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一雙手放在頸子上,以溫柔的力道逐漸收緊,而四肢卻酥麻得使不上一點力氣,耳邊似乎有潺潺的水聲,像是很早很早以前,大哥帶她偷溜出府玩,去了野外,那裏的河水清涼透亮,鞠起一捧飲下,那股清甜從嘴裏一直甜到心裏。
後來幹脆脫了鞋襪,光著腳踩進微涼的河裏,河底的泥沙柔軟滑膩,溫柔地包裹在她的腳底,然後有魚兒,從她的雙腳間遊過去,蹭得她癢,不由得嗬嗬笑出聲來。
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景玥忍不住猛咳一聲,然後聽到身邊有人低低的驚呼一聲:“快拿絲帕來,姑娘又咳血了。”
深吸了一口氣,才平複了呼吸,景玥緩緩張開眼,才見一張圓圓的臉探到她的視線之中:“姑娘,你醒過來啦!”
身邊有丫鬟立刻拿了軟墊過來,又扶著她慢慢坐起身,方才圓臉的丫鬟一邊為她整理被褥一邊絮絮說道:“姑娘已經昏了兩天了,方才穆先生還在說,姑娘不能再這麽躺下去了,氣血抑鬱在胸口總是積鬱不順,姑娘難免咳血。”
又對下邊的人吩咐道:“拿穆先生方才開的方子煎藥來。”有兩個丫鬟領命下去了,偌大的屋子就隻剩下她們兩人。景玥軟綿綿地靠在軟墊上,全身虛弱得使不上一點力氣,顧不上理會那個女子,隻是抬起眼皮無聲地打量著整間屋子。
整間屋子寬敞明亮,陳設簡潔大方,桌子上的銅鶴香爐還在慢慢地散出熏香,午後的陽光失了原有的灼熱,從窗欞懶懶地透過來,在地上形成了極淡的光影,窗扇上鏤刻著六隻仙鶴,昂首挺立,振翅欲飛,團團湘雲瑞草糾纏圍繞,紋理凸起之處皆用了金漆細細勾畫,技藝之精湛,竟然栩栩如生。
這裏絕不會是尋常人住的地方。她低下頭,在心裏暗自思忖,果然,隔了一會兒,那丫鬟便像找尋常話般說道:“姑娘真是福大命大,硬是被王爺從鬼門關給救了回來。”
景玥依然是螓首微垂,並不搭話,那丫鬟見討了個沒趣,便識相地說道:“奴婢名為暖兒,姑娘有事盡管吩咐我便是,我這就去看看姑娘的藥好了沒有。”
暖兒輕手輕腳地帶上了房門,終於,一切又重歸於安靜。
床褥柔白似雪,輕而軟,帶著細微的暖意,包裹著她有些發冷的身體,那陽光離她那麽近,一束一束緊密的射進屋來,無數金塵在那光線裏飛揚旋轉,而她還是覺得全身是那樣的冷,仿佛身墜冰窟。
這樣一個安靜祥和的下午,似乎已經離那一場滅門的殺戮很遠很遠。
可是,每一次想到,每一次想到,當那一句輕飄飄的“殺無赦”從那內官嘴裏吐出來的時候,就感覺全場的人都在一瞬間露出了猙獰的笑臉。
林有為身為六部尚書,得寵於先帝那麽多年,在朝中除了當今的左右兩位丞相,就是他林有為的天下,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先帝景宗才駕崩剛滿兩年,林家就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林家乃是名門望族,全家二百餘口性命,從上麵的八十老母,到下麵剛滿一歲的幼童,全部斬殺殆盡,全然沒有留一個活口。
一切皆因為那一紙矯詔,當今皇上殷隕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消息,說是六部尚書林有為膽大包天,心懷不軌,竟然自擬先帝遺詔,有謀逆造反之心,後來派睿親王帶了官兵去搜,果真從尚書府的書房裏搜到了矯詔。
人贓俱獲,百口莫辯。
她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清楚,不明白前因,卻要硬生生地被塞進這個後果。
沒有留下任何活口,全府的人,不問年齡大小,全被刀刀斬盡,個個殺絕,卻隻有她,莫名其妙地活了下來。
突然間一個激靈靈的冷戰,耳邊似乎又響起母親最後淒厲的哭喊,那聲音仿佛就盤旋在她的雙耳深處,一聲比一聲緊迫,還有官卒粗嘎的吼聲,利刃劃開血肉的聲音,女子絕望的尖叫聲交織在一起,像是一重一重的潮浪,一波高過一波,惡狠狠地朝著她壓過來,她雙手用力地捂住耳朵,抬腿下床想要逃跑,而邁出那一步卻像是踩在了軟綿綿的棉花團上,她收勢不住,整個人就朝前撲去,撞倒了窗邊立著的檀木凳子,右臂鑽心的疼叫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回頭再看,隻見右邊的袖子已經逐漸透出血紅來。
暖兒聽見響動急忙進屋裏來,見她趴在地上,右臂處已經是鮮紅一片,不由得“呀”了一聲:“姑娘這是怎麽了?”又連忙朝後麵跟來的一個丫鬟說道:“快去請穆先生過來。”
剩下的人手忙腳亂地將她扶回到床上,重新安頓好,暖兒似乎才送了一口氣:“姑娘好端端的怎麽摔倒地上來了?都是暖兒照顧不周,暖兒實在該死。”
景玥輕輕咬了咬下唇,目光移到八角桌上放著的茶碗,說了一句:“我隻是想喝水。”
從未聽過她開口說話,突然的一聲,雖然細微得隻有一線可聞,微微的嘶啞卻依然掩飾不住她聲線本身的柔美,如同雨後黃鸝清脆鳴叫,絲絲縷縷蜿蜒入耳,婉轉動聽。
暖兒一愣,隨即答道:“姑娘有什麽需要,盡管招呼暖兒便是,王爺吩咐過暖兒好生伺候著姑娘,不得有一點差錯,姑娘右臂的傷口才稍有愈合,隻怕是這一摔,又裂開了。”
才說完,就聽外頭傳來人說話的響動,忙起身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想必是穆先生過來了。”
暖兒口中所稱的穆先生正是怡親王府的清客穆允行,學識淵博,知天文懂地理,更是精通醫術,頗得怡親王殷砓的賞識,所以一直留在身邊,待若上賓。
暖兒才剛迎出去,就見是殷砓身邊的內官張順為掀了簾子,身後兩個人齊齊入進廳堂來,張順為見了暖兒,先問了一句:“林姑娘情況如何了?”
暖兒搖了搖頭:“昏了兩天兩夜,這會兒才剛剛醒,方才不知怎的,又把胳膊給跌傷了。”
“好你個小丫頭,王爺是怎麽吩咐你來的?叫你好生伺候好生伺候,這人不過剛醒,怎麽又會把胳膊給跌傷了?”張順為一瞥身後的怡親王殷砓,生怕王爺會怪罪下來,於是佯裝拉下臉來教訓著,暖兒內心驚恐,一張小臉頓時垮了下來:“暖兒出去端藥了……暖兒……還望王爺恕罪。”
“罷了,先進去看看她吧。”殷砓並無心責怪眼前的這個小丫頭,往前邁了一步,張順為立刻跟了上來:“王爺這邊請。”
殷砓跟著穆允行一前一後了邁進裏屋,才覺得滿室斜陽,不自覺便感覺眼前微微發暗,待雙眼適應了一會兒光線之後,才看見景玥軟綿綿地靠在床榻之上,整個人就如同被抽幹了水分的花朵,孤零零地開在那裏,沒有一丁點生氣。
張順為向前一步,輕輕咳嗽一聲:“林姑娘,王爺來看你了。”
而景玥隻是將眼皮抬起來一下,繼而又無聲無息地將頭垂下去了,沒有絲毫的反應。
張順為無可奈何,歎息一聲退後到殷砓身後,倒是殷砓立刻說道:“剛才說又摔傷了胳膊,還勞穆先生診視一下才是。”
穆允行細細查看道:“王爺大可放心,傷口並無大礙,隻是表層的皮肉裂開了而已。”說完又命人取了紗布,仔仔細細地將傷口重新包紮了一遍,整個過程景玥如同一個玩偶,無知無覺地任人擺布,仿佛連傷口牽動皮肉的痛楚都感覺不到一般。
怡親王注視了她一會兒,像是在看一個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木偶,然而她姣好的五官明明在提醒著他什麽,她那樣長的睫毛,微微低垂像一把張開的雲扇,那樣線條玲瓏而柔和的下頜,就連白淨得幾近蒼白的麵色都像是在試圖提醒著他什麽。然而她此刻就隻是坐在那裏,不說不動,而本身似乎就變成了一種致命的暗示,將他的視線牢牢鎖定,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你還有個妹妹,叫景筎?”
聞言,她迅速抬起頭來,雙眼似乎閃過一絲神采,但也僅僅隻是轉瞬即逝的光華,漸漸又黯淡下去——是啊,有又怎樣?景筎勢必也和父親母親一樣,早成了刀下的一縷冤魂。
而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前日宮裏傳出消息,有獄卒連夜來報,據說是囚禁林家的死囚牢裏丟了一個人。”
她的雙手一下子攥緊了棉被,雖然表麵上依然是不動聲色,但內心卻已經掀起驟然大浪,翻湧不止,殷砓看出她的心底的變化,心裏已經了然了八九分,又接著說道:“林有為假造聖旨,確實是應該殺頭的死罪,但是先皇心懷仁慈,從未定下過滿門滅絕這樣的極刑,即使是株連九族,也僅僅隻是年滿十四周歲的男丁女眷,確未曾聽聞連幼童也不放過的先例。”
景玥沉默了半晌,終於抬頭看他,一字一句問道:“你救我們,難道就不怕皇上怪罪下來麽?”
“救?”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樂事一般,微微側過臉去,將雙目的焦點集中在八角桌上的銅鶴香薰爐之上:“你可以去問問,這普天之下,還有誰認得你是六部尚書林有為的女兒?”
回過頭來,迎著她略有遲疑的目光,他又接著說道:“你以為刑部的人都是愚癡,一天之內連少了兩名林家的死囚,他們的腦袋要如何保得住?早已經不知從哪裏找來了頂替的死囚,替你和你的三妹做了刀下冤鬼。”
殷砓整個人都籠在一片陽光之下,秋日午後的斜陽氣勢不再,隻將一點點稀薄的光和熱灑過來,他的五官都浸在這金光之中,眉目之間有種說不出的柔和,然而她卻感覺自己的雙唇都哆嗦起來:“景筎現在在哪兒?”
“她在哪兒……我也不知道。”怡親王似笑非笑,背著手緩緩朝前踱了幾步:“我暗中安插內侍救你一個人出來已經是千辛萬苦,哪還有多救一個的閑暇?”
“我想要殺你,你卻還要救我?”景玥眸底有隱約的寒光流動,叫人望而生寒,她倔強地抬高下頜,固執地跟怡親王僵持著。
“林姑娘,你就是恨也應該恨對了人才是。下詔將林家滅門的人到底是誰,想必無需我再贅言,我要告訴你的都已經說完了,是生是死,全憑你自己選擇。”他轉身,俊美的臉上竟然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來:“若要是問我為什麽救你,也許,也許……”
也許隻是因為……
“也許隻是因為我同情你,所以動了惻隱之心吧。”
景玥呆呆地看著他,眼神逐漸回複清明,如果他沒有欺騙她,那麽,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可能再見到景筎,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隻有這樣,才能為全家報仇。
這樣一想,突然覺得四肢都有了力氣,就像積蓄了足夠力量的花朵驟然開放,展現出驚人的絕美來:“我要活著,活著為全家報仇。”
“好。”他突然對她展露笑臉,那一泓笑容溫柔得像是天邊軟而薄的雲片,而眼底卻有不易察覺的寒光淬然閃動,是冰河下不動聲色的暗湧:“也不枉費我白白救你一場,從現在開始,你就不再姓林了,你姓容,容景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