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本來是極為順利的。景玥在心裏頭算了算,這麽早,皇上應該還下不了早朝。因為依著規矩,妃嬪是不能離開後宮半步的,若是叫別人撞見了,皇上真要怪罪下來的話,這也算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但最最主要的是她沒有可以推辭的理由,這麽一想,她心裏不免有些犯了急。
掐著時間,本來快要到宮門的時候,轎子卻又在中途停了下來,她心下一急,不由得伸手去掀轎帷,原來是有親王的依仗在此暫停,想必是正預備著進宮。
親藩體位尊貴,禮絕百僚,照理說應當回避,但是她生怕出岔子,卻隻得無能為力地等在一邊。前麵馬上的鄭親王殷瑜見了,問身邊的副官齊長順:“怎麽了?”
齊長順往隊伍後麵看了一眼回話道:“回王爺的話,是有兩頂女眷的轎子暫停在後,想必是也要進宮。”
鄭親王“哦”了一聲,禁不住又回過頭去看,隻見那青呢轎子簾幕低垂,除了幾個身形高大的轎夫之外,還有數個隨從分侍左右,再看那轎子雖然顏色低調,但轎身裝飾華貴,處處皆用金銀絲線繡了折枝花樣,偶爾被風吹起的轎帷上同樣皆用了金銀絲線刺繡了繁複的如意雲紋花樣,顯然是世族顯宦的女眷要進宮去。
他想了想,便對身邊的齊長順說道:“宮裏來的迎接隊伍可能還要等上一陣子,既然是女眷要趕著回宮,那咱們避一避又何妨。”於是傳令下去,自己的依仗暫避,讓那些轎子先過去。
沒料到那兩頂轎子經過依仗身邊,竟然無人下轎道謝,齊長順有些氣惱,剛要過去發難,鄭親王已經伸手攔住了他,數載沒有回宮,也實在懶得剛回宮就挑起事端。
他靜靜目送轎子經過自己的眼前,卻沒想到轎旁的簾幕突然掀起一角,一隻白皙的手從簾後探出來,而簾後那一張清秀臉龐的主人有一雙明亮而又澄淨剔透的眼睛,許是方才等得焦急了,她眉頭輕蹙,緩緩轉過頭來,側臉的線條完美柔和,姿容綽然,鄭親王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可以形容的詞語來。
直到那兩頂轎子一前一後走得遠了,他才將手中的韁繩攥了攥,收回視線。
驚鴻一瞥,驚為天人。
當時他忡忡地愣在原地,隻覺得轎子中的女子甚為麵善,然而一時間卻又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時何地遇到過,所以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悵然,沒想到在這場家宴上居然又遇到轎中女子,隻不過宴席上的她換了華服,上了濃妝,但那一轉頭一側目,側臉那柔和的曲線卻是錯不了的,鄭親王心裏如此想著,卻不敢再抬頭細看,妃子私自出出宮,論起來也是個可大可小的罪過,想了想,他寧願是自己看錯了。
景玥出宮一事並沒有被發現,想來也必定是怡親王安排的周妙,有幹係的人都被封了嘴,但凡在這宮裏呆了稍有時日的人都知道怡親王平日裏雖一副懶散樣子,但連皇上對這位皇兄都另眼相待,對於他的事從來不曾多加幹涉,久而久之,這宮裏的人對於怡親王都是靜懼有加。
景玥吃好了羹,推說自己身子不適,皇上特別恩準她提前回宜春苑。她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耳邊仿佛一直回響著怡親王那一句:“容景玥,你可不要愛上他。”並不是他一貫冷淡命令的語氣,她甚至不知道這回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或者是看錯了,總覺得無論是怡親王的表情或者聲音,都透著濃濃的寂寥。
她會愛上他嗎?想起皇上,她的眉頭不由得又蹙起來,想起很多很多個午後,陰天,有時候還會下一會兒雪散子,打在窗紙上刷拉拉地響,她閑來無事,便叫小柔預備了針線紙筆,自己描畫了新的花樣繡花,皇上來看她,穿著尋常的寶藍色福壽團花袍子,隻有袖口處露出水貂油亮柔軟的皮毛來,進屋先解了披風,那風帽上頭的雪珠子便嘩啦啦地抖了一地,她這才剛抬頭,他的雙臂就已經伸過來,一把將她擁入懷裏,她躲閃不及,一下子鬧了一個大紅臉,他見她正在繡花,便隨口說了一句:“我聽下麵人說,民間不是有種說法麽?說是女子嫁作了新婦,就要給夫君縫製繡荷包……”
她聽了,表情不由得一僵:“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眉的跟皇上說起這些來,皇上乃是九五之尊,民間那種拿不上台麵的東西,怎麽好……”
他卻打斷她說:“噯,什麽台麵不台麵,皇上又當如何?就算是皇上收到自己心愛之人親手縫製的荷包,心底也同尋常人一樣的歡喜。”
那時候他的眉梢眼角,浸滿的都是濃濃的笑意,皇帝隻覺得懷中的人兒幽香軟玉襲人,熏暖欲醉,再聽著外麵北風呼嘯著,拍打在窗扇上咯吱有聲,而她柔軟的鬢發緊貼著自己的臉頰,呼吸有些微微的急促,他嘴邊那一抹笑不由得便漾得更深了。
她將頭埋在他的胸前,除去耳邊那有節奏的心跳聲之外,隻覺得他的懷抱極暖,禦衣袍袖內沾染的淡淡的蘇和香氣在鼻端氤氳開來,她本還有些話想說,但一抬頭,卻見皇上已經瞌上雙眼,表情安然,孩童那樣的一臉毫無戒心,而唇邊那一抹濃重的笑意像是漣漪一般蕩漾開來,一直一直綻放到她的心坎裏去。
她的話不知不覺就咽了下去,這樣溫存的偎依,仿佛長長久久,這一刻她終於可以放任著自己安穩地合上雙眼,任由著自己的心柔軟成一片一片的雲瓣四下散開。耳邊隻聽見熏籠裏炭火燃著的蓽撥微聲。她被他抱得久了,拿著針線的手終於泛酸,手裏那一幅鴛鴦戲水圖花樣輕飄飄地飄到腳下徐徐展開,豔陽高照,一片碧水無邊,隻羨鴛鴦不羨仙。
輕輕掀開大迎枕,露出底下荷包的一角,平金繡盤龍紋的荷包,針腳細細密密,精細得幾乎快要看不出,那條明黃色的五爪金龍栩栩如生,那兩點玄色繡作的龍睛更是熠熠生輝,宛若鮮活。荷包的四角用了紅線和金線繡了四朵火雲花紋,底下用明黃色彩繩結了同心結,下麵便是兩條細細的黃穗子。
她看著看著,突然就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荷包繡了許久,卻一直都沒有完工,因為她總是不滿意,哪怕一個針腳不如意,也要一切推翻重新再來,她想,也許自己心裏就是隱約地希翼這個荷包永遠都不會繡完,那麽這種感覺她就時常可以溫習。
而這一切不過自欺欺人罷了,這就像一場夢,到了今天,終於被怡親王的那一句“你可不要愛上他”猝然驚醒。原來,原來。
她依然什麽都不是,什麽都無法擁有,那些看似就在手邊的,唾手可得的所有所有,不過隻是一場海市蜃樓的虛空,騙得過別人,卻偏偏瞞不住自己。
小柔進了廂房,轉身合上房門,見景玥正對著荷包出神,她走近了,見那明黃穗子和荷包上繡著的龍紋便知道是禦用之物,便笑了一聲道:“娘娘的手當真是巧的很,如此精致的繡活兒,想必是繡給萬歲爺的吧?”
她這才回過了神,伸手又將那荷包塞回大迎枕底下去,並沒有回答,隻是無聲地笑了笑。
而小柔卻滿臉笑靨,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小柔見過萬歲爺身上的錦絡,荷包,樣樣都是頂好頂好的,聽之前在針線坊當差的宮女姐姐說,針線坊的人手都極其靈巧,任一個都會個十幾種二十幾種花樣……”
景玥微微一笑:“那自然是。萬歲爺乃是萬乘至尊,富有四海,要什麽樣的好東西沒有?我這不過是閑來無事,隨便給自己找點事做用以打發時間罷了。”
小柔聽景玥如此說,這才意會到是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跪下磕頭:“小柔該死,小柔說錯話惹娘娘生氣了,小柔該死……”
景玥伸手拉起她:“行了,這就咱們兩個人,什麽該死不該死的,我這裏不興這麽多有的沒的規矩。”又仔細打量小柔,見她生得一副甜美嬌憨的模樣,跟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年紀,蘋果一般的臉蛋總是紅撲撲的,想起自己沒進宮之前也是如此模樣,想起從前,就忍不住又牽扯出從前的更多更多……心裏不由得一泛酸,鼻子也跟著陡然一酸,嘴上卻說道:“去看看外麵的窗關好了沒有,我坐住了,倒覺著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