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鳩闔了眼,安詳地含了笑去了。
也許,在他心中,隻要是托付給寨主的事,她一定會為他辦到。
因是帶著希望而終,所以才那樣的從容。
丐兒的淚往外湧著,像蜿蜒的溪流,怎麽止都止不住。
蘇喜兒大笑道:“你不是永遠的勝利者麽?你不是一個神話般的存在嗎?你也會這樣傷心慟肺的哭嗎?”
南宮峙禮用兩根手指,鉗住蘇喜兒的頸子。但凡他稍稍那麽一用力,這女人就會翻白眼斃命了。
他在等丐兒一句話。
丐兒卻沉浸在悲傷中,雙目無神,漾著死灰般的浮沫。
南宮峙禮輕輕道:“怎麽處置凶手?”
丐兒厭惡的瞧著她,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賈語博撲通跪下了:“放了她吧!人死不能複生,求匪女神丐留她一條命吧!”
丐兒對賈語博道:“你還心疼她嗎?還愛著她嗎?”
賈語博一時傻住了,喉嚨裏噎著,說不出話來。
丐兒轉向蘇喜兒,冷冷道:“你去吧,再也別讓我看到你。”
“快走吧,喜兒。”賈語博想去扶蘇喜兒,快挨到她的胳膊時,又縮了縮手。
蘇喜兒一把推開賈語博,腰挺得筆直,厲聲道:“這是我的家!你讓我去哪走?”
賈語博趔趄了好遠,摔倒在地。
這時,徐戰淳、嫣智姑娘等領著一幫弟兄們過來了:“這女人罪大惡極,萬萬不能這樣饒恕了她!”
賈語博掙紮著爬起來:“不要……”
“你還要維護她嗎?”嫣智姑娘麵若寒霜道:“你可真是一個妻奴!普天下的女人,找什麽樣的不好?”
賈語博低低道:“她總歸是我的夫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吧……”
丐兒道:“那我們就把她帶到你看不到的地方,讓她為那麽多的逝者抵了命吧。”說罷,向兩個丐幫壯漢道:“往府衙東三裏,有一道深三四丈的荒溝,用繩子把她吊到裏麵,自生自滅吧。”
兩壯漢拖起她就要走。
蘇喜兒奮力掙紮道:“我是堂堂府衙夫人!你們誰敢!還有沒有王法了,我要進京城告禦狀!”
“你能告得贏嗎?”丐兒道:“隻怕你把自己都告進去了吧?殺人抵命,我看你一條命就不夠抵那些無辜死去的!不說老學鳩,不說高府衙、高小姐,隻說高府上下那麽多被你處置的仆人們,你能還得清嗎?”
“你血口噴人!”蘇喜兒眼裏充滿了恐懼,尖叫道:“你有什麽證據嗎!”
丐兒道:“人在做,天在看,我沒什麽證據……不過,我不相信原高府那麽多的丫鬟仆人,會無緣無故全部失蹤。”
丐兒頓了頓,道:“賈府被搶劫一空,被火燒被血洗,你能說這不是你的罪孽嗎?”
蘇喜兒眼裏迸出毒恨道:“不是我!而是你!這是你的罪孽!都是因你而起!”
丐兒輕淡道:“死都臨頭了還不知悔改。我懶得再與你置喙,看在賈府衙為你求情的份上,再給你三天的壽命,好好反悔吧。”
蘇喜兒狠狠看向賈語博,歇斯底裏絕望笑道:“看在你的麵子?賈郎,你的麵子好大啊!”
驀地收住笑聲,聲音變得冰寒鋒利:“賈郎,你害的我好苦!你這個挨千刀的負心郎,要不是你向他們泄露我的計劃,我早把他們一網打盡了!你這個負心郎,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若不是幾個壯漢按著蘇喜兒,她一定撲上去扼住了賈語博的咽喉。
賈語博眼中有驚懼,還有不忍和痛。
“把她關起來吧。臨死前這三天,好吃好喝的供著她。”丐兒疲倦地道:“過了這三天,賞賜白綾或毒酒吧!”
蘇喜兒嘶啞著嗓子道:“你有本事現在就把我殺了!我不要你假裝慈悲的憐憫!我的生死不由你決定!”
“賈郎!”蘇喜兒直著脖子道:“你想讓我死,對不對?你他媽的想讓我死對嗎?!我跟你從蜀中辛辛苦苦流落到這裏,放棄千金小姐的富裕生活,你他媽的貪生怕死不說,還要讓我客死在異鄉對不對!”
賈語博半猶豫著不作聲,臉色淒然愧痛。
丐兒歎道:“也真是可憐又可恨。”再歎一聲,就要離開。
賈語博看丐兒要走,忙擋在前麵,再次跪下,嗚咽道:“求匪女神丐給她條生路……她跟著草民,受了很多的苦……現在可謂是眾叛親離,我不能再親手送她死……”
丐兒眯著瞳孔道:“她以前受的苦,本來該得到厚報的,她卻一手把自己的福分毀了……”
“不舍怎麽能有得!”蘇喜兒道:“我恨你,看不慣你這種耍花招就不勞而獲的人!你有什麽好?為什麽命運之神處處眷顧你!”
丐兒定定看著她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活著的方式。你看慣得看,看不慣也得看。你看不慣的,有可能是比你生活得更好的。你過得不如意,那是因為你的生活觀,被你不知不覺扭曲了,悖了人性的道路。”
蘇喜兒抓狂的捂著耳朵道:“不要給我說這些狗屁大道理!”
到底殺不殺她?丐兒看了賈語博一眼,又看了看徐戰淳、嫣智姑娘所抬擔架上的老學鳩,有些犯難。
她恨不得把凶手扒皮抽筋,臨到決斷的時候怎又起了婦人惻隱之心!
賈語博淒哀哀求著:“你看她相貌毀了,胳膊也不靈便了。她不可能再活幾年了,就權當是個有口氣的,養著她吧。”
蘇喜兒渾身發顫道:“賈郎,你說什麽!你是在可惜我,還是在羞辱我!我不要你們這些人的廉價無恥的憐憫!”
丐兒丟給她一句道:“自尊心太強,過於敏感,就成了一種病。害人又害己的病。”
丐兒轉臉對賈語博道:“你看看,她多剛性,多強硬啊!給她活路她都不要,犯下命案竟也不知悔改!”
賈語博仍自求道:“她是受了刺激……你給她留條命,餘下的時光,我好好開導她,讓她懺悔……”
“賈郎,你竟然討好這個賤女人!我蘇喜兒寧可不要命,也看不上你這樣犯賤!”蘇喜兒道:“你怕死對嗎?怕流血對嗎?那就一起死吧……賈郎,你忘了嗎,高府衙是怎麽死的?他是你讓我一把火燒死的!你既然知情,怎麽不早揭發我?我要是牽涉了人命案,你就是同謀!你就是包庇隱瞞罪!”
“你說什麽!”賈語博道:“你瘋了吧?”
丐兒閉眼,又冷然的睜開。她無端端打了個寒戰。
這就是相愛至深的兩個人?這就是夫妻嗎?
如果賈語博的軟弱無骨氣是天性所致,那蘇喜兒這又是什麽?死也要拉另一個人陪葬,是愛還是仇恨?
若是愛,太自私;若是恨,又因何而起?
丐兒緩緩道:“賈大人,蘇喜兒說你是同謀……這也是東方爺當年遺留下的一懸案,我有義務幫他了結徹查,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賈語博急紅了眼道:“她胡說!這事我根本不知道!高義父被火燒死後,我一直心存有疑惑,可也不好去狀告一個枕邊人!”
“高義父之死,是我治家不嚴所致。”賈語博道:“但我不是參與者!我像東方爺一樣,抓不到鐵打的證據!更何況她是我曾經的夫人!”
“曾經的夫人?”蘇喜兒道:“現在就不是你的夫人了?”
蘇喜兒眼裏隱約有血色的殺氣,她怨怒道:“我是你永遠的夫人!生生世世都是你的夫人!你就是想擺脫,也甭想擺脫掉!我就是變做鬼,也要日日夜夜纏著你不得安生!讓你時時刻刻都記得我是你的夫人!”
賈語博幾乎要奪路而逃。
“賈大人,”丐兒道:“你這個夫人,你還想要嗎?”
賈語博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要了!”
蘇喜兒麵孔如冥紙一般呈現淡黃色,她眼中了無生機,古井無波,宛若夜叉猙獰著道一句:“你敢!”
賈語博呼吸不暢道:“匪女神丐,你把她永遠關在這座牢房裏吧!我會每天派人給她送飯……”
“那你可要離得遠遠的,不然耳朵裏就滿是汙言穢語的,不清淨了。”丐兒道:“落鎖!咱們都走吧。”
南宮峙禮指著被綁的七位哥,問丐兒道:“他們如何處置?”
丐兒簡短道:“廢去武功,充軍吧。”
對習武者來說,一旦廢去武功,就形同了死人。七人連忙叩頭求饒。
丐兒不想再理會。
一哥眼看求饒不成,竭力地穩住聲調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誰指使的我們嗎?你就不怕那人還有別的陰謀?隻要匪女神丐肯給一條活路,我等必將知無不言!”
丐兒輕輕道:“該來的總會來,笑著應對就是了。你們都未成功,就算那人再使手段,也未必能置我於死地。”
一哥的臉成了土色:“求匪女神丐把我們哥們留在水滸仙寨吧!我等哥們七個,一定鞠躬盡瘁、為寨主效力效命!”
“小廟太小,難容大神。”丐兒對南宮峙禮道:“費去他們七成武功吧。留下三成,戰場上殺敵用!也算給他們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說到這兒,丐兒忽而笑道:“隻要立了軍功,你們就不用在內闈當護衛了!男兒低三下四做女人的狗腿子,總沒有頂天立地橫馬於疆場的瀟灑!”
“您……都知道?”七位哥睜大眼,如看怪物一般不可置信瞧著丐兒。
瞧了半晌,都頹然敬服了:“感謝匪女神丐再生再造之恩。”
抬著老學鳩的屍體,丐兒帶著所有人浩浩蕩蕩離去了,賈語博也緊緊跟著。喧囂的賈府忽然空落落的靜寂下來,陰冷血腥好比地獄。
蘇喜兒雙手抓住監獄的鐵檻,淒厲道:“賈郎!你死回來!陪我!賈郎,你不要走!”
怨魂嫠婦一般,讓人不寒而栗。
賈語博跑得飛快,怎麽敢回頭?
夜夜女鬼哭號……隻怕這賈府再也住不下去了。
出了賈府大門,丐兒對驚悚的賈語博道:“賈大人,你還是留步吧。”
賈語博哆嗦道:“草民……怎敢妄稱大人。”
丐兒道:“出了這樣的事,你也得長個教訓了。內宅不寧,何以安身立業?以後找個賢惠的妻子,擔起責任,好好地過下去吧。”
賈語博道:“草民……不想再娶妻了。”
丐兒搖頭,忖度了一會兒,道:“這個再說……你還是避一避風頭,暫時找個心腹能幹的人,替你打理府衙的事務吧。賈府遭此重創,你要騰出時間,動作迅速一點,把賈府內外弄幹淨。”
賈語博驚恐道:“我……不想再住在賈府了!”
“那就讓看風水的找一處好地方,再建一座府邸吧。”丐兒道:“蘇喜兒呢?就讓她在這座破落的宅子,叫罵到力盡而絕嗎?”
賈語博道:“她若是挪到新府邸……我還不如住在舊宅……”
丐兒嗯道:“那就派四個膽大忠實的仆人守著她,兩人輪流給她送飯,另外兩人值班,防她出現意外死了。”
賈語博又要跪下了:“您大肚量……是有情有義的……誰也比不上的……”
“好了!”丐兒道:“你清點一下府裏的人員、財產,卷了銀兩逃跑的那些就算了,留下來的那些,你要好好安置,帶著他們重振家業!”
賈語博唯唯稱是。
丐兒回到寨裏,把老學鳩安葬在了胭山南側、正對著水滸仙寨的一處視野開闊之地。
三天後,賈語博開始重新規劃建新府。在新地基上放鞭炮以祝開工順利時,傳來了消息說,蘇喜兒狀似瘋癲,一頭觸在牢房鐵門上撞死了。
賈語博傷心低落了很多天,一直在自責自愧著,該怎麽把蘇喜兒的死訊,給蜀中她的娘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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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學鳩頭七那天的傍晚,據守墓的人來報,說有一個渾身縞素的中年美婦,矗立在老學鳩的墳前,久久不肯離去。
丐兒心知有異,策馬如飛,隻身到了那裏。
果然,老學鳩的墓碑前麵,一道麗影默如雕像。
好是熟悉!丐兒拭了一下眼睛。
竟是梅妍朵!東方爺的小姨!
她來這兒幹甚?
聽到腳步聲,梅妍朵慢慢地轉過身,神情悲傷而且平靜,對丐兒道:“你來了。”
“你……”丐兒不知說些什麽。
“你想問我憑吊一個死人做什麽,對吧?”梅妍朵微頓道:“我來送我丈夫一程。”
丈夫?!
丐兒差點仰倒。這老學鳩……會是這千嬌百媚的女人的丈夫?
丐兒腦中忽然響起老學鳩臨終的遺言!要她幫他找兒子!
老學鳩有個兒子!她記得問老學鳩的兒子叫什麽,卻忘了問他老婆叫什麽!
而那次相親會,高府衙因為女兒之死要讓蘇喜兒、賈語博償命時,梅妍朵及時趕到,請求放了她兒子!
梅妍朵是高府衙的情人!賈語博是梅妍朵與前夫的兒子!
而現在梅妍朵親口說……她的丈夫是老學鳩!
……難道……賈語博是梅妍朵與老學鳩的兒子?!
丐兒的腦袋裝滿了黃蜂,嗡嗡鬧著,又疼又亂。
好久她才找回聲音,問梅妍朵:“為什麽……老學鳩姓甄,他兒子姓賈?”
此言一出,丐兒恍然好似明白了些緣由。真假何曾不是一家!
“你好聰明,都猜出來了……”梅妍朵安靜地講起了往事:“那一年,他意氣風發,考得了前三甲,金殿傳名,皇上賜宴,皇親臣眷都在。他喝多了酒,偷偷拉了我姐姐的手,我姐姐大怒,給皇後娘娘告了狀,所以他被貶為庶民,終身棄置不用……我卻瞎了眼,與他一起離開了京城,我姐姐氣得撂下狠話說,再也不認我這個妹妹。”
梅妍朵聲音裏透了些哀怨和傷感:“我跟他到蜀中,貧困度日,他卻不改性子。我剛生了孩子一個多月,他追著一個年輕俏女子跑了好遠,我一怒之下,抱了孩兒離家出走,但並沒有離開蜀中,直到把兒子托付給一對老夫婦……為了不讓他再找到我們母子,我給兒子取姓為賈,並狠下心和兒子分開了……後來我到了煙嵐城,生計困難,也為了報複,我和高府衙走在了一起……卻沒想到他後來也流落到了煙嵐城,還要和高府衙搶奪女人,受了高府衙的胯下之辱,我就隱藏了起來不再露麵了……可是天緣弄巧,我兒也來到了這裏,還陰差陽錯成了府衙……”
丐兒瞠目結舌道:“那次你認賈語博做兒子,老學鳩如果在場,估計也不會抱憾而終了!”
“我有意不讓他知道的!”梅妍朵道:“那回事他聽說了。有一次狹路相見,他曾問過我,賈語博是不是他的兒?我說我嫁了好幾戶人家,早就與那個作孽生出的兒子斷了聯係,語博怎會是他的兒!”
丐兒道:“他成了水滸仙寨當家的之後,收斂很多。他也是真性情的人,我猜他對你是很深情的,隻是年輕的時候愛玩兒……不然也不會打探到你在煙嵐城,千裏迢迢追來了!你不認他,他卻在這兒甘居人下人,一住這麽多年……”
梅妍朵道:“都過去了。我且祭他一祭,不枉了曾夫妻一場罷。”
“那你餘生如何打算?”丐兒真心道:“你還年輕……”
梅妍朵淡笑道:“再說吧。我深居簡出、行蹤不定的,過得比在男人身旁還要自在快活。”
丐兒道:“那你的兒子呢?你認了他之後,就沒再怎麽與他見過麵?”
“他打小,我就不在他身邊。他對我沒那麽多的眷戀。”梅妍朵道:“我會遠遠地看著他、盡力的保護他……”
“老學鳩說,他虧欠你們母子的太多。”丐兒看著她道:“他要我傳達他的歉意。”
梅妍朵唇角浮起蒼涼的一抹笑:“不必了。我又何嚐是一個好母親。聚散天涯,就此一別吧。”
丐兒看她妖妖嬈嬈的身影遠去了,呆呆佇立很久。
至於新的一天到來,丐兒對賈語博娓娓道出這段故事時,賈語博紅了淚眼,掏心慪肺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喜兒……喜兒殺的……竟……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