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玥自從回來之後,便聽外麵吵吵嚷嚷得好不熱鬧,便喚來小柔:“出去看看,外麵這是怎麽了?”
小柔喜滋滋地迎過來,扶景玥坐起來說道:“娘娘有所不知,是鄭親王回宮了,皇上擺了宴席要為王爺接風洗塵呢。”
“哦。”她點點頭,乍一聽“娘娘”這個稱呼尤覺得刺耳,雖然已經金印冊封了好幾天了,她依然有些不習慣,小柔一邊替她穿衣一麵絮絮叨叨地說話:“這回鄭親王可是立了大功,隻怕皇上一會兒會派人過來傳娘娘去赴宴。”
景玥將眉頭一皺:“他是怕近日這宮裏還不夠熱鬧麽?”
小柔暗自吐了吐舌頭,她心中亦是明白景玥所指,皇上這次是莽足了勁兒要跟禮部那群大臣硬拚到底,她就不明白了,為什麽堂堂的皇帝,卻連自己冊封妃子的權利都沒有?
景玥看出她的心思,隻是一笑:“禮部的四位禮司皆是惠妃的心腹,你認為惠妃會允許有人能威脅到她的地位?”
後宮爭鬥何其殘酷,要想自己身份地位得以保全,光是拉攏其他妃子成黨結派還不夠,朝中的大臣若是能夠收歸自己旗下,那自然更是如虎添翼,隻是惠妃估計錯了皇上的性子,平日裏後宮諸多事宜皆由惠妃打點,皇上對後宮之事也並不多加留意,凡事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偏偏這次惠妃低估了容景玥在皇上心中的份量,皇上直接繞過禮部的四位主使禮司,直接將冊詔頒行於天下,四位禮司頻頻上書,堅持遵循祖製,龍脈高貴不可玷染,非貴族血脈斷然不可冊封為妃,而皇上卻連正眼看都不看一眼,硬生生地將這件事壓了下來。
她雖然平日裏和後宮的人不善來往,卻也聽聞在冊封當天惠妃在房中摔了茶盞,大呼後宮之中存有妖孽,珊妃前兩日過來小坐,將此事像提起尋常事一樣的提起,她也隻是一笑了之,置若罔聞,好像這閑言碎語於她沒有任何的關聯一般,她越是安靜,背後打算挑起風浪的人越是心慌,景玥懶懶的依靠在軟榻上,喝了一口小柔端過來的熱茶,唇邊漾起一抹甜美的笑。
景玥剛換了衣服,正在梳頭,就聽門外有內官尖聲通報:“皇上在正華殿設宴,奴婢前來特請月妃娘娘前去赴宴。”
她笑道:“聽聲音是皇上身邊的李公公吧。”又衝小柔使了個眼色:“去請李公公進來。”
小柔立刻起身出去了,見了李敬年立刻笑嘻嘻地迎上去福了一福:“給李公公請安了。”而後便引著他走入殿去。李敬年隨著小柔步入殿中,隻覺得撲麵而來的氣流溫暖若春,其實今天並算不上真的寒冷,廳堂裏仍然生了兩個炭盆,撲麵而來的熱氣烤得他額頭與後脊皆出了薄薄的汗,景玥坐在梳妝台前正挑選一會兒要戴的首飾,烏黑如雲的長發順著煙霞色的裙裳逶迤垂下,李敬年向前一步,躬身行禮:“玥妃娘娘。”
眼前的這個女子在這樣的溫室中隻穿了薄薄的春衫,膚色白皙通透得仿佛是白玉雕琢的人像,杏仁的小臉尖尖的,蒼白中透出一絲絲微弱的紅暈,身形單薄,看起來弱不禁風,卻又在眉梢眼角透出某種不容置疑的凜然之美,叫人不敢逼視,他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隻是說:“皇上派奴才來接娘娘。”
景玥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過了一會兒才接了一句:“皇上倒是真的重視六爺。”
李敬年聽她的話中並沒有帶著任何情緒,語氣輕得像是自言自語,便賠笑著接了一句:“皇上自幼便與鄭親王走得極近,脾氣又相投,自然是對鄭親王十分的疼惜。”
景玥麵無表情,手指撥拉著長發,而後極為短促地笑了一下:“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對一個人好,哪怕人家不想要,也要硬生生的塞給人家。”
小柔繞到她背後,替她綰起長發,堆烏砌雲,金簪珠釵一一插戴。米粒大小的金珠子一簇簇一簇綴成流蘇,點綴在沉重的累絲金鳳上,每一搖動便簌簌作響。她說著說著,突然麵有倦色:“公公先去吧,我隨後就到。”
她突然間覺得累了。咫尺宮門深似海,她每一次想到,都覺得自己正在飛速的衰老下去,但想起自己的妹妹景筎,她又有了一種身不由己的勇氣和決心,她從一開始就身處這樣的僵局,沒有選擇,也無路可退。
小柔伺候著她穿上鮮紅的外衫,金絲刺繡的霞帔上垂著華麗的流蘇,鳳尾圖案的下擺極長,袖口處亦是有著繁複的金絲刺繡,堆疊的闊口花邊有兩寸來寬,微微露出尖尖的十指尖,互相交疊在一起,觸感微涼。
她緩緩踱步至門側,突然轉身,和銅鏡中的自己對視,卻隻覺得鏡中的女子陌生無比,眼神冰冷,看得她自己都禁不住的發抖。
如今她已經沿著她既定的方向一步步向上走,她知道最終有一天她將能俯瞰眾生繁華,但一切都已經隔得這樣遠,就像是此刻那鏡子中那盛服豔妝的女子,遙遠的,模糊的,隻能從眉目的輪廓隱約辨認出她原本的樣子,盡管嫵媚動人,盡管完美無缺,卻美得沒有一點生氣,像一個做工精致的偶人,即使笑起來眸底也是暗的,沒有絲毫溫情和笑意。
鄭親王有一張比皇帝略顯稚氣的麵孔,也許是因為和皇帝相比,他少了那種悠然淡定的感覺,雖然數年來在塞外風霜磨礪,身子骨也未見粗壯,身形依然修長,也略瘦了些,然而眉目之間卻自有一種異彩,雙目炯炯如蘊寶玉,唇角略微下沉,但在那張俊美的臉上卻並不顯得過分突兀和嚴苛。皇上已經入了座,惠妃坐在皇上身側,見了她,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妹妹真是身嬌肉貴,還要皇上特地打發人去請。”
景玥看她一眼,笑著回了一句:“惠妃娘娘哪裏話,我雖然身份低微,但身為女子,自然有作為女子的矜持,隻怕我越是倒貼著皇上走,皇上越是不想要。”
惠妃沒料到她會如此出言不遜,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板著臉,手裏的茶盞當一下重重地放在桌麵上,珊妃見了,急忙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一邊打著圓場:“妹妹,惠妃娘娘剛才一直念叨著你呢,說是剛進貢的雪芽極好,待會兒要送一些給你。”
“哦,那景玥先謝過惠妃娘娘的好意了。”她隨口答應了一句,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皇上的麵龐,皇上今天心情難得的好,她已經許久沒有再見到他開口真正的笑了,也許這樣的好心情,就是因為那位宮人口中常會提及的六爺吧。
她這樣想著,就朝著鄭親王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卻發現他也正在看自己。
四目相接,殷瑜本能地別過臉去,本來依著祖宗的規矩,大臣親王是不宜和諸後宮妃嬪同席用膳的,但是皇上素來看淡那些繁文縟節,再加上跟鄭親王的感情甚篤,雖不是同母,但情分也已經形同手足。
今天皇上隻說是自家人用的便飯,替鄭親王接風洗塵的大宴設在了轉過天去,景玥本來也無心去關注這些,落了座,隻感覺廳堂中極熱,一股熱氣從後背升起來,再低頭看了看布了滿滿的一桌子菜,隻是覺得胃口不開,鬆鬆握在手裏的象牙箸不知不覺就滑到桌麵上,“喀拉”一聲脆響。
皇上抬頭見了是她,便柔聲問道:“怎麽了?”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我沒胃口。”
他也看著她,笑了,繼而輕輕拍了下手,從泥金畫山水人物的檀木屏風後麵轉過一名內官來,手裏托著托盤上一枚銀質調羹跟一個小小的青花瓷碗,皇上接過來遞給她:“就知道你會吵著說沒有胃口,朕叫人預備了蜜漬青梅羹,酸甜適口,用來開胃正好。”
她沒有伸手接,他卻徑直將瓷碗擺到了她的眼前:“這些天總是借口著胃口不開不好好吃東西,今個兒朕就偏偏不如了你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