發出來的那種親昵,就覺得如架在火上烤一般,心裏灼痛。”
李皇後攬過女兒的肩膀,柔聲道:“母後何嚐不懂。本該與你親近的人,卻與你生分的滋味,那真真是最苦不堪言的。”
素蔻公主不解道:“母後與父皇恩恩愛愛的,我和遷哥哥雖愛跟您添麻煩,卻都是跟您一心的。您怎麽嚐過那種錐心刺骨的滋味?”
李皇後眼中是蒼涼的笑:“母後在入宮之前,就沒有往事了嗎?也是那些往事,促使母後入宮,成就了母後現在的榮寵。所以蔻兒你要記著,上天給你的辛酸,你隻要不抱怨,含笑化解,坦然麵對,你想要的,歲月都會給你。”
“可是……女兒不信……”素蔻公主小聲道:“女兒想要東方大哥……可他還會回來了嗎?”
李皇後在心中悵息。
癡兒啊,所謂愛情,是兩情相悅。世間不是沒有真心,而是遇到屬於你的那個人,該有多難。往往臨到終也遇不到,或者,等遇到時你已被這世間的風雨衝蝕得千瘡百孔,沒了期待。
“屬於你的,就會回來。不屬於你,你就別指望了。”李皇後夢囈般問道:“你希望看到他回來?再與旁人恩愛情濃?”
素蔻公主呆了一呆道:“那女兒……寧可他永遠不回來,也不願麵對這負心。”
李皇後冷靜笑道:“他對你不是負心。而是他素來對你都無心。既然無心,何來負心之說?”
李皇後的話,如一盆冷水澆得素蔻公主遍體生寒,她瑟瑟抱著肩膀,喃喃道:“還好,我還有祉兒……我還有血緣相連的祉兒。”
“回甘泉宮吧,這外麵呆的久了,叫人心裏發寒。”李皇後不容置疑牽著有些愣的女兒去了。
剛坐下沒多久,婆子們抱著呼吸綿長的祉兒回來了。
“祉兒在那兒不好嗎!”素蔻公主站了起來。
“不是不是!好得很呢!”婆子擺擺手,滿臉堆笑道:“祉兒就著乳汁,共吃了一小碗粥、和兩個芋頭呢!”
這與以往相比,可謂是破天荒了。
“那為什麽匆匆抱了回來?”李皇後道。
“那繡姑道,公主沒有跟去,又沒說是否把祉兒留到神珠殿。祉兒去了這麽久,怕公主擔心和掛念,就抱回來了。還說公主若是難養祉兒,可以再送過去。”婆子答道:“神珠殿的兩位,看著也都是明曉大義的。”
李皇後和素蔻公主相看一眼,都未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