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峨關外,兩軍已經對峙多日。
常年的惡劣環境,不僅把夜漠將士鍛煉得性格堅毅、身健格壯,而且個個夜能視物,比中土人的生存技能多了一項。
丐兒在途中零零碎碎把敵軍的習性打探了個大致,心裏暗暗警惕:好防月黑風高夜,正是適於偷襲時。
敵軍也是既喜又憂,磨刀霍霍卻不敢輕舉妄動。喜的是,孤竹軍隊不是西門少將軍為元帥,而是太子新征,難免經驗不足、軍紀散亂。憂的是,早有傳聞,說孤竹王朝的太子丐妃、也是他們惟一皇孫的生母,聰敏無雙,智謀蓋世,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大軍師,將在交戰時擊鼓助威、提振士氣。
平靜的夜晚,一連過去了十幾天。
七月俗稱鬼月,相傳,每年從七月一日起閻王就下令打開地獄之門,讓那些終年受苦受難禁錮在地獄的冤魂厲鬼走出去,獲得短期的遊蕩,享受人間血食。這個月人們認為是不吉的月份,既不嫁娶,也不搬家。
度日如年,當晝與夜交替時,亦覺光陰似箭。轉瞬已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是個特殊的日子,既是民間鬼節的正日,又是道家的中元節,佛教的盂蘭盆節,僧道俗三流合一。此日鬼門大開,陰氣最重,有詩為證:“車行徐徐柳樹旁,路有旋風饒池塘。此日萬鬼開顏笑,家家戶戶上墳忙。”晚上最好不要出門,以免撞鬼,更不要到河邊或海邊等地,以免不小心失足,就成了水鬼的替身。
兩軍交戰,夜漠人對這些並不忌諱。
到了晚上,沒有月亮,幾點疏星。雄壯巍峨的崇山峻嶺,亂蓬野蒿,影影幢幢,與濃黑的夜層層融在了一起,好像墨汁潑染的畫。陰風陣陣,宛若山鬼嗚咽,叫人毛骨悚然,雞皮疙瘩暗生。
丐兒披了個鬥篷,站在城牆之上,瞭望遠方。因為前世出入墓室暗屋的緣故,她在黑夜裏的視力,不下於夜漠王朝的將士。
這個夜晚,靜得潛伏著危險的氣息。
趙遷吩咐三軍待命。
到了夜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陰風更盛,向著夜漠軍隊的方向吹。
待敵軍有一支千人的精兵隊伍,鬼鬼祟祟來偷襲時,丐兒已等待多時了。
敵軍走到漫荃坡,忽地殺出了七個孤竹王朝的士兵來,並且頗有些武藝在身的樣子。敵軍提刀橫馬、左砍右殺,怎料他們避實就虛、隻是躲閃藏匿,竟奈何他們不得。這支隊伍仗著剽悍,不再理會這些雕蟲小技,派了十幾個好手留下,能攔截住七人往大營裏報信即可。其餘人馬徑直往前走去,想逼近太子的軍營。
也太目中無人了。
這支隊伍走到漫荃坡下的漫荃穀時,四周被明亮的火光包圍,火借風勢,煙氣滾滾。他們跌跌撞撞著想撤退,可是火劈劈啪啪地著得暢快,不一會兒已經是人仰馬翻,哀鴻遍野,焦糊撲鼻,血肉成灰,化入火海之中。
原來漫荃一帶向陽,就算這穀裏的草木,也都春來得早,秋來也早。雖是七月中旬,已是衰草枯楊,遍地黃葉堆積。再加此地凹陷,燃起來就是個火坑,慌亂之中,煙熏火燎,怎想得起往上爬?
所以,一隊精兵,全部覆滅。孤竹軍隊幾乎未廢一兵一卒。
留在漫荃坡的十幾個好手,被增援來的孤竹士兵一舉俘虜,連活著回去報信的人都沒。
從發現敵軍,到戰役結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但漫荃穀裏的火卻燒至次日晌午才熄。
趙遷大樂,對丐兒的度時悉形、把握得當,讚不絕口,大碗喝酒慶功之時,仍免不了眉飛色舞讚道:“多虧了咱們有這樣的好軍師!”
原先軍中有好幾個人不服,這會兒也都深為佩服、甘拜下風了。
丐兒在營中微憩時,皺眉對趙遷道:“這才剛交了一次手,我的名聲怎麽就傳得這樣大!剛才審問那幾個俘虜時,有兩三個錚錚血氣男兒,竟提出想瞻仰一下我朝丐妃軍師的風采……他們早有耳聞不成?”
趙遷倒沒放在心上,嘻嘻笑著:“太子丐妃跋扈天下、足讓敵人聞風喪膽,大名如雷貫耳,自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朝用女軍師,你可是第一位。你是本太子的驕傲,知道你的人越多,本太子就覺得越有麵子。”
“可是……我最初跟你來的初衷,並不是要做軍師啊,而是要見見戰爭的恢弘場麵,開闊一下心胸,透透悶氣而已。”丐兒苦思冥想道:“怎麽傳來傳去,成了我是你特意搬來的軍師?”
趙遷道:“軍中無新聞,你就成了被關注的對象。空穴來風,捕風捉影,也能刮起一陣旋風。你不要感到高處不勝寒,我會保護好你的。”
丐兒籲了口氣,隻要不是全軍潰敗,她並不很擔心遇到危險。另外,太子不介意她的名聲大,固然是好,但裏麵總有些奇怪之處。
她的名聲,響得有些過了。
是出了奸細,還是怎麽回事兒?不然敵軍怎麽知曉?
這一仗歸功到她頭上,敵軍對她更是忌憚,不敢掉以輕心了吧。她也更像他們的肉中刺,欲拔之而後快了吧。
丐兒這樣想著,並不縈繞於懷。因為一局難定輸贏,更刺激的戰事還在後麵。
趙遷一邊讓人往京城送捷報,一邊再度部署。敵軍已生防備,火攻這一招不易再用,要根據丐兒的建議,再做籌劃。
而在敵軍陣營,夜漠新帝聽了屬下匯報,震驚不已。
最精銳的一支隊伍,居然困於火中,毀於一旦。
“聽說,使用這火攻之計的,是孤竹太子的側妃?”夜漠新帝如鐮鉤般狹長的眸子,閃出犀利清冷的光芒。金色的鎧甲,魁梧的身軀,英俊的麵龐,深沉的腹略。
屬下單膝跪在地上,莊重恭敬得好似在拜神靈:“是的。那位太子丐妃,是孤竹王朝皇太孫的生母。”
夜漠新帝嘴角勾起殘酷的微笑:“若不是她,孤竹王室豈不是絕嗣了?”
夜漠的營房,是用岩石和帳篷搭建而成的。一片一片的,靜默屹立在遼闊的草原上。枕戈待旦的士兵,有的幹脆睡在了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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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戰告捷五天之後,八百裏加急的軍情信報,呈到了趙淵的手裏。
趙淵看了,喜不自勝。及看到太子丐妃的名字,他吃了一驚,對李皇後道:“朕不是派丐妃去安撫民心了嗎?她什麽時候跑到軍營去了?還幫著遷兒打了個勝仗?”
李皇後一震,思索良久,點頭道:“戰亂賊起,臣妾擔心丐妃身陷不測,前些時派人去打探她的下落,聽坊間百姓說,她去做太子軍隊的軍師了。臣妾不能斷定,所以想查清楚了再告訴皇上。今日見了遷兒的信,方知所言不虛。”
趙淵把信重重放在桌上:“她的身份不同一般……怎能跟著軍隊拋頭露麵?也太不成體統!”
李皇後笑著道:“民間到處都有匪女神丐的傳說……或許,有她在軍隊裏,對民心或軍心都是一種安撫。而皇上……也不用憂慮一介女流能成多大的氣候。”
趙淵亦含了笑道:“皇後說得不錯。朕這就宣旨,封太子丐妃為護國軍師。”
京城的燙金龍旨,傳到軍營之時,第二輪的戰爭也拉開了序幕。
夜漠王朝的軍馬鐵士,繞漫荃坡,穿過了冬淩崖,再前方百裏處,是一道雅喇蔵布大穀流,太子的軍隊就在另一側屯著了。
而夜漠將士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再加體格驍勇,崎嶇山坳作戰,孤竹子民根本不是對手。
太子所領士兵,麵對敵人進逼,全然不慌不亂。一些功夫好的,飛往波濤滾滾的雅喇蔵布大穀流對岸,與另一岸的士兵,共同配合,伐木搭橋。夜漠新帝笑道:“看來他們是想修一條路,偷攻我軍……哈哈!咱們就候著,等他們修好了,咱們搶先一步度過峽穀,看誰的速度更快!”
用一百八十根大圓木架成的橋,寬逾百米,可供幾十匹戰馬齊頭並進。
丐兒讓千百位身子輕便的靈活士兵,一撥撥的,騎著馬來回演練了好多遍。三天之後,孤竹軍隊銷聲匿跡,不再演練。
夜漠新帝根據情報,確定了橋的堅固性。忖著再不渡河,孤竹軍隊就要渡了,夜漠就會處於被動境地,於是不再猶豫,率著軍隊渡橋,準備硬拚硬的一場酣戰廝殺。
先鋒軍浩浩蕩蕩開道,離對岸還有一二十米時,架橋用的木頭竟然全部折斷,連馬帶人墜進了千丈高的波濤之中,成了魚腹美食。後麵連續而至的兵馬收不住速度,須臾之間,撲通撲通的落水悶響遙遙傳來,約千百人隕了性命。
“撤退!快些撤退!”夜漠新帝揮著象征軍權的狼尾彎刀,喊得地動山搖。
照這種形勢,將會折損多少人馬?就算後麵的馬踩著前麵正下落的馬躍到了對岸,成功率又有多高呢?以一抵十,也輸不起!
更休要說,孤竹軍隊肯定在對岸做好了埋伏!
夜漠地廣人稀,戰死一個少一個,每位士兵的性命,都彌足珍貴。然而兩仗下來,尚未兵戈交鋒,他們已犧牲了近兩千人!
夜漠新帝眸中戾氣更盛。提起那個刺探情報的人,喝道:“飯桶!該喂狼的!”
那人哭嚎道:“明明他們的人馬,成千上萬,在上麵行走都沒事兒!”
“他們使了障眼法,故意麻痹咱們的,你懂不懂?”夜漠新帝丟下他,雙手抓起一塊百斤重的石頭,向穀流的浪濤之中砸去,連喘胸中鬱悶之氣:“他們連夜在那邊的橋頭做了手腳,單等咱們上鉤呢!”
“太奸猾了!”刺探情報的人哭喪著臉道。
“兵不厭詐!本可汗喜歡這樣的刺激!”夜漠新帝吐出一口唾沫,鷹眼裏泛起幽藍的深邃,道:“咱們身後就是草原,咱們的人又是喝馬奶吃羊肉長大的,不愁吃喝!而他們處在崇山峻嶺中,道路險阻,糧草供應不足……咱們就給他們耗著吧!時間一長,讓他們自己丟盔棄甲,送上門來!那時還怕打不過他們!”
說罷,夜漠新帝有恃無恐,雄赳赳氣昂昂地率著隊伍,退到了雅喇蔵布大穀流之外三百裏左右的平野坳,距離草原不過千裏。以夜漠馬匹的持久勁力,也就是一天的腳程罷。
丐兒看著夜漠軍隊退去,對太子道:“拖得越久,戰局對我們越不利。他們連續潰敗,軍心多少有點不穩,而咱正處在士氣的頂峰,乘勝追擊,正麵一戰,總比困在這兒、進退兩難的好!”
趙遷喜得偷偷親了她臉頰道:“要不是軍師想出這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妙計,我們又怎會占盡上風?對了,你是怎麽發現山腹之間那條密道的?”
丐兒能說,盜墓的古籍看得多了,有一種天生的嗅覺嗎?
她笑得燦燦的,謅道:“我聽說過‘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兒有道大穀流,我們一路上卻沒碰見哪條大河注入其中,想必這座山裏必有湖泊源頭,按圖索驥,卻發現了一條隱秘隧道。”
“真是得丐妃者得天助!”趙遷喜滋滋道:“上封信中,我給父皇提了你到軍營的事兒,他不僅沒怪罪,反而封了你做‘護國軍師’……你比我都得父皇之心呢。”
丐兒搖著頭道:“名利之上,如置鍋中油煎。再傳捷報,太子萬不可再提我。”
“本太子實在不忍你之才,埋沒於閨閣之中啊!”趙遷道。
這時,七位哥中的一哥來了。作為發現密道的大功臣,太子自然對他笑臉相迎:“本帥正誇著你呢,可巧你就來了。那個密道,你走到頭了沒?通到哪兒?可有退路?”
“要不是護國軍師教小的怎樣識別地形,小的怎能找到那樣隱秘的通道?”一哥謙恭地道:“那隧道通到逍遙穀。逍遙穀林木廣袤,極易藏身,並且距離夜漠軍隊駐紮的平野坳僅有百裏之遙。至於退路……就隻有隧道了。”
趙遷想了想道:“咱們神不知鬼不覺,行軍迅速,宛若從天而降,殲滅了夜漠的三萬軍隊,把他們趕得遠遠的,還怕沒有回來的路……本帥想到我軍勢如破竹,打得夜漠可汗節節敗退的狼狽樣,就熱血沸騰。”
丐兒卻凝色道:“太子別被勝利衝昏了頭腦。驕兵必敗,哀兵必勝,是相當有道理的,咱們不能不防。再說正麵交戰,咱們不占優勢,縱使十萬大軍,也未能定結局。所以一定能屈能伸,想好退路。”
太子一拍腦袋道:“丐妃提醒得是!”
丐兒拿筆畫了幾圈,笑道:“至於退路,不若留下來幾十個人,在雅喇蔵布大穀流上重搭建一座橋……這樣虛實真假,讓夜漠摸不準。等咱們的人穿過去隧道,打得夜漠措手不及,再從橋上返回之後,把橋斷掉,這樣絕了夜漠的路,他們不敢追來。夜漠不僅後悔晚矣,連隧道的秘密也不會泄露了。”
太子哈哈笑道:“咱們的軍隊返回時可要從橋上過,你斷斷不能再讓人臨陣做了手腳,把橋木挖成空心的了!”
丐兒道:“我還怕咱們的士兵手疼呢!”
夜漠軍隊在平野坳駐紮到第二天,士兵還未從一種莫名的恐慌中回過神來,就聽探子來報:“孤竹的軍隊到了逍遙穀!”
夜漠新帝臉色大變:“怎麽這樣快!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探子眉心焦灼:“這……不知道……”
“那個軍師,難道是九尾狐妖轉世不成?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夜漠新帝心髒跳得猛而迅速,他按了一按,斬釘截鐵道:“做好應戰!”
這是兩軍正式廝殺的第一仗。由於夜漠失了先機,備戰不力,驍勇的夜漠軍有些潰亂之象。所幸他們平時在馬背上作戰,不講什麽章法,見敵就戳,也不至於一盤散沙、後繼窮窘。
丐兒在雅喇蔵布大穀流對麵的山頭上,對著平野坳的方向,雷鼓助威,孤竹軍心激蕩。酣戰了大半天,夜漠與孤竹的士兵馬匹死傷對半,丐兒料著士兵們體力不支了,急急鳴鑼收鼓。孤竹士兵撤退有序,從雅喇蔵布大穀流新建成的橋上,安然而退。
夜漠新帝讓人清點死傷士兵,數據讓他心裏冰涼:夜漠死亡七千,重傷一千。除去前兩次枉死的兩千,三萬士兵可提刀殺敵的,隻剩下了兩萬。而孤竹的士兵們,隻要有一口氣的都被救走了,現場隻有五千多具屍體!
發狠的夜漠新帝如狼似虎追來時,橋已被拆掉了。
“處處攻我不備!太可恨了!”夜漠新帝仰天長嘯。
孤竹的軍營裏,趙遷看著丐兒擊鼓擊得流血的雙手,傳太醫來給她上了金瘡藥,憐惜地濕了眼角道:“你早點休息吧!”
丐兒聞著空氣裏的血腥味,悲愴含著淚道:“那些陣亡的士兵,不能死得沒名沒姓,一個個都把名字記下來,重金安撫他們家人!傷殘的士兵,也要全力救治,保他們戰事結束後的生活無憂……”
整個軍營靜悄悄的。良久,掌聲雷鳴、隱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