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了,緩緩轉過臉來望著她,那眼裏閃爍的不知道是什麽意味的光芒:“那下午的時候……”
她深深吸了口氣:“那是我小時候,一大家子的人,家裏總是熱熱鬧鬧的……可是滄海桑田,風雲變化莫測,誰能料到家道中落,父母相繼患了重病去世,又趕上變亂,好容易進了京城,兄弟姐妹也失散了。好在遇上好心的嬤嬤,願意收留我,教我聲樂,又找師傅來傳授我舞蹈……因而我現在才能有這個福氣進宮,侍奉皇上。”
他默默聽她說完,歎了一口氣:“想不到你同朕一樣,早就沒有家了。”他說著,慢慢握緊她的手,她的手心潮濕冰冷,夜涼如水,兩個人站在這京城最高處,各有各的重重心事,他再開口,聲音無限惆悵:“以前朕就喜歡一個人來這裏……看著這腳下的萬家百姓,心裏想著他們的生活或許忙碌充實,或許簡單純樸,或者貧窮或者闊綽,這裏都有屬於他們的一盞燈,燈下都有等著他們回去的家人。朕從前以為,隻要能站到這最高處,就可以不再羨慕任何人……現在朕站上來了,終於能看到之前想看卻看不到的風景,但那些之前沒擁有過的,到了現在依然無法擁有。”
那風越刮越大,吹得城樓角上掛著的銅鈴鐺鐺作響,景玥淡然道:“景玥不懂,身為皇上,有什麽是您想要卻得不到的?誰都知道,皇帝的話是聖旨,皇上讓誰過的好,誰就仕途坦蕩,一片光明;皇上要誰死,誰就斷然活不過下一秒去……您的手中掌握這天下,掌握著四海臣民,掌握著千千萬萬的性命……還有什麽,還有什麽是您想要的?”
他轉過頭來看她,她卻緩緩別開臉去,夜涼如水,風則像一隻無形的手,將冷水一波一波地朝身上潑著,他啞然開口道:“你這是在怪朕嗎?”
她心裏沒由來地一酸,嘴裏卻說著:“景玥不敢。”
他一笑:“不敢?嘴裏說著不敢,可朕瞧你什麽都敢。可朕就是拿你沒有法子,就算知道你的心一分一秒都未曾放在過朕的身上,就算知道你欺騙了朕,就算知道朕做的一切都未曾進到你的心裏……朕卻依然沒有辦法,依然沒辦法放下你……”
她心裏一驚,猝然抬起頭來,卻看到皇上也正在看著她,那眼裏閃爍的,是痛楚,是不甘,是無可奈何,更是無能為力,她眼底突然又湧起一股熱氣來,慌慌張張地錯開眼,心裏卻早亂成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皇上卻又開口道:“我知道珊妃雖然是惠妃算計的,我私下問過禦醫,珊妃的症狀並不是那些藥物所致,那些藥包,是你的東西。”
她心底陡然有一股寒意湧起,一陣心驚肉跳,皇上望著她,目光清冽,深不可測,直直地逼視著她,她別無他法,隻能慌亂地點了點頭,皇上眯起雙眼,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想要朕的孩子?難道朕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流下來,搖著頭卻說不出話來,皇上痛的不可自抑,說道:“你好啊——你好啊,你居然做到如此地步……你瞞著朕,你的丫鬟也瞞著朕,所有的人都想瞞著朕……”
“皇上!”她含淚跪下:“您真是冤枉景玥了!皇上睿智非常,不知您有沒有想過,景玥若不是出此下策,那現在珊妃的下場,就是景玥以後的下場?”
“你……”他嘴唇顫抖著,想起那一刻跟珊妃說的那句“後宮凶險,臣妾無能,隻是想保住這個孩子……”來,再看,握在手中的手亦是在微微顫抖,景玥抬起頭,皇帝微蹙眉頭,眉宇之間恍惚有倦怠之色,她極少見他如此猶豫過,臨時想出來的對詞,不知道皇帝會否相信她,心中亦是焦躁難安,隻聽皇帝說道:“朕到底是哪裏虧待了她們?榮華富貴,朕給的還少麽?偏偏還要算計著,算計著旁人,算計著得失,連片刻的安寧都不肯給朕……”
她接著道:“那是因為她們一顆心都拴在皇上的身上,恐怕比起榮華富貴,更想要的是您的垂青和憐惜吧。”皇帝掃了她一眼,嘴角撇開一抹極淡的笑來:“你倒是懂得……那你說說看,你若是真心惦記我,一顆心都放在朕的身上,會不會同她們一樣的算計我?”
景玥斷然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問,一顆心當下在胸口砰砰狂跳,幾乎是本能地接了一句:“景玥不敢。”而皇上仿佛沒有聽見一般,許久都不回答,她也就一直跪在地上,不敢再抬頭,亦是不敢再多言隻言片語。
片刻之後,一雙手將她扶起來,是皇帝,他輕輕將她攬進懷裏,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朕相信你,朕信你會真心實意的對待朕。”
她緊繃的身體和內心驟然放鬆下來,幾乎要虛脫,偎依在他的懷裏,突然覺得內心湧起一種難以言語的痛楚來,皇帝的呼吸微微吹在她的耳畔,像是有根羽毛在那裏輕輕地撓著,撓著,她隻覺得心裏委屈痛楚難當,而這一刻,皇帝的肩膀成了唯一能讓她喘息的依靠,她的手不知不覺攀上他的肩膀,將頭深深地埋進他的懷裏,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萬丈深淵,進退都是為難,終於再也把持不住,終於哭出聲來。
這是她進宮以來這麽久,唯一一次可以痛快的爆發,進與退的為難,看不到生路的絕望,每一步都需要計算的倦怠終於像洪水爆發,她緊緊抓著皇帝肩頭的衣料,周圍沒有旁的人,隻有他,緊緊地抱著她,終於能讓她能有片刻的安心,而她也終於能脫下偽裝,此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玥妃,亦不是怡親王的得力棋子,她隻是個哭得滿心酸楚的尋常女子,皇上亦是一動不動,隻是輕拍著她的背。
風又大了些,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以及回蕩著的鐺鐺銅鈴聲,她哭著哭著,突然覺得累了,於是慢慢閉上眼睛,鼻端是皇帝身上慣常有的蘇和香氣,而還夾雜著另外一種極為熟悉的味道,然而一時間又說不上來,她便睜開眼睛細細尋找,終於看見皇帝腰際明黃色的佩戴上係著一個荷包,皇上的荷包總是在換,雖說隻是繡龍,但是花樣還是多得她記不清,而今天的這一隻雖然看不清楚圖案,卻能看出是個繡了一半兒的,她心裏一下子明白過來,那香氣正是她平日裏熏衣服的香料味道,她不知為何心裏有些悵然,就好像小時候總追著即將落山太陽跑那樣,明明看起來很近,跑著追了好久,卻還是無法觸及。
那一晚,夜色濃稠如同墨汁,無星無月,整個世界仿佛縮為一片窄窄的屋簷。
大雨如同瓢潑一樣,下得昏天暗地,豆大的雨滴每砸在地上都像是要砸出一個個小坑,地上的水已經沒過腳麵,殷隕一雙明黃色的緞靴早已經被大雨浸得濕透了。
他一個人立於長生門樓之上,身後便是層巒相接的皇宮琉璃殿宇,而腳下就是京城的萬家燈火,大雨傾盆而下,嘩嘩地擊打在城樓屋瓦之上,激起層層水霧,遠處的點點燈火亦是像籠罩在一片薄膜之下,看不真切,他居高臨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雙腿在風吹雨打中漸漸失了溫度和感覺。
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之外,再無其他。寒風肆虐,他深色的絲絨鬥篷被風吹得撲撲翻飛,渾身上下早已經被風雨澆得濕透。
遠處仿佛有一盞昏黃的燈光閃了兩下,但很快就被雨澆熄了,來人漸漸走近了,他才默默地抬起頭來打量,來人正是自己身邊的內官李敬年,他雖身穿著黑色油衣,也帶著鬥笠,但全身依然濕的精透精透,見了殷隕行了禮,還不等殷隕出聲,先搖了搖頭。
殷隕默不作聲,隻是將頭再次轉過去,大風吹落了風帽,無數水柱爭先恐後地往頭上砸過來,力道大得幾乎讓他睜不開眼,道道水痕沿著精細的五官流下來,流入口腔之中,是難以言喻的苦澀。
“王爺,皇上他……隻怕不好了。”李敬年手忙腳亂地解下身上的油衣往殷隕身上披,而他卻仿佛無知無覺,半晌,才默然開口問道:“都有誰在?”
“回王爺的話,除了禦醫們,怡親王,鄭親王,禮親王和豫親王都在,還有年貴妃跟皇後……小皇子們也都在。”李敬年微微低頭,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讓身形本就枯瘦的他更顯得如枯柴般脆弱,一縷白氣自他嘴裏嗬出來,一下子就被風吹得散了:“王爺,您要不要……”
殷隕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嘴唇竟難以自抑地顫抖著:“皇上……說了什麽沒有?”
李敬年想了想,方才畢恭畢敬地答道:“皇上隻是攥著怡親王的手……說不出話來,到了奴才出來的時候,才見皇上嘴唇噏動,怡親王湊過耳朵才聽了去,旁人都沒聽著。”
“我就知道……”他嘴角牽動,明明是笑,看起來卻比哭還難看,一時間風雨大了起來,李敬年連忙作揖道:“王爺請不要過分悲傷,還是身體要緊……”
“悲傷?”他笑,狹長的眼中仿佛有數道流星驟然落下,劃出深淺不一的道道光痕,又像是空中極速劃過的淒厲閃電,帶著猙獰的白光將一切照得雪亮,而耳邊盡是轟隆隆的絕響,一聲一聲震得耳膜發痛,仿佛隨時都會破碎:“皇上根本就沒想起,他還有我這個兒子。”
同母同父,怎料到,區別怎會差別這麽多。
殷鸁會叫父皇了,殷鸁會跑了,殷鸁可以完整地背出一首詩了……殷鸁的一切,都有皇上悉心照料,有關於殷鸁的一切,都有皇上的事必躬親。
殷鸁之前的大皇子殷忻,二皇子殷楽也盡受寵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超越殷鸁所有的一切。殷鸁是他殷隕同胞的三哥,比他僅大了幾個時辰的三哥,而擁有的一切卻比他多這麽多,這麽多。
他自幼聰明伶俐,無論學什麽都比其他同齡的孩子快很多,因為他總是能出色完成禦書房師傅布置的功課,因此深得禦前大學士的寵愛,特準他可以提早下課,他便領著李敬年去花園裏放風箏,捉蛐蛐兒,引得其他孩子的羨慕,殷鸁雖勤勉好學,卻遠不及他的先天聰敏伶俐,每天都要掌燈夜讀到很晚。
那一次,他眼巴巴地等到禦書房下課,便拿了風箏去找自己的三哥:“三哥,小李子剛剛給我紮了風箏,你陪我一起放風箏好不好?”
殷鸁經不起他求,帶著他瘋玩了一個下午,而晚上因為過於勞累,習字的時候不小心睡著,碰倒了燭燈,險些釀成大禍,從此之後,殷鸁的手上便平添了一小塊燒傷留下的疤痕。
皇上知道了自然龍顏大怒,第二天一早便傳來了殷隕問罪,殷隕雖跪在地上,但脊背挺得直直的:“父皇,兒臣何錯之有?是三哥不小心碰倒了燭燈,才……”
“住口!”皇上氣得站起身來:“非但不跟你三哥賠罪,居然還敢嘴硬?若不是你整天不務正業,還叫你三哥一直陪你放風箏抓蟲子,怎麽會有這種事發生?”
“放風箏抓蟲子跟三哥不小心是兩回事,兒臣沒有錯!”他用眼睛咄咄逼視著皇上,口氣一分都不肯軟,站在一旁的殷鸁見皇上臉氣得發白,忙到殷隕身旁跪下,磕了一個頭道:“父皇息怒,昨夜之事的確是因為殷鸁自己不小心,不關皇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