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包方方正正的金色錫紙包,由惠妃身邊的張公公雙手捧著,走到皇上的身邊來。
“你可看清楚了,這是從你那荷包裏搜出來的東西——你知道它是什麽嗎?”景玥肩膀不禁微一瑟縮,猛然抬起頭來,卻正好對上皇帝那雙冰雪寒徹的眸子,那一瞬間不由得心裏惶然驚恐,頭腦裏轉了幾千幾百個念頭,可是全部堵在了嘴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皇帝將頭偏過去,啞然開口道:“我隻問你,你認罪不認罪?”
景玥一怔,心中那幾千幾萬條思緒早已理不出絲毫的頭緒來,反倒在一起糾結成亂麻堵在胸口,她醞釀了半天,才低聲說一句:“景玥冤枉。”短短四個字,卻已經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她憋得滿臉通紅,像是在極力忍著眼淚。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自己似乎能聽到喉管裏突突的粗重喘息聲響,她跪在那裏,瘦瘦小小的一團,單薄得像是一片薄薄的剪紙,隨時都能被風吹落。這是他唯一一次見她流露出一絲身為女子該有的柔軟和膽怯,他心下如有千把利刃在緩慢地刺進刺出,但是一想到她的作為,他的心不知不覺間又冷硬了下來:“朕念在跟你過去的情份上,就不再追究你的家人了。”
家人?她想到家人,就感覺自己的唇角極不自然地牽動了一下,似是冷笑,而胸腔裏那顆已經冷透了的心在一瞬之間再次燃起熊熊的烈焰,想起一家慘死的人,想起林家那一日被滅門的慘狀……家裏亂得像一鍋粥,大哥和父親脖子上都架著陰冷的刀,被一群侍衛押著出門去,林家上下的女眷們全都被圍在一起,不知今後何去何從,妹妹景筎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看著眼前混亂的一團,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而她撲過去,雙手徒勞地在空中揮舞,卻什麽都沒有抓住,是母親拉住她,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流著眼淚拚命搖頭,她一麵掙紮,一麵踉蹌著想要追出門去,而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隻能徒勞地張大嘴,那時候頭腦中早也忘記了任何語言,隻聽見自己從喉嚨裏發出瀕死小獸般含糊而絕望的嘶吼。
她從未曾如此近的遭遇過死亡,而那一次迫在眉睫的經驗,正是眼前的這個男人給予的。
她跪著往前爬了幾步,抬手拾起掉在腳邊的荷包,輕輕拂去上麵的浮土,像是極為依戀地緊握在雙手之中,頓了頓,才緩緩說道:“景玥今天終於知道何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景玥入宮以來,承蒙皇上的聖恩厚愛,不免遭旁人嫉妒,而且景玥再愚昧無知,亦是不會明知故犯這宮裏的規矩,皇上今日卻連問都不問一句,就要定景玥的罪……景玥百口難辯,但若是皇上要親耳聽景玥認罪,那恐怕要教皇上您失望了。”
皇上久久不說話,殿中安靜得隻聽得見眾人的呼吸聲在緩慢的一起一伏,皇上緩慢開口,聲音亦是緩然:“你的意思是朕不相信你……可你教朕如何信你?東西是從你房裏搜出來的,更是從你的繡品中搜出來的,你說,你究竟叫朕如何信你?”
她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自己就算想再得再久,亦是不能夠說出什麽來,耳邊響著窗外呼呼的風聲,亦是如此遙遠,這樣僵持著的時間像是一隻無形的手,卡在她脆弱的頸項之上,隨著一秒一秒走過的時間而漸漸收緊加力,一直到她雙眼發黑,一直一直到她無法呼吸。
皇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像是從不曾認識她一樣,又像是想從她身上瞧出他想要的答案,那眼中流露的,早就分不清究竟是哀傷還是痛楚。她額頭處柔軟服帖的胎發,她低垂的雙眸,她玲瓏耳垂上兩簇小小的珍珠耳墜子,隨著她每一次呼吸微微顫動……他內心如同有水沸油煎一般,但終究還是淡然別過臉去,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陪先帝出行圍獵,不慎被自己的佩刀誤傷,那樣深的傷口,他卻連眉毛都不曾皺一下,將衣衫撕去一角,自己草草包紮了事,咬著牙一直撐到回宮。隻因為他自小就是不被自己父皇所重視所疼寵的皇四子殷隕,他早已經學會如何將心裏的諸多不平衡和痛楚情緒深壓在心裏的最深處,早就學會了如何麻木不仁地對待所有傷痛……而這一次,這一次,那些沉積已經的鈍痛爆發的瞬間竟然是如此的錐心刺骨,綿長不絕,他措手不及,幾乎就要被生生地擊潰。
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站在原地隻是揮了揮手,大內侍衛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都遲遲不敢動彈,李敬年躊躇了片刻,才硬著頭皮叫了一聲:“皇上……”
皇上恍惚地看著他,眼裏隻餘了最後的一絲淒涼,李敬年見狀,隻好又說了一句:“請皇上示下。”
“帶下去。”皇上終於背過身去,不再看任何人,聲音似是無限的疲憊:“帶下去吧。”
皇上話中“帶下去”的意思,必然是押送到西四所聽候發落,西四所是關押後宮之中犯錯的妃嬪和宮人的,但景玥畢竟深得皇上寵愛,不能同於一般宮人,李敬年思前想後,還是悄悄將景玥帶到了後宮一處偏僻的院落,那院落雖然年久陳舊,比不得一般妃嬪居住的院落,但比起西四所,條件自然是要好上許多。
李敬年將景玥帶進屋去,咳嗽了一聲:“娘娘,眼下皇上在氣頭上,誰也不敢幫您說情,隻好先委屈娘娘幾日,還等萬歲爺想清楚了,必然會從頭徹查此事。”
景玥道:“公公將我安置於此處,隻怕皇上知道了怪罪下來,連累公公。”
李敬年替她搬了個木凳過來,又扶著她坐下:“娘娘,奴才跟在皇上身邊二十餘年,皇上是真情還是假意,隻要一個眼神,奴才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頓了頓,又接著說:“皇上這次是真的痛到極處了,所以一時間才沒想清楚,娘娘,您要放寬心,這世界上哪有邁不過去的檻兒?”
景玥聽了不免苦澀一笑:“在皇上眼中,這次可是人贓俱獲,現在他心裏隻怕已經坐實了我謀害皇子的罪名了……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三千寵愛在一身,一舉一動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地下窺探著等著揪我的錯,拆我的台,我被皇帝捧得越高,將來也就跌得越慘……”
李敬年聽到此處,接了一句:“皇上乃是至真至誠之人,真心喜愛自然掩飾不住,奴才以為,這一點,娘娘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景玥聽罷,緩緩說道:“李公公,您是個聰明人,我不知道我的一舉一動究竟被別人看去多少,但您心裏定然清楚我是被人栽贓陷害的……隻是如今我百口莫辯,眼瞧著自己被別人陷害,卻拿不出自己沒有做過的證據。”
李敬年聽了,也隻是垂著頭悶不做聲,景玥愣了片刻,又問道:“李公公,小柔呢?”李敬年搖了搖頭:“娘娘,丫頭和主子是斷然不能關於一處的,還要委屈娘娘幾天……”景玥知道他是誤會了,接口道:“我沒有人伺候沒關係,我隻是擔心她的安危。”
李敬年說:“奴才會盡量幫娘娘打聽。”
她聽了,隻是勉強露出一絲苦笑,自言自語道:“我也知道,從這樣高的地方摔下來,連自己都未必保得住,更何況別人?”
“娘娘,奴才先告退了,隻怕皇上氣過了,找不到奴才。”李敬年打了一個千兒:“娘娘切勿四處走動,時辰到了,奴才自會差人來送食物和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