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夜色濃稠如同墨汁,無星無月,整個世界仿佛縮為一片窄窄的屋簷。
大雨如同瓢潑一樣,下得昏天暗地,豆大的雨滴每砸在地上都像是要砸出一個個小坑,地上的水已經沒過腳麵,殷隕一雙明黃色的緞靴早已經被大雨浸得濕透了。
他一個人立於長生門樓之上,身後便是層巒相接的皇宮琉璃殿宇,而腳下就是京城的萬家燈火,大雨傾盆而下,嘩嘩地擊打在城樓屋瓦之上,激起層層水霧,遠處的點點燈火亦是像籠罩在一片薄膜之下,看不真切,他居高臨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雙腿在風吹雨打中漸漸失了溫度和感覺。
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之外,再無其他。寒風肆虐,他深色的絲絨鬥篷被風吹得撲撲翻飛,渾身上下早已經被風雨澆得濕透。
遠處仿佛有一盞昏黃的燈光閃了兩下,但很快就被雨澆熄了,來人漸漸走近了,他才默默地抬起頭來打量,來人正是自己身邊的內官李敬年,他雖身穿著黑色油衣,也帶著鬥笠,但全身依然濕的精透精透,見了殷隕行了禮,還不等殷隕出聲,先搖了搖頭。
殷隕默不作聲,隻是將頭再次轉過去,大風吹落了風帽,無數水柱爭先恐後地往頭上砸過來,力道大得幾乎讓他睜不開眼,道道水痕沿著精細的五官流下來,流入口腔之中,是難以言喻的苦澀。
“王爺,皇上他……隻怕不好了。”李敬年手忙腳亂地解下身上的油衣往殷隕身上披,而他卻仿佛無知無覺,半晌,才默然開口問道:“都有誰在?”
“回王爺的話,除了禦醫們,怡親王,禮親王和豫親王都在,還有年貴妃跟皇後……小皇子們也都在。”李敬年微微低頭,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讓身形本就枯瘦的他更顯得如枯柴般脆弱,一縷白氣自他嘴裏嗬出來,一下子就被風吹得散了:“王爺,您要不要……”
殷隕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嘴唇竟難以自抑地顫抖著:“皇上……說了什麽沒有?”
李敬年想了想,方才畢恭畢敬地答道:“皇上隻是攥著怡親王的手……說不出話來,到了奴才出來的時候,才見皇上嘴唇噏動,怡親王湊過耳朵才聽了去,旁人都沒聽著。”
“我就知道……”他嘴角牽動,明明是笑,看起來卻比哭還難看,一時間風雨大了起來,李敬年連忙作揖道:“王爺請不要過分悲傷,還是身體要緊……”
“悲傷?”他笑,狹長的眼中仿佛有數道流星驟然落下,劃出深淺不一的道道光痕,又像是空中極速劃過的淒厲閃電,帶著猙獰的白光將一切照得雪亮,而耳邊盡是轟隆隆的絕響,一聲一聲震得耳膜發痛,仿佛隨時都會破碎:“皇上根本就沒想起,他還有我這個兒子。”
同母同父,怎料到,區別怎會差別這麽多。
殷鸁會叫父皇了,殷鸁會跑了,殷鸁可以完整地背出一首詩了……殷鸁的一切,都有皇上悉心照料,有關於殷鸁的一切,都有皇上的事必躬親。
殷鸁之前的大皇子殷忻,二皇子殷楽也盡受寵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超越殷鸁所有的一切。殷鸁是他殷隕同胞的三哥,比他僅大了幾個時辰的三哥,而擁有的一切卻比他多這麽多,這麽多。
他自幼聰明伶俐,無論學什麽都比其他同齡的孩子快很多,因為他總是能出色完成禦書房師傅布置的功課,因此深得禦前大學士的寵愛,特準他可以提早下課,他便領著李敬年去花園裏放風箏,捉蛐蛐兒,引得其他孩子的羨慕,殷鸁雖勤勉好學,卻遠不及他的先天聰敏伶俐,每天都要掌燈夜讀到很晚。
那一次,他眼巴巴地等到禦書房下課,便拿了風箏去找自己的三哥:“三哥,小李子剛剛給我紮了風箏,你陪我一起放風箏好不好?”
殷鸁經不起他求,帶著他瘋玩了一個下午,而晚上因為過於勞累,習字的時候不小心睡著,碰倒了燭燈,險些釀成大禍,從此之後,殷鸁的手上便平添了一小塊燒傷留下的疤痕。
皇上知道了自然龍顏大怒,第二天一早便傳來了殷隕問罪,殷隕雖跪在地上,但脊背挺得直直的:“父皇,兒臣何錯之有?是三哥不小心碰倒了燭燈,才……”
“住口!”皇上氣得站起身來:“非但不跟你三哥賠罪,居然還敢嘴硬?若不是你整天不務正業,還叫你三哥一直陪你放風箏抓蟲子,怎麽會有這種事發生?”
“放風箏抓蟲子跟三哥不小心是兩回事,兒臣沒有錯!”他用眼睛咄咄逼視著皇上,口氣一分都不肯軟,站在一旁的殷鸁見皇上臉氣得發白,忙到殷隕身旁跪下,磕了一個頭道:“父皇息怒,昨夜之事的確是因為殷鸁自己不小心,不關皇弟的事。”
殷隕正在小孩子鬧別扭的氣頭上,聽見三哥幫著自己說話,還沒等皇上開口,就惡狠狠地瞪了身邊的殷鸁一眼道:“明明是你跟父皇告狀,誰要你現在來假惺惺地裝好心?”
皇上氣得連聲音都變了調,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麵前來,揚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逆子!到了此時居然還敢出言不遜!若不是你三哥命大,早就因你喪命了!到那時,朕就是殺了你也難解心頭之恨!”
那樣一個耳光,是那樣的重,帶著淩厲的掌風,結結實實地抽在他尚還幼嫩的臉上,頓時,五個鮮紅的手指印浮在臉上,他身上痛,心更痛,早就已經忘了哭,隻是死命地瞪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倔強著不肯低頭屈服,年貴妃見皇上真動了怒氣,嚇得花容失色,趕忙過來拉他,按著他的頭:“你這孩子什麽時候學會頂嘴了?還不快給你父皇賠罪?”
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兒臣沒有錯!父皇偏袒三哥,錯的人是父皇!”
皇上乃是九五至尊,什麽時候被人這樣頂撞過?頓時被他這一句話氣得七竅生煙,頭腦一個恍惚,腰間的禦金寶劍已經出鞘,劍鋒冰冷,離他的脖子隻有短短一寸距離,他甚至能感覺到那劍身淬發著的寒氣逼人,他猛然抬頭,突然覺得眼前那個用劍指著自己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表情猙獰如同暗夜橫行中的魑魅魍魎,叫他不寒而栗。
他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任何求饒,身邊的殷鸁失聲叫了一聲“父皇!”,年貴妃含淚跪下,滿屋子的宮女太監也跟著跪下來,黑壓壓的一屋子人齊刷刷地喊道:“請皇上息怒!”
皇上的嘴唇在哆嗦,拿著寶劍的手也在哆嗦,劍指著的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僵持了好一會兒,皇上將手裏的寶劍往地上狠狠一擲:“給朕滾出去!”
那寶劍分量極沉,落地當啷有聲,那一下也仿佛將他的心震得粉碎,他沒有錯,他並沒有錯,為什麽卻要遭到如此對待?李敬年幾乎是拖著他撞撞跌跌地從長生宮裏走出來,聲音已帶了哭腔:“我的小祖宗啊,您存心要嚇死奴婢麽?那雖然是您的父皇,卻也是當今的天子聖上,哪有人敢這麽頂撞?”
而他卻默默無語,任由著李敬年拖著往外走,而那劍鋒散發出的縷縷寒氣仿佛已經滲入肌理骨髓,一寸一寸地侵吞啃噬著他脆弱的神經,叫他戰栗不止;又像是一道道極細極細的絲線,纏繞在他的脖子上,漸漸收緊,切膚之痛,深刻得讓他難以呼吸。
十幾歲的少年,從此卻有了跟年齡極不相稱的清冷眼神,他策馬狂奔於原野之上,一雙淩長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天上的太陽,那樣耀眼的光芒仿佛要將他的雙眼刺瞎,他不躲不閃,直愣愣地仿佛自己早就失盡了一切感覺。
手上的箭翎搭上弓弦,弓弦深深地絞進皮肉裏,他亦是無知無覺,他有的隻是凝神屏息,全神貫注,仿佛全世界都縮成了鵠心的那一點點紅色,鬆開右手,羽箭仿佛晴空下閃過的紫色閃電,旋轉著“咄”一下子正中鵠心,他勒馬直立,眼底這才閃過一絲絲的笑容,隻有這時候,他才能體會到一點點快樂。
十四歲的少年,已經是名滿天下的文武全才,宮中上下提及當今的四皇子殷隕,無人不挑起大拇哥讚譽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但他本人早已對這一切倦怠至極,獨來獨往仿佛已成了習慣,同胞的三哥七歲就被皇上封了親王,每次見麵他也依然恭敬行禮:“殷隕見過怡親王。”隻是神色生疏冷淡,仿佛眼前的這個人陌生至極,根本不是自己的親生兄長。
怡親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雖也是能文能武,雖凡事不及殷隕領悟得快,領悟得深,但一切都沒有關係,隻因為他是皇上的三皇子,史上最年輕的一位親王,皇上甚至一早就擬好了詔書,意要立他為太子。
殷隕嘴邊浮起冷笑,這樣養尊處優習慣了的怡親王,不懂人間世態炎涼,看習慣了的是宮中阿諛奉承的嘴臉,心慈手軟,永遠做不到皇上那般絕情和冷酷,可以用劍指著自己的親生兒子,這樣的人,根本做不了皇帝!
“王爺,兩位宰相大人到了,正在宮門外等候傳召。”李敬年無聲無息地靠過來,附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他又是一笑:“帶他們上來。”
兩位丞相乃是朝中的大臣之首,權傾朝野,位極人臣,見了他,依然是畢恭畢敬地行了禮:“臣參見毅親王。”
他點點頭:“丞相大人們免禮。你們冒雨前來,可曾被什麽人看到?”
“王爺還請放心,臣全部都安排好了,皇上病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上身上……倒是王爺您……不去皇上那兒,會不會招人懷疑?”
“我與皇上雖有父子名分,但宮中上下的人大抵上都知道,我與皇上的父子之情已經淡薄到了極點……”他搖搖頭,聲音被風聲雨聲遮掩著,小得隻有一線可聞。兩位丞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作揖道:“一切都已經按照王爺的意思布置妥當,隻等著事後他們自己往圈子裏跳了。”
“丞相勞神費心,殷隕不知該如何感謝二位。”他往前一步,欠了欠身:“隻是這假冒聖意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一旦被發現,我們誰都跑不了,丞相們現在若是後悔還來得及。”
“毅親王文武雙全,才智過人,乃是眾望所歸,臣等隻是為了天下蒼生百姓謀福。”左丞相林有為花白的胡子被吹得四下翻飛,一道閃電閃過,照得臉上的皺紋紋路仿佛深壑一般縱橫交錯:“老臣年事已高,一條賤命微不足惜,隻是希望先皇打下的江山能由一位有德有才的明君統治,怡親王雖也是難得一遇的人才,但是為人秉性,實在是不適宜做皇帝啊。”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黑絲絨般的夜空仿佛被劈開了一道裂口,更多的水柱從天上蜿蜒而下,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撕心裂肺的抝哭,李敬年向長生宮的方向望了望,聲音裏已經帶了顫音:“隻怕是皇上……”
他依然憑欄而立,聲音淡漠得聽不出一絲情緒:“代我送兩位丞相下樓,兩位丞相大人放心,事後必有重賞。”李敬年領命去了,他一個人站在這城樓之上,寒而濕重的水汽順著油衣的縫隙侵襲進來,他從頭到腳都是濕冷濕冷的,城樓上掛著的角燈早就被大雨澆熄了,四下裏漆黑一片,一陣驚雷過後,雨勢又大了些。
他緊緊咬住下唇,不允許自己發出任何聲響,那樣的用力,口中已經有了鮮血濃重的腥甜芬芳,眼前逐漸起了一層霧氣,遠遠看去,每一點隱約的亮光都像是流星,沿著既定的軌道緩緩滑落,最終隱匿不見,而他就那樣站著,緊攥著拳頭,指甲都嵌入了掌心,痛得麻木,仿佛這痛感來得天長地久,無盡無休。
隻要明天,明天他就能索取到這些人欠自己的一切,那些虧欠,他早就發過誓,自己要親手一樣一樣地拿回來,這些都是屬於他的,誰也不能再搶走。
盤查審訊,進行得滴水不漏,一一追查下來,經過了一日的盤查和驗毒,竟然一無所獲。
次日,怡親王進宮後,先是傳喚了內府總管事何盡忠,細細詢問之後,聽了何盡忠的如實回稟,沉吟了半晌,突然想起席間的那一個小插曲,於是問道:“皇上特別賞賜給玥妃娘娘和珊妃娘娘的蜜漬青梅羹,是不是提前就預備好了的?”
何盡忠想了想,答道:“回王爺的話,蜜漬青梅羹本來是前天西宮太妃特意進給皇上的,皇上嚐了之後心情大好,才吩咐了奴才叫內務府去準備,因為那梅子羹定要特製的蜜汁醃製一至半日才能入味,所以奴才們不敢怠慢,早早就預備好了。”
“那是誰接手的?”鄭親王又問。
“……是皇上禦廚房的人。”何盡忠抱拳答道,想了想,又低聲說道:“皇上身邊的人,想要在皇上眼皮底下手腳不幹淨,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鄭親王無聲地點了點頭,坐著愣了一會兒,隻覺得此事棘手非常,忍不住起身,在內堂繞了兩圈。何盡忠見了,忙說道:“王爺還請放寬心,在下一定全力協助王爺,徹查此事。”說罷對身邊站著伺候的內官吩咐:“去給王爺上一杯茶來。”
鄭親王煩躁非常,揮手說一句:“不必了。”
“王爺,此茶並未一般的茶,是玥妃娘娘發明的青梅茶,茶葉用的是禦賜的上好明前龍井,先要用熱水將茶葉泡開,方再加入用蜂蜜醃好的青梅,再將茶水晾至溫,嚐起來才最溫潤可口。”何盡忠耐心講解,方才領命下去的內官托了茶盤上來,茶盤上除了一盞青花瓷茶盞之外,還有一小碗蜜汁青梅,何盡忠彎下腰,將飽滿的青梅一顆一顆放入滾燙的茶水之中,銀匙輕輕攪動,碰上潔白的杯壁叮咚有聲,茶香隨著一縷縷的熱氣逐漸彌散開來,鄭親王轉過頭來,剛想稱讚一句,卻好像發現了什麽一般:“皇上家宴那日,珊妃所用的勺子,是哪個娘娘賞的?”
何盡忠一下子豁然開朗,連忙說道:“回王爺,是惠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