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仙寨把練習打狗棒法的使命進行得如火如荼,轉瞬到了月底。算算日子,差不多該是趙遷帶兵打仗出發的時候了。等軍隊行至相約的集合之地,即與煙嵐城距離三百餘裏的武行山月如彎津渡口,保守估計也要半個多月,如果沒有見到丐兒,大軍還會就地駐紮等待上一兩日。也就是意味著,丐兒還有半個月的時間來安置寨中事務。
丐兒知道,她出來這麽久,想瞞住宮中那些密切關注她動向的人,是不可能的。
雖然趙遷每日裝作像往常那樣去神珠殿,但也不過是守著一座空落落的大殿而已。嶸兒整天在張帙蒔那兒啟蒙,趙遷能見到他的時候少之又少,再加上趙遷素與張帙蒔有積怨,說不上幾句話,更不能貿然去打擾,遠遠看著聊以慰藉罷了。
兼之臨行在即,軍中各種都要籌備,趙遷往神珠殿的次數就越發少了。
事實上,在丐兒離開神珠殿的第三天,就有人懷疑她不在宮中了。倒不是因為泄密什麽的,而是一種直覺。
丐兒在宮裏的時候,雖不與人交涉,但暗自是有一種氣場的。
她走了,那股氣場便無形弱下來。敏感的人,自會體味的到。
頭些天,礙於太子防守得嚴,皇上又下了口諭:有誰耽誤了皇太孫啟蒙的大事,輕則削除位份,貶入冷宮;重則性命堪憂,不用朕親自動手。
最後一句話含義頗深遠,包含了數層意思。聯想到皇太孫驚人的稟賦,沒人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
是以,神珠殿除了皇上、皇後偶爾去一趟,連柳淑妃、太子妃都不得擅入。
到丐兒離宮第十天,素蔻公主去了一趟太子府,與皇嫂說一些體己話。言談中就確信了丐兒離開了京城。
素蔻公主道:“那乞丐在宮裏的時候,她那位好姐妹,也就是在宰相府做乳娘的繡姑,整天牽腸掛肚、心神不寧的。但最近除了回一趟坎平鞋莊,卻把精力都放在了祉兒身上,好像大釋了一口氣,一塊堵在胸中的土壘擊碎了似的。”
太子妃忖思道:“她出宮做什麽呢?她的孩子那麽小,她能放心得下嗎?”
“那乞丐的腦袋有病,誰能猜出她是什麽意圖!”素蔻公主恨聲道。
太子妃不好接話,神色一凜,說了句:“她不會是擅自出宮吧。”
“她素來不守規矩,叛經離道,膽大包天,肆意妄為。如你所說,嶸兒還小,父皇和母後且不說為了皇太孫,就單從那乞丐的人品做派,也不會容許她出宮禍亂人世的。”素蔻公主擰眉道:“但是……遷哥哥一定最清楚她是怎樣出宮的!”
太子妃小聲道:“你的意思是說,那丐兒的擅自出宮,是你太子哥哥授意的?”
“我看未必!”素蔻公主哼道:“遷哥哥一向以那乞丐的安危為重,如今戰事頻繁、盜賊四起,他怎放心那丐兒獨自出宮呢?”
“莫不是讓那丐兒出去辦什麽事兒?派的有人手保護著?”太子妃揣測道。
素蔻公主不這麽想:“嫂子啊嫂子,你怎生得糊塗!遷哥哥手下不乏有能人謀士,有什麽事兒,離了她辦不成嗎?豈會讓她出宮涉險?……你還不明白那狐媚子在遷哥哥心中無可取代的地位嗎?”
太子妃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差點跳起來。
素蔻公主接著道:“那乞丐的詭計多端,最不願受約束。或許是她使了伎倆,混出了宮,遷哥哥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沒影了!她是遷哥哥的心肝肉,遷哥哥縱然生氣,可也知道擅自出宮是不輕的罪名,少不得要替她打掩護!”
“那……父皇、母後,不是去過幾次神珠殿嗎?”太子妃不可置信道:“皇太孫的生母不見了,父皇和母後能不震怒,下令搜索?咱們怎麽沒聽到一點風聲呢?”
素蔻公主想了想,道“兩種可能。一是遷哥哥花言巧語,一時蒙騙住了父皇和母後;二是父皇和母後已知道了那丐兒私自潛逃出宮,但為了不造成宮內外的嘩然動蕩,才故意把消息壓下了,再生氣也不能拿到明麵上來。”
太子妃“嗯”道:“蔻兒說得有理……父皇下令不得出入神珠殿,就是為了不走漏消息吧!”
太子妃突然嚴肅道:“蔻兒妹妹能不能和我去探一下虛實?”
素蔻公主道:“你是說去父皇和母後那裏,還是直接去神珠殿?”
“神珠殿入口的地方,有護衛把守著,沒有父皇的手諭,是進不去的。”太子妃道:“還是到父皇、母後那兒探一下吧!咱們隻管從皇太孫的安全出發,把疑惑說出來即可!又不是一口咬定的,就算猜得有誤,父皇和母後也不能說什麽!”
素蔻公主拉住了柳采娉的袖子道:“如果那乞丐真的出宮了,並且是私自潛逃出宮的,嫂子可有什麽打算嗎?”
“宮門好出卻不好進。”太子妃道:“父皇派人堵住神珠殿階梯橋的入口,不就是榜樣嗎?我難道不能為了太子府的安全,對各條通往書院的路嚴加控製?”
“嫂子的意思是,你僅是讓那乞丐知道,既然僥幸做了皇太孫之母,便要失去很多自由嗎?一旦曠工不做,就再也沒機會做了嗎?”素蔻公主笑問。
太子妃道:“蔻兒妹妹聰明。”
素蔻公主卻道:“這一次機會太難得,嫂子一定要盤算全麵了。”
“這話該如何講?”
素蔻公主反問:“那乞丐再也沒機會做皇太孫之母,嶸兒便可能與你親近嗎?我日日在我家祉兒麵前像婢女一般,他還與我生分呢!”
太子妃脊背一僵:“蔻兒妹妹想必深思熟慮過了。嫂子懇請蔻兒把話說完。”
素蔻公主離太子妃更近了一些,耳語道:“如果所料為真,這是一次多麽千載難逢的時機啊!你一定要四管齊下,取得主動!”
“四管齊下?”太子妃訝異道。
“對!”素蔻公主道:“第一,宮外追蹤要到位,盡早查出那個乞丐現在何處,能把她解決到路上是最好不過了!第二,宮內尤其是太子府的把守要嚴密,萬一那乞丐憑借通天的本事混進來,也要給她來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然後帶她到父皇麵前,說她頑劣惡跡,不足以撫養皇太孫;第三,暗暗買通父皇安置在神珠殿入口的守衛,想辦法進殿去,找出那乞丐不在宮中的證據,讓父皇和母後發落,下旨取締她對皇太孫的撫養之權;第四,你是皇太孫的嫡母,照顧皇太孫是你的職責,努力說通父皇母後,讓你能隔三差五去看看嶸兒,趁著嶸兒喂奶的間隙,加深鞏固嶸兒對你的母子情。”
“你說的都很難辦到。”太子妃歎道:“尤其是第四條,我更是沒信心。”
“如果輕易就能辦到了,皇太孫還能輪到嫂子撫養嗎?能除去那個百難不死的乞丐嗎?”素蔻公主咬緊牙關道:“昔年婆婆雇了一批高手刺客都沒做成的事兒,嫂子一定要和我聯手做成了!”
太子妃渾身一顫道:“宰相老夫人也對她恨之入骨?”
“我婆婆不過是想阻止那個乞丐嫁入宰相府,免得辱沒門庭。”素蔻公主一字一句清晰道:“於我來說,東方大哥已走,再與那個乞丐相鬥也是枉然無意義了,我不過是出口惡氣……而受益最大的,卻是嫂嫂你啊。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柳采娉道:“我想一想。”
素蔻公主靜靜地在一張椅子裏坐下來,泡上一壺上好的龍井,吹著茶沫,閑閑地抿了幾小口。
柳采娉頭疼道:“一來我擔心我這邊人手不夠,二來那個丐兒生的嶸兒……我在你麵前說句知心話,嶸兒……實在是一個妖孽啊!”
“人手不夠,你可以向你柳姑母借啊,她最疼你了……實在不行,還有我呢。”素蔻公主道:“兩個後盾,你還有什麽顧慮的?”
素蔻公主又堅定道:“我豈不知那個嶸兒是個妖孽?他天生神力,把祉兒拋到湖裏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但他是皇太孫,妖孽一些,英武一些,更有能力安定江山社稷……我們所要做的,是不讓皇太孫站到與我們敵對的立場上!現在皇太孫才三個月大,什麽都不記得,隻有在此期間除掉他的生母,因為了無印象,他的痛才不會很深;若嫂子能通過名正言順的關懷,讓皇太孫從情感上認可了你,我們這一仗就算打贏了!”
柳采娉聽得大動道:“對!我一定要試試!”
素蔻公主繼續激將道:“嫂子你想一想。那個乞丐如果不死,嶸兒本是稟賦異常的妖孽,到時候有那個丐兒在幕後做讒言軍師,豈不是如虎添翼嗎?情勢對你我來說,就更處於不可逆轉的窘急了!”
柳采娉點頭道:“嗯,我先跟柳姑母商量一下,然後就立即著手安插人了。你常到宮裏來,有什麽情況立即對我說。”
“我和你一起去。”素蔻公主道:“你是你柳姑母的侄女,我是她的外甥女,我適時幫你說幾句,那份動力,是不同的。有我在,她心裏也會多一層安定。”
說著就出發了。柳采娉、素蔻公主先試探了柳淑妃,見她確實不知丐妃不在神珠殿一事,就對她把兩人的計謀和盤托出。柳淑妃猛地站起身,頭上的赤金步搖墜下的紅寶石,一晃一動打著她的額頭,她顫聲道:“這事還要從長計議!”
“從長什麽啊?”素蔻公主道:“再優柔寡斷的,那個乞丐就逍遙回來了!”
柳采娉也道:“是啊,姑母!侄女覺得蔻兒這一番話甚是縝密,隻是我們把人安排妥當,就不會有事的。那時候丐妃不過是甕中之鱉。”
柳淑妃道:“那你們打算如何做?”
“旁敲側擊探一下父皇、母後的口風。”素蔻公主道。
柳淑妃到底比兩個年輕的閱曆更深些,她道:“丐妃秘密出宮,若是你們父皇的意思,憑你倆是問不出一鱗半爪的!此事宜直接問你們母後,萬不可驚動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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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淑妃收拾了一番儀容,對素蔻公主道:“你見了你母後,就說是進宮給她請安的,正巧途中碰上了我和娉兒,就一起過來了。”
素蔻公主道:“淑姨母也太不放心我了。這些客套話,本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該出口的,蔻兒如果連這都弄出了破綻,還如何計劃行事呢。”
“麵對的畢竟是你母後。”柳淑妃咳笑了一聲,不再作聲。
三人各懷心事信步走著,一刻鍾的功夫,來到了甘泉宮。
李皇後剛午睡起來,顯然是睡得不大好,神情憔悴,眼睛有些浮腫。一個宮女正拿著檀香木篦子,給她梳著頭發。宮女眉目乖順道:“娘娘,梳成鳳髻可好?”
“今日又沒有什麽大宴席,梳一個尋常的如意髻就行了。”李皇後眯了眼睛道:“我一覺醒來,還是有些疲勞,你先不要給我盤頭發了,就這樣輕輕的梳著就好。”
宮女應了聲“是”。更加謹慎起來,手中拿梳子的動作更輕更柔了,生怕一不小心弄掉了一根頭發,惹得皇後娘娘怪罪起來。
柳淑妃、太子妃、素蔻公主站了好久,分別給李皇後拜了午安。
李皇後懶懶地靠在美人榻上,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半睜開眼道:“坐吧。”
三張錦杌搬了上來,她們依次坐了。
“蔻兒怎麽現在進宮了?”李皇後心不在焉道。
素蔻公主堆上甜甜撒嬌的笑,對李皇後道:“兒臣想母後了,就不拘什麽時候過來看一看。走到了禦花園,見到淑姨母、娉兒嫂子在賞花呢,說了一會子話,就一起過來了。”
“娉兒上午到我宮裏,問我如何繡嬰兒鞋上的老虎胡須,說想給嶸兒和祉兒各繡一雙秋天的鞋,我就一針一線手把手教她了一大晌,午膳還是在我那兒用的。”柳淑妃笑道:“吃完飯歇了一會兒,就想到姐姐的宮裏坐坐,可也是趕得巧了,碰上了蔻兒。”
李皇後望了一眼柳采娉,歎道:“嶸兒、祉兒的衣服鞋子之類,交給織衣局就行了。娉兒何必躬親操勞。”
柳采娉忙道:“製衣局做的,與兒臣做的,是兩碼事兒。兒臣待嶸兒、祉兒如親生,絕不厚此薄彼。看他們穿上兒臣親手做的合腳鞋子,兒臣想想就覺心如蜜甜。”
李皇後道:“祉兒有你這樣的舅母,嶸兒有你這樣的嫡母,是福氣啊。”
素蔻公主笑嫣嫣道:“女兒也是說呢!祉兒長大了,一定把他舅母當做親娘孝順!”
一句話說得幾個人大笑。
隨後,柳采娉有幾分傷感了:“祉兒雖是個知恩圖報的,卻不保每個人都是如此。我朝以孝治天下,有人為了一個‘孝’字,連乳母的哺育之情都能銘記一輩子,有人卻連十月懷胎的生母都記不得,更勿要說一個隻會遠遠關切他的人了!同一個屋簷下,說好聽點是正經的嫡母,說不好聽的就是不相幹的人!”
素蔻公主聽到“連十月懷胎的生母都不記得”這句話,心被重重刺了一下,陡升心酸懼怕。知道柳采娉不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而是一種鋪墊,便也隻好忍著不計較了。
李皇後笑道:“好端端的,又矯情什麽呢!誰給你什麽氣受了不成?”
“這種事兒,內宅多了去了。”柳采娉跪下道:“兒臣不過一時心腸揪痛,胡言亂語罷了,母後不要放在心上。”
“母後自然知道。”李皇後道:“你還年輕,不要心事太重,弄壞了身子反而劃不來。”
柳采娉抹一把眼角道:“就算兒臣一片心意,也無處寄托罷了。太子身邊隻有嶸兒一個,神珠殿的門檻兒太高,兒臣想看看他也不方便。”
“你父皇說了,嶸兒要啟蒙,受不得幹擾。他小小年紀便有那般的能量,是好也不好……”李皇後隻道:“等嶸兒再長個幾年,龐大的真氣他能控製自如了,不會損傷自身也不會威脅旁人了,你就可以天天去看他,到時候你不煩就不錯了!這個時候,連我和你父皇都不能經常過去瞧,甭說你們這些莽撞不經事的了!”
“可是,母後……”柳采娉道:“我總歸是嶸兒的嫡母,這都過了十天半月了……若是我都沒有探望嶸兒的資格,宮裏人豈不是說三道四,更不把我這徒有虛名的太子妃放在眼裏了!說不定還會生出傳言來,諸如嫉妒嬪妃、苛待皇嗣之類……兒臣可撐不起啊!”
李皇後淡淡勸道:“這都是些捕風捉影、毫無根據的話。你坐到這個位子上,少不得要生受許多委屈。旁人怎麽說是旁人的事,隻要你自己心裏無愧,你父皇、還有我、包括你柳姑母知道其中的緣由就行了!我們看重你這個兒媳,誰還能鬧出什麽幺蛾子來!”
柳采娉急道:“但眾口鑠金啊!再說,兒臣實在想嶸兒想得很,母後怕兒臣打擾了嶸兒啟蒙,兒臣就挑嶸兒喂奶的時候去看一眼還不行嗎?母後要是還放不下,兒臣就等父皇和母後去時,一起跟著瞧瞧行嗎?”
柳淑妃也道:“姐姐看在娉兒一片肺腑的份兒上,就同意吧。我看娉兒,真真正正把嶸兒當成了親生骨肉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