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玥也是剛用過晚膳,正叫丫鬟們取紙磨墨,琢磨畫著新的花樣,突然聽聞外傳來擊掌之聲,接著就是內官的通報聲:“皇上駕到——!”冬馨清韻二人不由得相對一看,眼裏皆是驚喜,景玥也起身,行了見駕的大禮,李敬年使了個眼色,屋裏伺候的丫頭全出去了,李敬年便在門口守著。
皇上進屋解了平金繡龍紋的大麾,見景玥站在一邊站著,低頭不語,便道:“朕突然想念你泡的青梅茶了,去給朕泡碗茶來。”
景玥道:“皇上恕罪,景玥不知皇上前來,並沒有準備,眼下就隻有甘和茶。”
李敬年在一旁聽著暗自覺得好笑,皇上貴為天子,眼前要什麽吃的喝的沒有,偏生說自己想念青梅茶,倒像是在勉強給自己找台階下。皇上看他一眼,他立刻識趣道:“奴才去看看外麵的雨下得怎麽樣了。”
景玥道:“外麵下雨了?”
皇上說道:“是小雨。”
景玥說道:“我在屋裏頭可是一點也沒聽見。”
皇上看她攤開一桌子的筆墨,不禁笑道:“你專心起來的時候,別說是下雨了就算打雷,都未必能聽得真切。”說完,抬頭打量她,她穿了一件暗紅色繡蟹爪菊的絲綢夾衣,外麵套了一件過腰的長馬甲,可能是並未上妝,所以顯得臉色有些蒼白,皇帝道:“你這衣服上的花樣倒是新鮮,怎麽朕從來沒見過?”
景玥道:“回皇上的話,這是蟹爪菊,是我自己繡上的。”說完,又道:“皇上稍等片刻,我這就去沏茶來。”
她轉身走路的時候,更顯得腰身那裏空空落落,仿佛不盈一握,皇帝當下心念一動,不消片刻,她已經端了茶上來,皇帝端起來喝了一口,雖是常見的甘和茶,入口卻比尋常喝的藥甘甜了些許,不禁抬起頭來細細打量她:“你瘦了。”
景玥輕輕說道:“皇上也是。”
皇上聽了,歎了一口氣,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卻像碰到了鮮紅的烙鐵,猛地一縮手,抬起頭來,看見皇上眼中閃過的驚痛,顫聲道:“臣妾失禮。”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自稱“臣妾”,卻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的心慢慢糾結緊了,像是有一把鈍重的銼刀在磨心上最柔軟的血肉,一直磨到血肉模糊:“你這是在怪朕?”
景玥緊咬著下唇,心口處隱隱作痛,像是心髒跳得太極太快,要從胸口處迸發出來一般,她不肯轉過臉來,目光停留在桌上那個纏枝蓮青花瓷碗上,碗裏裝的是剛削好的蜜瓜,一片一片削得極薄,碧綠中隱隱透出蜜色,淋上蜂蜜,是那樣的清甜滑爽,然而她現在口中卻沒由來地湧上一股苦腥味道,忍不住咳了幾聲道:“景玥不敢。”
又是這句話。
“不敢……?”皇帝壓著嗓子喃喃重複著,景玥心下一橫:“景玥出身卑賤,不配蒙受聖寵。”
如若不是進宮裏來,就算她留有一條性命,不過是罪臣之女,籍沒入官,永世不能翻身……她步步走得艱辛,然而卻仍是步步錯,唯今之計,隻能自保,斷然不能再有任何奢求……她告訴自己,她要活著,要活下去,因為現在她已經不再是孤單一人,她有景筎,就算是為了景筎……
屋子中靜極了,隱約能聽見外麵淅瀝的雨聲……五月節即將到了,各宮的暖閣都換上了新的窗紗,江南錦織局年年例貢的蟬翼紗,極淡的青色,像是雨過天晴的天邊,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來,桌上的焚香爐裏焚著蘇和香,若有若無的香氣,合著那薄透了的煙,仿佛輕輕嗬上一口氣,就會散在空氣裏。
微風吹過案桌上鎮紙下的細白宣紙,一陣細微的聲響,皇帝聽見自己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出身卑微……朕倒想知道哪個出身卑微的舞女會寫得一手好字,不如你來告訴朕?”景玥身子不禁一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那眼睛黑白分明,像是一丸水銀,眼底卻透著微微的惶恐和害怕。皇帝隨手抽出一張宣紙來,輕聲念道:“中穀有蓷,暵其幹矣。有女仳離,嘅其歎矣。嘅其歎矣,遇人之艱難矣。中穀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離,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中穀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竟然是一手清麗的簪花小楷。
皇帝不禁笑了:“總是說著不敢不敢,可朕看你就是有膽子欺君罔上……”那一抹笑又慢慢隱去:“出身卑微,筆下卻有神,字體骨骼勻稱雍容,定然臨過名家的字,朕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你卻偏偏以為你什麽都能瞞過朕。”
景玥的頭腦一片空白,再也找不出一句對白,皇帝慢慢握住她的手,指尖卻是冷的:“告訴朕,你為什麽要一直躲著朕,為什麽一直瞞著朕?”
“皇上……”她的聲音細如蚊,耳邊盡是一片茫然的回響:“景玥……隻求在這後宮之中自保,斷然不敢妄想旁的……”
“所以你敢擅自服藥,為的就是不懷上朕的孩子;你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騙朕,瞞著朕;你更敢利用朕的對你的感情,處處算計著朕,作為你自保的砝碼,朕冷落你的一段時間,你卻依然有心情賞花,有心情作畫,有心情繡衣服,有心情寫字……”皇上越說越氣,猛地站起身來,帶得椅子“咣當”一下子翻到在地,外麵的李敬年聽見了,心中叫苦不迭,想著必定是玥妃又惹萬歲爺生氣,但又擔心主子出事,趕忙對身邊的內官使了個眼色,那內官立刻心神領會,匆匆忙忙去請鄭親王。
在皇上火頭上還敢勸的,唯有鄭親王一人,也唯有鄭親王得過皇上特旨,可以進出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