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虐情之冷妃如月

第二十二章

雕花長窗外的天光一絲絲地暗了下來,單薄的日光失了最後一絲溫度,無精打采地籠在她的臉上手上,她呆呆地坐在木凳子上,依稀還能辨認出富貴萬年這樣的花樣來,富貴萬年……自己曾經跟著府裏的嬤嬤學過諸多的吉祥花樣,福祿壽喜,無論剪繡,樣樣皆是信手拈來,隻是繡得多了,自己還是最喜歡富貴萬年這花樣,那時候還不明白所謂的好彩頭,隻是看著畫紙上的芙蓉,桂花,萬年青……花枝繁盛,灼灼其華,隻是那時候還不知道,一萬年到底有多久。

很久很久的以前,自己也是這樣坐在窗前,或是琢磨著新的花樣,或者是專注於女紅,春日的午後讓人昏昏欲睡,下人們都伺候著母親歇著去了,四下裏安靜到了極處,隻聽見籠子裏的鳥雀唧唧有聲,繡得久了,頸子隻覺得酸麻難忍,卻依然專注於手裏的繡活兒,一根絲要劈成四份,用來繡最精致繁雜的花蕊……那時候隻是天真地看著窗外,憑空去想象若幹年的以後,嫁作人婦,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天真的以為自己的一世便可以這樣安然無憂的度過……可是一切都隻像一場夢,醒過來,麵對的依然是這樣冰冷的事實,沒有勇氣也得咬牙走下去的事實,哪怕處處都是敵人,哪怕處處都是殺機,哪怕前麵是漆黑一片……亦是要硬著頭皮走下去。

景玥在這裏待了兩天,皇上那裏沒有絲毫動靜,唯有一名小太監會送飯來,亦是不會多待,留下籃子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她自知分寸,也沒有多問,每天就隻是發呆,發呆……後來小太監來的時候又捎來了畫花樣的紙筆,壓低聲音說一句:“這是李公公的安排,叫娘娘耐心等消息。”

她一個人呆得了兩天,反而覺得心思平靜了不少,這段時間隻屬於自己,隻為了自己活著,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是多麽的美好。就像待字閨中的那段日子,大家子,家教嚴,進進出出都有丫鬟和嬤嬤們跟著,姑娘長大了,跟哥哥們也就漸漸疏遠了,隻是她大哥性情開朗,難得遇上了,總是喜歡跟她逗逗嘴,尋她的開心,一臉認真的說:“我看景玥倒是出落得越來越水靈了,趕明兒見著王爺,還得求著王爺跟皇上說說,替咱們景玥尋一門好婚事哩。”

她總是滿臉通紅,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又拿景玥尋開心,誰不知道皇上禦賜的婚姻有多難求?”

他卻還是意味深長地笑:“景玥是正月十五的生辰吧?說不定景玥還有進宮做娘娘的命了,到時候咱們林家也算是出了一個金鳳凰。”

“大哥!”她急的跳腳:“你還敢嚼皇上的舌根,叫父親聽見了,保不準又得罰你去跪佛堂。”

他滿不在乎,臉上依然還是笑著:“父親最疼你,到時候你去為大哥求求情,也就沒事了。”

一路想一路看,以前的一切終於如同隔世一般恍恍惚惚。那些年的光陰,一路走過來,竟然都成了枉然。溫柔的母親,最疼她的父親,捧她在手心裏的大哥,和她最最親近的景筎……此刻這些人和她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今生今世再也無緣。

隻有她,隱姓埋名,行屍走肉一樣的活著……她歎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畫筆,畫了一下午,眼睛已經有些腫脹疼痛,抬頭看窗外,天已經擦黑,剛想起身,就聽見門外細微的腳步聲。

剛剛起身,就聽房門“吱呀”一聲向兩邊分開,一股子冷風隨著來人一起闖入,她不免瑟縮了一下,再抬頭,就看見怡親王的臉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神色平淡如故,身後跟著小環和另一名內官,兩個人都緊抿著唇,他看看攤開一桌子的畫紙:“我看你倒是閑適得很。”

她微一怔忡,已經行禮如儀:“給王爺請安,王爺萬福。”

他神色裏略微有一點驚訝:“你跟我行禮?依著規矩,我應該給你請安才是。”

她笑笑,也許是精神鬆懈下來,神色沒了當初的冷冽:“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哪還算得上什麽主子,隻怕再過些日子要自稱奴婢了——或者連命都要丟掉了。”

她說著,依然借著最後一絲天光擺弄著手裏的畫紙:“景玥隻怕辜負了王爺的厚望,對珊妃下不了手不說,王爺給的藥還被惠妃的人搜了出來……不過以王爺目前的地位,這又是何必呢。”

怡親王隻覺得喉嚨裏如哽了一個硬物,吞咽之間疼痛難當,她沒了平日裏的一貫冷冰冰,這樣輕聲慢語的同他說話,竟然讓他越發地覺得熟悉起來,他忍了片刻,才說道:“地位……?即使站得再高,看到的也不過是腳下相差不多的景致……”頓了頓,又說:“你放心,我自會安排好一切。”

她一笑,漫不經心地解釋:“景玥說的是,以王爺如今在皇上眼裏是值得敬重的兄長,況且這件事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到王爺您的頭上來,隻會覺得我這個女子陰險毒辣,心胸狹窄罷了。您又何必趟這個渾水?這次隻怕王爺您再神通廣大,也抵不過皇上心思已決。”

怡親王一愣,低頭才看見自己行袍的袖口微露出紫貂油亮絨密的毛尖。自古以來,隻有當今天子的禦衣行袍方可用紫貂,即便身份顯貴如親王亦是不能逾越,而他今天穿的這衣服正是皇上禦賜,於是他幹笑了一聲:“如此玲瓏細密的心思,難保不會成大器,我說你死不了,你就是死不了。”

她燃亮了一隻蠟燭,眼睛並不看他:“如今我能做的,也不過是自保罷了,我的底限在哪裏,隻有我自己清楚,再繼續下去的話,隻怕是要讓王爺您失望了。”

怡親王的拳頭漸漸攥緊,緩緩開口道:“難道你忘了你當初答應我的話了?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你的命是我的,我說你死不了,就沒人能殺得了你。”

她並不答話,他又接著說:“你自己最清楚不過,既然選了這條路,從一開始就不能再回頭了。”

“我……”她抬頭看看怡親王,那是一張與皇上極為相似的麵孔,在這微弱的燭光之下,就更是相像,刹那之間心裏仿佛有亂刀戳過一般,張了張嘴,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燭火之下,她麵色瑩白,素麵朝天,沒了濃妝時候的美豔,而那一雙眼睛仿佛有寶光瀲灩,一直看到他的心裏去——他突然就有了一種悔意,說不清道不明,隻是在心裏橫衝直撞,七上八下,他開始後悔為什麽當初一定要救下她,然後為什麽又要用盡一切手段將她送進宮裏。

其實他是見過她的。

那時候他和她爹林有為走得最為密切,林有為身為六部尚書,是先帝眼中的重臣,權傾朝野,風頭一時無兩。因此他跟她大哥林善洊走得也極近,少年的時候總是貪玩,下了書房,兩個人經常帶了小太監,瞞過眾多宮人的耳目,偷偷溜出宮來,一直一直在集市裏湊夠了熱鬧,野外撒夠了歡,兩個少年玩得累了,經不住跟班小太監的苦苦哀求,終於決定先跟著林善洊回林府稍作休息,林府府邸規模之大在上京數一數二,甚至超過了某些親王府邸。他跟著林善洊一路走一路打量,聽了消息趕來的林尚書自然是惱羞成怒,但是當著他的麵也發作不得,隻氣得兩撇胡子都翹了起來,他見了直憋著笑,林善洊數來懼怕他爹,顧不上理會家裏人的招待,拉著他一直往後花園那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見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女孩,正在花園裏站著逗架子上的鸚鵡。

那鸚鵡生得姹紫嫣紅,他自小從宮中長大,這樣的東西自然不覺得分外稀罕,因此一眼就看出那是隻鳳頭鸚鵡,那女孩子穿著嫩粉色的春衫,袖口處一串細密的壓花,下端係著裝飾用的小銅鈴,鈴聲嘩嘩,她拍著手正在教那隻鸚鵡念詩句,她聲音清脆,朗聲念道:“牽弋辭重海,觸網去層巒。戢翼雕籠際,延思彩霞端。”身後跟著的兩個小丫頭不知道她說的什麽意思,隻是興高采烈地看著她,而他當時玩得正在興頭上,想也沒想,手心裏一直攥著的從河邊撿來的七彩小石頭一下子就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鸚鵡身上,那鸚鵡怪叫了一聲,撲騰著翅膀飛遠了,林善洊叫了一聲:“景玥!”趕緊就跑了過去,她這才傻乎乎地轉過頭來,扁著嘴委屈地說了一聲:“大哥——鸚鵡飛走了……”

清盈盈的眼波,一雙眼睛似乎兩粒黑珍珠浸在水銀裏,似乎是著急,大眼睛眨巴一下,就立刻落下一滴淚來,然後那眼淚就跟斷線珍珠一般的停不住了,兩個丫頭趕緊哄著,帶著她往房裏去了。

其實他當時就後悔了,隻是父皇的無邊寵愛,早就慣出了他跋扈的性子,表麵上依然是毫不在意的樣子,走過去對站在原地的林善洊說:“你妹妹還真是嬌氣,一隻破鸚鵡罷了,也值得哭鼻子,這樣的鸚鵡我要多少有多少,大不了趕明兒求我母妃賠她一隻……”

沒想到話還沒說完,林善洊的拳頭就揮過來,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臉上,一邊打一邊喊:“誰許你欺負我妹妹,誰許你欺負我妹妹的?”他的火兒一下子也竄上來了,皇上最疼寵的皇子,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對待?他陰沉著臉也撲過去,兩個孩子抱在一起又踢又打,景玥房裏的丫頭最先聽見動靜,趕忙跑出來拉架,她也跟著跑出來了,眼睛腫了,眼淚也掉得更凶了:“大哥,你們別打了,景玥不哭了,景玥真的不哭了……”

他至今還記得,那時候她哭的樣子,那樣的委屈,看得他心裏簡直把自己罵了一千次一萬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