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留在宜春上苑用晚膳,但隨著景玥的口味,隻吩咐小廚房做了幾樣口味清淡的菜式,今天天氣難得的好,已經有了幾分入春的樣子,皇帝撂了碗筷,說了句:“著冬天眼看著就快過完了。”
景玥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皇帝轉過頭去看看她,笑著說道:“難得是個好天氣,適合飯後出去走走,散步又散心。”說完又轉過頭來喚李敬年:“朕要出去散散。”
李敬年麵有難色,想了想還是說:“皇上,天氣雖然還好,但是畢竟還是冬天,天也黑透了,年關底下,皇上更要仔細龍體才是。”
皇上最煩他囉嗦,沒理會他,而是幾步踱至殿前,隻見天邊晴朗得沒有一絲雲,那一泓鉤月,散發出柔和的銀光,低低映在一望無盡的宮牆之上,李敬年見了,隻得答應了一聲,轉身要去傳令預備伺候的鸞儀,沒想到皇帝一揮手阻止了他:“好好的散步,偏偏要叫一大群人跟著,煞了風景。”李敬年隻得賠笑著說道:“奴才愚鈍,還請萬歲爺示下,這是要往哪宮去?起碼奴才要叫幾個得力的人跟著,外麵夜黑風高的,奴才們提著幾盞燈給萬歲爺照亮腳下也是好的。”
皇上回頭看了看景玥說道:“朕哪一宮也不去,隻想跟娘娘兩個人散散心。”
李敬年不由得看了一眼景玥,隻見她麵無表情,甚至沒有抬眼看皇上一眼,李敬年心裏明頓時明白了幾分,自從珊妃的事情過後,皇上一直沒來好好陪景玥,並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內心內疚。
李敬年跟隨皇上身邊二十多年,自然對皇上的脾氣秉性再清楚不過,皇上是個極為內斂的人,表麵上越是雲淡風輕,心裏恰恰越是看重,珊妃的事情以後,皇上來宜春上苑的次數明顯少了,於是宮裏開始有人在私底下傳雖然最後查出來這背後主使是惠妃,但玥妃終是難洗嫌疑,惹了皇上討厭,在得寵了把個月之後,終於被皇上給放下了。
而景玥的出現,景玥的入宮,到後來,皇上對玥妃的癡,所有所有,由一個個的點逐漸練成一條線,他不敢妄自猜想,隻是恍恍惚惚地覺得,這一切似乎並不是偶然。李敬年看著皇上看景玥的眼神,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都是冤孽啊。
因為皇上特意吩咐了儀仗從簡,因此隻帶了李敬年跟另外幾個小太監,打著琉璃八角的宮燈,出了宜福門,穿過後花園一直朝著北去了,李敬年不知道皇上要去哪裏,卻又不敢問,一直走到城門麵前,宮門早就過了下鑰的時辰,皇上又下令開了城門,城門當值的統領見是皇上,趕忙飛奔著過來行見駕的大禮,又趕忙召集所有當值的侍衛,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的跟在後麵,皇上說:“朕隻想隨便走走,不用大驚小怪的跟著,叫朕清靜清靜。”
那統領率著眾多侍衛隻得在原地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皇上站在城樓底下,跟身後的李敬年說道:“誰也不許跟上來。”
李敬年抬頭看了看城樓,雖然月光澄亮,但城樓上麵黑漆漆的一片,嚇得趕緊請了一個安道:“萬歲爺,這可萬萬使不得啊,恕奴才大膽直言,城樓上風大,而且雖說有月亮,但是還是遠處還是一片黑燈瞎火的,出了什麽差錯,奴才就是有一百個一千個腦袋也擔當不起啊。”
皇上皺著眉頭說了一句:“瞧你說的,就在你們眼皮底下,還能出了什麽差錯?”又從身邊一個隨侍的小太監手裏拿過八角宮燈,替自己跟景玥照著腳下,李敬年心底焦急萬分,但是也沒有辦法,隻能在城底下眼巴巴地看著皇上帶著景玥慢慢登上城樓。
那城樓上果然風極大,吹得二人的鬥篷撲撲翻飛,他並不同她說話,隻是慢慢地往前走著,兩個人並排走在一起,四下裏靜寂無聲,隻聽腳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抬頭看向天邊,之間墨藍色的天空一彎尖尖的鉤月,低的仿佛觸手可及。
習慣了宮裏來來去去都有人簇擁著的日子,這樣安安靜靜的時候,好像又回到了在家的時候,午飯後,家裏的丫鬟們都去伺候祖母和母親午睡,自己就偷偷溜到園子裏慢慢散步……還有這樣的傍晚,挑燈看書看得久了,也是披上外衣,一個人外出到花園裏散步,眼看著月亮慢騰騰地升起來,草木的輪廓便在地上形成了一層淡淡的影子……皇上本來在她身邊提著燈不急不緩地走著,突然間伸過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冷嗎?”
她正在回憶,這樣猝不及防地被他握住手,一驚之下急忙抽出手來,抬起眼看到的是皇帝略有驚訝的眼睛,她慌忙心虛地垂下頭去:“景玥不冷。”
好在皇上並沒有在意,隻是又將她的雙手收進自己的手掌之中:“手這麽冰,還說不冷。”說完又拉著她的手,慢慢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問:“你剛才在想什麽?”
她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隻說:“景玥隻是愣神,並沒有想什麽。”
皇上攜著她的手慢慢走到城堞前,站定,笑了笑說:“連說謊都不會說。那讓朕猜猜,你是不是在想你的家人?”
一句話像是一塊份量極重的大石頭,“咚”一聲砸向平靜的水麵,她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在一瞬之間變得蒼白無比,抬眼看著分布在腳下的萬家燈火,密密麻麻如天上繁星一般,心緒紛亂如麻,說話的聲音幾乎都在顫抖:“景玥……”
“下午朕叫你講了家裏的事,看你的反應,朕知道你是想家了。”皇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朕把你留在宮裏,卻沒想過你的感受,是朕疏忽了。可是既然出了宮做了妃子,也就不好再出宮去,如今站在這裏,看得到萬家燈火通明,你瞧一瞧,也算是能看看家裏了。”
刹那之間,胸口裏像塞滿了棉花,堵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更像是打翻了百味瓶,分不清到底是喜是悲,是怒是憂,恍惚間隻覺得心中疼痛萬分,眼前升起一片朦朧的霧氣,城下那一點點的亮光頓時模糊成一片薄薄的水幕,過了半晌,她才搖了搖頭,輕輕道:“謝皇上美意,隻可惜景玥早就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