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拜封太子丐妃那日,是在四月二十,丐兒穿著僅次於太子妃正紅的品紅服製,和趙遷一起去跪謝皇上、皇後,皇上笑著問了幾句嶸兒的情況,都是趙遷替丐兒作答的。皇後囑托丐兒“克己慎行,賢淑純良,寧心養德,綿延皇嗣”,丐兒打著瞌睡,聽得迷迷糊糊的應了。
翌日是給皇後、太子妃敬茶。這一關原本丐兒是不願意來的,如果封一個名分都要過五關斬六將的話,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但趙遷說,婆婆喝兒媳的茶,就在民間也屬天經地義,叫她無論如何再規矩這一次。
丐兒抱著走走過場的玩心,就同意了。
將茶水滿上,遞給了皇後。皇後神色淡淡抿了一口,道:“味道有些寡淡。洗茶的時間太長了吧,以至於失了醇厚的口感。”
丐兒笑道:“雖說口感差了些,但於皇後娘娘貴體健康是有益的。”
“哦?”李皇後頗感興趣道:“何來此說?”
丐兒道:“茶葉在製作的過程中,要經過精挑細選,尤其以明前嫩芽為好。可是茶樹生長在野外,嫩葉上難免有灰塵、沙土等積汙存在。縱使經過人工清洗,也不可能把每一片洗得幹淨,後期再經過好幾道工序,每一步都可能帶入更多的雜質。茶葉幹燥定型之後,這些雜塵藏於褶皺之間,微乎其微,眼睛看不到,卻是存在的。洗茶的時候,泡得微微久一些,等茶葉舒展開,再迅速把水倒掉,這樣可以把茶葉上的殘塵,最大限的去掉,喝的時候味道也就難免清淡很多。另外,就從養生的角度,對年歲較長者來說,喝過濃的茶不利於消化,造成胃部滯脹,反而造成腸道負擔。”
皇後釋然,淺笑道:“說得有理。太子丐妃貌似對製茶的細節甚懂呢,莫非研究過?”
丐兒想說,前世茶葉的種類多了去了,花草茶、綠茶、紅茶……平常的,珍稀的,算下來有上百個品種。丐兒不是雅人,對茶道並不關心。但前世汙染較嚴重,土壤重金屬、空氣懸浮物,綠色環保的茶樹也未免含了畸變的成分,再加化學食品添加劑肆虐橫行,防腐劑,幹燥劑,保鮮劑,更有可恨的給茶葉上色。整天處於百毒侵身之中,每喝一口飲料、每吃一口食物,想的都是怎樣才能更安全無害些。所以即便不精通,也粗知一部分。
但這些能說麽?
柳采娉哂道:“太子丐妃雖懂製茶,卻不懂飲茶。都照太子丐妃這般品味飲茶,茶就全無滋味了,喝茶等同於白開水,就不用細品了,渴了就大口大口的吞咽,不渴就把杯子一擲,豈不是如同驢飲了。”
趙遷不悅,袒護丐兒道:“丐妃的茶,自有妙處。本太子聽著,竟從茶裏品出了務實孝順的心意。”
李皇後指著趙遷,笑罵道:“這一張爛嘴,果然是錦上添花。”
丐兒瞧著太子妃柳采娉,從她剛才的話中,開辟了新境界辯證道:“太子妃覺得白開水無滋無味嗎?我倒覺得白開水是最有味的呢!它是最尋常最易得的,人卻離不開它,就算泡茶、衝奶,哪一個少了它能行?早上喝一杯白開水,能帶去體內累積了一夜的毒素和廢物;晚上喝一杯白開水,能補充血液中的水分,在睡眠時保證血管暢通,大大減少了因血稠血黏導致的病發幾率。它是最基礎的,也是最清淺低調的……人生的百味,做人的學問,都在這裏麵蘊含著呢。驢飲有驢飲的暢快和實惠,陽春白雪是精美飄渺的藝術,下裏巴人是質樸厚重的藝術。”
柳采娉嘲笑丐兒不成,卻被搶了風頭。這一通話裏,包涵大氣,竟襯得她這太子妃小家子氣了。偏偏又堵得人發慌,一句應對之詞也無,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
趙遷忍不住流露讚歎道:“好,太好了!本太子以前隻知丐兒是個獨特的詩人,沒想到還是個博學的醫生!以後本太子就把白開水當做飲料了!”
“長久堅持。日飲水八杯,善飲會飲,自見好處。女子可美容,愈發見純粹;男子可強身,百病皆繞道。”丐兒見有人捧場,忍不住誇大了其詞道。
李皇後微笑道:“太子丐妃不說則已,一鳴驚人。本宮越來越愛聽你不著邊際的亂侃了,偏巧每次總有收獲。”
“謝皇後誇獎。”丐兒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望著皇後道:“說了這麽久,我有些口渴了。”
李皇後的笑,又暖了一層,她溫聲道:“那就先喝幾口茶吧。”
丐兒給自己連倒了三盅,都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吐吐舌頭道:“要是白開水就更解渴了!”
太子無語。李皇後笑得頗無奈。
柳采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陰得能擰出水來。
這個乞丐是來敬她茶的,怎麽隻敬了皇後,然後就自斟自飲起來?
這是來敬她的,還是來添堵的?
柳采娉隻覺得一口痰堵在了喉嚨裏。因為氣急,所以嘴幹舌燥,有焦灼之渴感。
丐兒幾盅茶下肚,感覺舒緩了很多。抬眼一掃,看見太子妃麵皮泛紫的坐在那兒,大有煎熬之態,丐兒恍然叫了一聲道:“隻顧與皇後娘娘掏心窩說話呢,怎麽忘了敬太子妃?”
丐兒急忙倒了滿滿一杯茶,小心翼翼遞給了太子妃。
太子妃早氣得幹渴難耐,也不管茶淡不淡、冷或熱,端起就一飲而盡了。比丐兒剛才好不到哪去,並且因茶水太滿、她喝得又急,茶水順著她的手指和下巴往下淌。
“這……”丐兒嘀咕道:“這不是白開水,這是茶!你這……比驢飲還驢飲了……”
太子妃身子一悚,連連咳嗽起來,剛才被茶送下去的痰氣,立即上湧而起,她怕失了儀態,慌慌張張去找痰盂。
丐兒一臉無辜:“太子妃,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像生病了似的?”
李皇後久久看著丐兒,點頭道:“很好。你很好。”
丐兒心中一悸,隻覺得冷。這能叫做賞識和誇獎嗎?
柳采娉咳出了喉中的堵塞,拿帕子擦了擦臉和手,調整情緒,然後端直身子走了過來,在貴妃椅裏坐好。
趙遷道:“母後,茶已敬完。沒別的事,就讓丐兒回去看看嶸兒吧。”
李皇後還未來得及說話,太子妃已恨聲道:“沒敬完茶,就自己先喝了。如此不懂規矩、不尊主位、以下撞上,是不是該受些懲罰?”
太子頓住腳步。木頭一般立在那兒,冷眼瞧著柳采娉。
丐兒做驚嚇狀,期盼看向皇後道:“我可是得了皇後娘娘的允許。這麽大的罪名,如果扣下來,是不是皇後就成了包庇縱容了?另外敢問太子妃,我敬你茶時,你的喝法合乎規矩嗎?你狂飲下去,憋得四處找廁所的樣子,如果傳出去也不大好吧?”
柳采娉鼻子都要氣歪了。“咕嚕”一聲,剛才喝的茶因為氣不順,打了個嗝。
李皇後臉色也很不好,擺手道:“好了好了。遷兒,你帶著太孫之母回去吧。”
趙遷、丐兒剛走,柳采娉就撲在李皇後懷裏哭起來:“母後!再這樣下去,兒臣非被她氣死不可!”
“氣死是因為你氣量不夠!”李皇後表情穆然,肅聲道:“不是我說你,你有一半丐妃的心態,就不會每次都慘敗在她手下!你以為她沒心沒肺的像個糊塗蟲?她通透著呢!她每次談笑風生之中就能把你氣得捂肚掏腸,你想過其中的緣由嗎?”
柳采娉隻嚶嚶哭泣著。
李皇後道:“你也不要整天想著把嶸兒帶到身邊養了。那丐妃若是不足以擔負重任,母後自不會讓她養嶸兒!說句實在的,你行的路不如她多,見聞不若她廣,就連涉獵的書、腹中學問,都趕不上她!但讓你走四方是不可能的了,你還是閑來多讀些書吧,人從書裏精,讀書也能使你修身自製……既然贏不了她,就得把寬宏和容納做到位!”
柳采娉邊拭淚便斷斷續續道:“嶸兒若是我的,她還憑何與我抗衡?”
李皇後拍了拍她的肩,隻歎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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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遷、丐兒還沒走到神珠殿門口,就看到蘭狐來來回回忙得團團轉的身影。見慣了神珠殿慢節奏的悠然生活,丐兒心生不祥的預感,叫住蘭狐道:“你在幹什麽?發生什麽事了?”
蘭狐擦了擦臉側的汗道:“祉兒……落水了!”
丐兒嚇了一跳:“怎麽落水了?落到哪兒的水裏了?”
“太子丐妃到屋裏去看吧。”蘭狐道:“奴婢得趕緊把盆子拿過去。”
匆匆到了屋裏,看見祉兒小小的身體瑟縮躺在床上,不停的抖,身上搭的一條深藍色毛毯,越發襯得他的臉色蒼白如死。南宮峙禮在為他診脈,繡姑則一手焦急地試探他的鼻息,一手觸著他的額頭。何乳娘抱著嶸兒,她臉上有著還沒能消去的驚恐,嶸兒卻怡然自樂的擺弄著帽子上垂下來的纓穗,眼睛亮亮的閃爍著聰慧神采。
“嶸兒怎麽在這兒?他不是在張武師那兒嗎?”丐兒道:“還有祉兒,他怎麽回事?”
繡姑看了眼丐兒,有些遲疑,不知該怎麽說。
丐兒瞧向何乳娘,道:“你來說。”
“太子丐妃……是這樣的……”何乳娘好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利索地道:“我從張武師那兒抱嶸兒回來喂奶……繡姑想著你去敬茶一上午了,還沒回來,擔心你受到了刁難,就抱著祉兒在殿門外的欄杆旁,坐著等你。過了一會兒,祉兒餓了,繡姑讓蘭狐端了馬奶和荷葉糕過去,祉兒喝不慣馬奶,繡姑讓換冰糖馬蹄羹。奴婢也想抱著嶸兒出來透透風,就順道把冰糖馬蹄羹帶來了。繡姑喂祉兒了幾勺,奴婢開始給嶸兒喂奶,哪知祉兒一見嶸兒吃奶,說什麽也不肯再喝那馬蹄羹,非也鬧著繡姑吃奶。繡姑讓他吃了幾下,他還不依,嶸兒不停他也不停,大有他吃奶我也要吃奶的比試意思。嶸兒大概是被祉兒時不時偷看得惱了,小拳一抬,打在了祉兒的屁股上,繡姑說隻覺得一股巨大衝力,推著祉兒從她的懷裏飛出去,直直越過欄杆墜到了湖裏。繡姑和奴婢都嚇傻了,還是神醫聽見動靜,翻下去把祉兒撈了上來……多虧了神醫好身手,不然……不然祉兒……就沒命了!”
趙遷、丐兒聽得心驚。
知道嶸兒奇異,不想到了這樣讓人汗顏的地步。
力量強大誠然是好,若不自製,將會闖多大的禍端。
可是,一個小兒,該怎樣教他以理智和道義,讓他不再胡來?
不然,今日是祉兒,明日等到嶸兒會跑會飛了,闔宮裏不會武功或武功差的的人,還不今日被他踢進了井,明兒個又扔進了湖?
“得找張武師商量一下。”趙遷嚴峻道。
“也好……待會你我陪乳娘過去吧。”丐兒說著,轉臉看南宮峙禮道:“祉兒怎麽樣了?”
南宮峙禮道:“先把肚子裏的水弄出來,應該無性命之憂。”
丐兒好久沒與南宮峙禮置氣了,因為他扮演的神醫角色實在可圈可點,沒什麽能挑剔的。此時一聽這話,登時惱了,丐兒叉腰道:“如果有性命之憂,麻煩就大了!本來別人恨我恨得能擠出水來,再要了她兒子的命,豈不恨我恨得掐出汁來!”
“可一時半刻,祉兒是醒不過來的。”南宮峙禮慢條斯理道:“在這兒待下去,潛在危險太大。就祉兒這體質,這樣折騰幾回,小命還能保嗎?”
丐兒無語。
繡姑問趙遷和丐兒道:“那該怎麽辦?”
“要麽把祉兒送回他娘親那兒,要麽看看祉兒能耐住怎樣的折騰。”丐兒想了想正色道。
趙遷聽了,急而笑道:“也隻有把祉兒送到蔻兒那裏了!還敢看他能耐住怎樣的折騰!”
繡姑有些失落:“那我豈不得離開神珠殿、再住到宰相府去了?”
丐兒拉著她的手,笑道:“我是太子丐妃,你是祉兒的親親乳娘,我想見你,召你到宮裏來,現在應該也有這個權利了吧。再說,你這些日子照顧我,都沒回坎平鞋莊看看荊岢和你孩兒,你不想嗎?”
繡姑低聲道:“真在這兒住習慣了。”
“先別說這個了。”丐兒道:“這個事兒,還需要太子與皇後、公主商量。”
丐兒正自說著,忽而美目一盼,伏在繡姑的鬢旁低語道:“你真不想住宰相府,我倒有個主意。反正祉兒這樣依賴你,宰相一家也奈何不得你,不如你提議把祉兒抱到坎平鞋莊養,這樣你就可以在自家的天地裏自在生活了……這個想法如何?”
繡姑忖了一下,悄悄道:“你說得雖不錯,但我家那孩兒大一些,正是頑皮的時候,縱然他沒嶸兒那樣的破壞力,他整日看著祉兒纏著我,心裏未必不會起疙瘩,若是他也坑害祉兒,祉兒焉有還手之力?如果在宰相府出了事,過程明了,料想他們也不會怪到我頭上來;若萬一在坎平鞋莊出了事,百口莫辯,一旦出事我要負起所有責任,那不是冤得很?我看啊,嶸兒早慧,會爭大人的寵愛了,得趕緊把祉兒送出去,以免再出類似事故!”
“你說得有理。”丐兒道:“還是姐姐想得深入。一個地方難容兩個孩兒,尤其是這兩個孩兒的母親還有很深的過節!”
繡姑與她相視一笑,眨著眼睛道:“丐兒妹妹一點就透。”
趙遷看兩人高深莫測的,“卿卿我我”不知說些什麽,忍不住插話道:“眼下該怎麽辦?”
丐兒問何乳娘道:“嶸兒吃過奶了吧?”
何乳娘怯怯道:“把祉兒打飛之後,他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直到吃飽了才停下,看了濕淋淋的祉兒一眼。”
丐兒越發心驚而且澎湃。她除了些微的後怕,竟有幾分對兒子的崇拜,如小筍芽一樣,潛滋暗長著。
“還是快些把嶸兒送到張武師那裏吧。”繡姑眼光掃過蘭狐、何乳娘等幾個,道:“祉兒醒了也就好了。今天的事,大家都不要說出去,省得亂了神珠殿的平靜。”
蘭狐、何乳娘齊聲應“記著了”。
何乳娘抱著嶸兒,隨趙遷、丐妃一起到了張帙蒔的居處。
張帙蒔好像預見了他們會到來,盤腿而坐靜待著。
趙遷與張帙蒔不和,也不過多寒暄敘舊,直接把剛才嶸兒闖的禍述說了一遍,憂心忡忡道:“張武師的啟蒙效果,顯而易見。嶸兒的真氣被你封著了,每一日放出來一點點,循序漸進讓嶸兒來掌控,確實頗見成績。但怎樣才能讓嶸兒衡量是非的道義感,隨著武力值俱增呢?”
張帙蒔傲然得連眼皮都懶得抬,漫漫道:“我隻負責武學啟蒙,不叫嶸兒因真氣亂竄而走火入魔。至於道義是非,不在我的教轄之內。他縱是成了舉世無雙的大魔頭,他也是我徒兒,我也喜歡得緊。”
趙遷倒吸冷氣。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麽好。
丐兒見此情景,平和對趙遷道:“你我都非暴虐之人,相信嶸兒也不至於成那樣。我總認為,人的天性是至純至善的,嶸兒在神珠殿這樣幹淨不見泥汙的地方,更容易形成真性情。是非曲直,所謂道義,你別看嶸兒小,他也許有自己的評判。由著他的天性去吧,你我能夠做的,就是要相信他,努力給他提供一個好環境。”
趙遷機械點了點頭。
張帙蒔眼中驀地射出了一道光芒,在丐兒臉上打個轉便隱去了。他攏一攏寬大如蝙蝠翼的衣袖,淡道:“你們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