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玥木然地看著銅鏡中盛裝的自己,數個丫鬟圍著自己,為自己梳妝打扮。
所有盛世的紅顏都有光華流轉,哪怕隻是極為絢麗的一瞬,美得是那樣的不合情理,令人不敢逼視。
雙眉輕蹙,橫波入鬢,襯得一雙清澄的雙眼流轉生輝,雙唇由於塗上了飽滿的紅色,終於顯得臉色不再那麽孱弱蒼白,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這一身舞衣竟然比新嫁娘的霞帔還要盛華繁瑣,她耐著性子任由著她們擺布,先是套上蹙金秀雲霞花樣的層疊長裙,而後是籠在肩袖上的輕紗水袖,緊接著又是插戴頭飾,金花八寶金釵綴著金玉珠珞瓔子,極長的碎金流蘇自雙鬢兩側齊齊垂下,劉海分向兩邊梳作花樣,露出眉心所貼的一點花鈿,她本來就生得凝脂若雪,而額頭的那一點紅,像是豔麗非常的血玉珠子,襯得整個人都豔麗非常。
無數個白天黑夜,都是在等這一刻。
在無數夜裏輾轉難眠,抑鬱反複,過去的每一點美好,在現在看來都成了一種煎熬。家破人亡之後,她就再沒有過一次踏實的睡眠,每當閉上雙眼,回憶就如同滅頂的潮水一般伴隨著黑暗席卷過來,而每當回憶起過去的那種錐心之痛,深刻得叫她幾近崩潰,而隻有這仇恨,這清晰得近乎絕望的仇恨,才能讓她在痛苦之中保持一份清醒。
她沒有問怡親王為什麽要安排她進宮,更沒有問為什麽要給她這個複仇的機會,明明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擁有的進宗親王身份是何其尊貴,總是一臉春風和煦的他,卻總是在凝視她的那一瞬間從眸底迸發出濃重的殺氣,仿佛是在看一個恨得透徹心扉的敵人,叫她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一個冷戰。
她不懂的實在太多了。
但是,也沒有必要去一一弄懂,她要做的,隻是把握住每一個怡親王安排給她的機會,然後一步一步,像是雪水侵蝕冰刃那樣,將對手慢慢瓦解殆盡,從那時候起,她就已經不再是一個女子了,她是一柄鋒利無雙的利刃,無時不刻地在尋找時機,等待穿透對方的血骨,直插要害。
立秋過後,循著慣例要舉行一次秋貢,皇上祭天以求這一年風調雨順,四海豐收。
她自幼能歌善舞,怡親王便替她在貢秋大典上安排了舞伎一個位置。
午後十分,天又開始飄起濛濛的細雨來,有道是立秋過後一陣秋雨一陣涼,現在的雨已經有了薄薄的涼意,景玥獨自一人坐在為歌舞伎臨時搭建的行宮裏頭,將那柄小刀默默地握緊,又放下。
那是母親交給她的東西。新月形的小刀雙刃,鋒利非常,手柄處鑲滿了各種貴重的金玉寶石,體型也十分小巧別致,平日刀刃收疊在手柄裏,倒像是貴族女子所喜好的裝飾物。那一天她用這把刀傷了怡親王,他非但沒有責懲她,反而在事後又歸還於她。
她此前天天將它戴在身上,隻單純地因為喜歡它璀璨繁複的外表,從沒想過會有真用上它的那一天。
歌吹管弦之聲逐漸地近了,有內官進來催促她們上場,她將匕首收進袖底,衝著那內官一笑,那一抹清甜而嫵媚的笑靨,看得內官雙目發直,而她是從心底的歡欣,終於,再痛再苦,也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薄裙紗裾上皆用金銀線縫製出各種花樣,舞動起來猶如流光瀲灩的湖水,漾起微波無數,景玥和數個同樣身著華服盛裝的女子在禦前獻舞,身形籠罩在薄薄細雨之中,舞衣微潮,秋風吹上身,便泛起一陣戰栗的冷,但她全然顧不上那些,每一個抬頭,每一個轉身,她都盡力做到完美無缺,嫵媚動人。
目光斜斜瞥過西首席上的怡親王,他果然是在看她。修長的食指捏拿著酒杯放在唇邊,卻許久都不喝上一口,臉上依然是那樣漫不經心的微笑,仿佛真的在欣賞著一場事不關己的表演,而她卻無端端地覺得緊張起來,還好舞曲適時轉換,她一個側轉身,目光直直地對上了端坐在正中禦座的皇帝。
皇上高高在上,端坐在九龍盤金朱漆禦座上,有著一張和怡親王極為相像的臉,五官深邃而清晰,清秀俊美。隻是唇邊的笑意不似怡親王那般直接柔軟,而是極薄而恍惚,像是遠處的山巒籠罩在江南的菲菲煙雨之中,始終是看不真切。
談起當今的天子,朝中依然少不了會有躲藏在背後的竊竊人語。
先帝循著祖訓,所娶的皇後是邊境草原合尨部族的鈕固氏,政治聯姻,實為權宜之計,皇後並不得寵,因此隻誕下一名公主。
而皇上則是先帝的四子,繼位之前的封號為毅親王,和怡親王乃是同胞兄弟,皆為皇貴妃年氏所出,而皇上卻並不如何疼寵四皇子殷隕,倒是格外寵愛三皇子殷砓,平日的大小賞賜不計其數暫且不議,甚至在怡親王剛剛年滿七歲便封賜了親王的稱號,成了先祖皇帝入定中原開朝以來最為年輕的一位親王。C
天澤七十九年,先帝仁宗皇帝疾病驟然加重,不出三日便撒手人寰,未曾留下任何口諭,但先帝在位時數次表示有意將皇位傳給三皇子殷砓,但四皇子殷隕憑著天資聰穎,年紀雖輕卻已是四海之內皆聞名的文武全才,因此在朝中擁立殷隕的呼聲也極高,一時間,群臣各有所擁,時政動蕩不安。
朝中不可一日無君,後來是朝中權勢最高的兩位丞相,左丞相餘康榭和右丞相孫定遠稱皇上對立太子之事早有定奪,已經擬好了聖旨至於金鑾殿禦座之上的燙金匾額後,眾臣方才如夢初醒,等到宣讀遺詔,才發現先帝已將四皇子毅親王,也就是將殷隕立為太子。
怡親王竟這樣莫名其妙地失掉了皇位。之前皇上的嬌縱疼寵,無微不至,仿佛都變成了一個個清晰卻易碎的泡沫,五光十色,卻始終缺乏真實的觸感。
後來宮裏也曾傳出議論,說是先帝臨終前確實曾留下口諭,要怡親王繼位,而那毅親王殷隕根本是聯合了左右丞相假冒聖意,偽造先帝遺詔,從而才從自個兒親兄弟的手裏硬生生地搶走了整個天下。傳出此話的人多為仁宗皇帝在世時的寵臣,曾經力擁怡親王,殷隕繼位之後或是罷黜,或是貶謫,將怡親王的親信黨羽一一剔除出中央,通通發配到了不相幹的邊邊角角,殷隕用他自己方式給這些竊竊議論做了一個了解。
而怡親王給所有人的感覺也正像是他臉上的笑一樣,從容淡定,與世無爭,與殷隕不同,他自小便生活在父母的疼惜寵愛,宮人的前呼後擁,群臣的巴結逢迎之中,七歲起就被分府封了親王,雙俸雙祿,坐擁良田財帛無數,擁有的實在是太多也太輕易,而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毫不費力的擁有,才造就了他如今看淡一切的性格。
但是隻有景玥知道,這些全都隻是表象,那些隱藏著的真相被不動聲色地隱瞞得極為完好,他微笑的臉龐溫和得無懈可擊,唯有眼底會偶爾微閃出軌跡不一的寒光。
舞曲終於到了高潮,舞蹈隨著音樂漸高的走勢改變了陣形,其他幾個舞伎將景玥擁到了中央,旋轉再旋轉,長而輕薄的裙裾緩慢展開如初綻的花朵,火紅的輕紗舞衣層巒相疊,如同一抹最豔麗輝煌的流霞席卷天際,她玲瓏的麵龐在細紗的擁簇下若隱若現,而腳步卻直直地向禦座靠過去。
近了,更近了……皇帝的臉此刻就清晰地呈現在她的眼前,他的眉梢唇角,就連眼底那一點點不經意的冷漠她都無比清晰地盡收眼底,是了……就是這一刻了……景玥輕咬貝齒,她用性命賭上的餘生,勝敗皆在此一舉。
容不得猶豫,容不得閃失,她本來就不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她隻是一把背負了血海深仇的利器而已。
腳下陡然一躍,整個人都隨著音樂翩然起跳,眾人皆睜大雙眼,瞠目結舌地看向中央的這個女子,她就像是一隻振翅高飛的蝶,帶著一抹奇異的笑,輕飄飄地飛向不遠處禦座上的皇帝,偷偷抽出袖底的小刀,她一定要得償所願。
然而,“嘩”的一聲,是酒壺落地破碎的聲響,不夠大,卻已經足夠喚回所有人的神智,立於皇帝左右的侍衛本能地圍攏上前,“唰”一聲寶劍齊齊出鞘。
景玥斷然沒料到會有如此的一個插曲,身體再也難以控製,一下子收勢不住,猛地朝前撲去。
手裏的匕首也直直地飛出去,一直飛落到皇帝的腳邊。
“大膽!”內侍們一個箭步衝過來,幾乎是同時,冰冷的刀刃架在她的頸項之上,徹骨寒冷,竟可以深入骨髓,景玥的腦中隻剩一片空白,再也容不下任何,她失敗了,她輸了……家族的血仇,父親的冤屈和母親的慘死一一從腦海掠過,脊背自下而上泛起一陣徹骨的寒意,耳邊仿佛又響起母親最後的呼喊:“景兒……景兒……!”
空氣仿佛滯住了一般,所有的人都整勢待發,隻等皇上的一聲令下,立刻取了這個刺客的性命。
“臣該死,不慎摔落酒壺,掃了皇上的雅興,還望皇上恕罪。”輕飄飄的聲音來自於西首席的怡親王,隻見他滿臉歉意,語氣卻格外輕描淡寫地帶過了這一意外的插曲,在場的所有人繼而將目光轉向了他,他依然是滿臉不溫不火的笑容:“諸位受驚了。”
皇上雙眉微挑,仿佛並未放在心上:“不過區區舞蹈而已,怡親王言重了。”身邊早有內官李敬年彎腰拾起景玥掉落在地的匕首,呈在皇上麵前。
殷隕拿在手裏細細把玩了一翻,突然開口問道:“這是你的東西?”
景玥頭腦之中早就已經空空如也,一時語塞,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李敬年微微皺眉,輕聲道:“萬歲爺問你話呢,還不快回答?”
冰冷的刀刃依然架在脖子上,叫她不敢輕易挪動半分,緩了片刻,這才終於有了些許的力氣抬起下頜,看向近在咫尺的皇帝。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寶座上的那個男人,看著她的目光中竟帶了微微的驚訝,說是驚訝,但更像是錯愕,仿佛是看到了不可言述的怪異一般,整個人都愣住了,但隻有那短促的一秒,幾乎是立刻,景玥就聽見他又懶懶地開口發問:“你叫什麽名字?”
“景玥。”景玥覺得自己的聲音微不可聞,遙遠得像是來自天邊:“容景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