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糧的差事是一個極為燙手的山芋。幾萬大軍苦守定南關,而定南關所處之地北海是一片荒蠻之地,戈壁風沙,地勢艱險,環境極為惡劣,這樣的環境下最怕的就是糧草的短缺,糧草一旦短缺,軍心渙散,那定然是要吃敗仗的,鄭親王雖然心裏位糧草的事情著急,但聽皇上如此說,還是微微訝異,叫了一聲:“皇上?”
皇上看著他,眼裏閃著一種他說不出的光芒:“想當初咱們父皇在世的時候,最看重的就是咱們這位三哥,我即位以來,也同樣未曾虧待過這位一母同胞的兄長。還記得,曾經有一次,淮南遭遇了百年難遇的一次洪災,莊稼顆粒無收,災民都紛紛北逃,再加上北海的胡虜又趁亂來侵犯,那段時間,父皇發愁得兩鬢的頭發都白了好多,回想起來,那真是異常辛苦的一段日子……”皇上說著說著,突然微微歎氣:“那時候朕和你主動請旨,帶兵北上,去拱衛邊防,咱們兄弟在關外一起跟將士們吃糠咽菜,風裏跑泥裏滾,跟著士兵們一起衝鋒陷陣,身上無數大大小小的新傷舊傷,可咱們兄弟倆眉頭都沒有皺過一下,塞外天氣多變,白天熱得人身上像是要生出火來,晚上又一下子冷得難以入眠,咱們兄弟倆吃了那麽多苦,就盼著趕緊打了勝仗然後凱旋回京,因為咱們知道,如果要想爭取到應得的對待,隻能靠著咱們的雙手一一打下來……然而……”他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浮起一抹蒼涼的笑容來:“好不容易打了勝仗,回京以後,得到的卻是三哥南下治水立功受了封賞的消息,旁人都議論說你我這次立了大功,然而隻有咱們自己心裏最清楚,風塵仆仆赴湯蹈火,命幾乎都要拚進去,最終又得到了什麽?”
皇帝說著,左手不由自主就輕輕按上腰間的那處舊傷,鄭親王看著,便想起那時候,他魯莽行軍,中了那群亂軍的埋伏,前後都被斷了退路,在他本打算孤注一擲,跟那亂軍的頭領同歸於盡之時,卻是四哥帶兵殺進重圍來救他,那是他經曆的最慘烈的一場戰鬥了……敵軍差不多兩萬,而他們卻隻有三千的輕騎兵突圍,四哥在突圍的過程中險些被敵人刺中要害,虧了四哥當時的副將薛麟眼疾手快,一把推開四哥才沒傷及要害,可那一槍還是刺在了四哥腰上,濃稠的鮮血一下子就噴湧而出,他永遠記得當時四哥蒼白的臉,炫目的陽光下,看起來就像是一張薄薄的白紙,他捂著傷口,傷口上插著那支投槍,還在理智冷靜地指揮軍隊撤離,而那血不斷地從傷口處湧出來,滴在他寶藍色的戰袍上,變成了濃重的紫色。殺出重圍之後,四哥在馬背上幾近昏厥,他拚了命,和四哥並乘一騎,總算是逃了出來。
他堂堂的八尺男兒,就算小時候在宮裏受盡其他皇子的欺辱,業從未哭過,隻有那一次,當著全軍三千將士的麵哭了,四哥醒了之後卻依然和善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六,你是我兄弟,我這個當哥哥的,定然不會至你於不顧。”就像現在一樣。
鄭親王想到這裏,鼻端忍不住又是一酸,皇帝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輕輕笑了笑:“好在苦盡甘來,咱們兄弟二人總算是熬出頭來了,現在這宮裏,再也沒有人敢再看輕朕和你。”
鄭親王想到從前的那些日子,忍不住叫了聲“四哥”,皇上便笑著說道:“叫的好,朕就最喜歡聽你叫我四哥。”說完又道:“老六,跟著我的那些年,讓你受了不少苦啊。”
鄭親王搖頭道:“能跟著四哥,無論是沙場上衝鋒陷陣還是安靜地生活,對於臣弟都是莫大的榮耀,因為殷瑜知道,整個皇宮裏,願意真心對待殷瑜的,便隻有額娘跟四哥。”
皇上聽了,沒有再接話下去,兄弟二人站在那扇長窗前麵,長窗外的抄手遊廊上懸著一個個的紅綢燈籠,院子裏青花瓷巨缸栽種的石榴樹,總是結出很多又大又甜的石榴來,這些都是他們曾經一起鬧過玩過的地方,宮裏這樣大,而屬於他們的樂園,亦隻不過是這樣小小的一片天地,如今他們都不再是曾經的少年,曾經瘦小的六皇子成長為馬背上善戰的勇將,而他是受萬民敬仰的皇上,肩膀上沉甸甸的擔子,有時候壓得他幾乎喘不過來起來。
鄭親王看著皇上的安靜的側臉,突然就想到先帝駕崩的那晚,皇上神情一如現在,是從未見過的冷峻,一雙眼睛更是透出一種可怕的殺氣,他問他:“老六,如果有一天我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你還會不會認我做你的四哥?”他沒有片刻的猶豫,立刻回答道:“殷瑜跟著四哥。”
到了現在,他的答案依然是不會變。鄭親王想著,慢慢握緊了拳頭,慢慢說道:“無論什麽時候,殷瑜都跟著四哥,您是皇上,也是臣弟永遠的四哥。”
皇帝仰起臉龐,陽光微微灑在他的臉上,柔化了他堅毅的線條,然而下一刻他的聲音響起,卻是透著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說過了,這天下是咱們兄弟千辛萬苦打下來的,諸多的皇子,沒有一個有如此的經曆,無論是父皇,母後,或者是其他的誰,曾經他們虧欠朕的,朕要一樣一樣地親手拿回來,現在朕做到了……”說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老六,你就替朕去怡親王府上走一趟,探探他的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