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夜色格外好。沒有風,也沒有雲。
月色透過薄薄的綃紗鋪了滿地清輝,如水如霜。他坐在窗邊,給自己倒一杯酒,小小的一隻白玉酒盅,兩隻拇指捏在手裏隻是轉來轉去,偶爾的時候抬著頭看天,任由著月光在地上描繪出自己清冷而寂寞的影子。
“王爺喝酒,怎麽不叫上穆某一起?”一個人影慢慢轉過那架紅檀泥金描畫山水人物的屏風,落足之聲微弱緩慢,而他恍若未聞,隻是一仰頭,烈酒沿著食管一路向下,一路灼熱的燃燒下肚,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上一下,半晌,隻聽得喉嚨間發出空洞的一聲回響:“先生素來休息的早,我也不好前去打擾。”
穆允行行至窗前,將大敞的窗關了半扇:“夜深露重,還望王爺仔細身體。”
怡親王沒有應聲,隻是將手向前比了一個“坐”的手勢,穆允行謝過了便轉身自他對麵坐下:“王爺有心事?”
怡親王抬了眼皮,淡淡地掃他一眼:“先生能看穿我的心事?”
“穆某不敢。”穆允行笑嗬嗬地倒了一杯酒拿在手裏,似乎是無意間提起:“那天聽小環那丫頭說,容姑娘此時在宮中承蒙恩寵,風頭一時無兩。”
怡親王一笑,又是一杯酒下肚:“總算是沒有枉費我輾轉救她出來。”
穆允行沉吟了一會兒,卻隻得含糊地說了一句:“恭喜王爺,王爺終有一天能得償所願。”
萬籟無聲,這夜深得仿佛斷絕了一切聲音,隻有穆允行的這四個字清晰無比地傳入他的耳中,叫他忍不住撇開唇角笑出聲來。
得償所願。
然而他什麽時候才能得償所願?
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五年,十年……但無論多久,他都願意等,而怕的隻是那個萬一,他傾盡這一生,都等不來那一天。
“借穆先生吉言。”他舉杯,一飲而盡。
月色越發分明,落在他深色的絲絨外衫上如披霜被雪,怡親王喝得多了,隻覺得眼神開始恍惚,看著金磚地上的白光,如冬至徹夜大雪的盈盈反光,照得人眼睛一陣陣地發盲。
就像那時候,她眸底有隱約的寒光流動,叫人望而生寒,她倔強地抬高下頜,固執地跟他僵持:“你為什麽要救我?”
他說:“也許隻是因為我同情你,而動了惻隱之心吧。”
又或者是那一次見她,她穿了簡單的白紗衣裙,卸了平日裏濃豔嫵媚的妝容,整個人沐浴在清輝之下,雙眸之中仿佛有水銀漏入,凜然有光,叫他無法逼視:“王爺就不怕皇上會在一怒之下殺了我?”
他看著她,有著微微的錯神,張了張嘴,卻無法說出那些早就準備好的話,隻是說:“他不會。”
是的,他有這個把握,就如同他有十萬的把握會知道,她容景玥一定能夠順利進宮,順利得寵,最後順利成為自己安插在皇帝身邊最得力的一個人一般,而他那個向來念舊的四弟即使位置坐得再高,也無法跟自己的感情做絲毫的抗爭。
他並不是高估了自己,隻是他深陷其中,看得太久也太清楚,這雖然是一盤剛開局不久的棋,但每一步每一殺招皆在他的掌控之下,哪怕他的親生兄弟,以冷靜和睿智而譽滿天下的皇上也隻能以身相迎,他不會有旁的選擇,而即使有,隻怕他也不會去選。
“穆先生,在你的眼中,本王爺是不是隻是一個心懷謀逆之心的亂臣賊子?”怡親王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如此問,也許是今晚想得格外多,也許是因為喝了酒,也許是因為……想起了她。
“穆某愚鈍,但以穆某來看,這所謂天下,似乎對王爺並不要緊。”穆先生的聲音極輕,字字句句卻入了他的耳:“王爺隻怕是另有所尋。”
“哦?”他不由得笑了出來,以單手支撐著下頜,像是在聽一件可笑至極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
穆允行不再回答,隻是起身拜道:“王爺,時候不早了,我扶您去休息。”
他搖了搖頭,雙眸微眯,已經有了醉意,突然又問道:“現在什麽節氣了?”
穆允行恭敬地答道:“已經是霜降了。”
他恍恍惚惚地“哦”了一聲,隨後便擺了擺手:“先生去歇著吧,我想自己坐一會兒。”
月亮西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有風從開了一半的窗子吹進來,他本來喝了酒,額頭手心皆出了微微的汗,被風一吹,這突然才覺得冷。原來已經是霜降了……他在心中自言自語,怪不得,怪不得已經這樣的冷。
很多年前……應該也是這個時侯吧……他努力地回想,幾乎是要絞盡腦汁地去挖掘那一段早已被深埋起來的往事,和那名喚作容落晴的女子。
那一日,他早早地便等在那裏,遠遠地,便看見她由幾個侍衛護送著沿著山路小徑走了上來,她見是他,仿佛是吃了一驚,但很快便鎮定下來,對著他笑了笑:“王爺叫落晴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麽?”
而他站在她對麵看著她,很久都沒再說一句話,隻是如癡如醉地看著她,看她有著細微碎光流轉的雙眸,看她如一把小扇般濃密的眼睫,看她小巧挺直的鼻梁,看她每一絲細微變化著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麽,自己必須要說些什麽才行,但是她身上臉上的每一處對他來說都是及其致命的勾引,教他眼神不能離開,不敢離開,生怕錯神一下,她就會消失不見。
落晴終究被他看得不自在,別過臉去低低地說了一聲:“王爺若是沒有話說,那落晴就告辭了。”
“落晴。”他急忙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讓她微微皺眉,但是他全然沒有辦法控製,隻是說:“落晴,你跟我走。”
她猛然間回過頭來,直直地看向他,聲音竟然有了一絲絲的顫抖:“我不能。”
“你不能嫁他,你決不能嫁給旁的人!”他緊緊地攥著她的手,將她拉向自己:“我豁出去一切,隻是想讓你跟我走。”
“王爺,您已經有了天下,”她定定地看著他,仿佛要看到他的內心深處:“而毅親王卻隻有我。”
他心中惻然,心緒一動之時她已經自他手中抽出雙手,他幾乎是冷笑著說道:“你真的以為你有那個本事,或者,他沒有這個野心嗎?”
“我……”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那些都已經不再重要。”
山中空氣微涼,四麵蒼茫的暮氣已經朝大地彌漫開來,西方無窮無盡的虛空浮著一輪橙黃的落日,曾經霸道灼熱的陽光已經沒有了足夠的溫度,穿過層層霧氣,薄薄地打在身上臉上,腳下便是上京的軟紅十丈,站得這樣高,山下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大片城郭,阡陌田野,甚至遠處的層巒群山在此刻都像是被踩在腳下,他轉過身去,麵對盛世繁華中的一切,卻隻覺得內心惘然若空。
隨著太陽一點一點西沉,那霧氣一層一層地包裹上來,氤濕了他的外衣,他終於又開口說:“原來站得這麽高,什麽都可以看到。”
而她和他並排站著,什麽都沒說,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是我的錯。”他的話輕飄飄沒有任何分量,像是極輕的羽毛,被風一吹便碎在風裏,也許她根本就聽不到:“我不該叫你接近他,百密一疏,我著實沒有料到你會愛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