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瀝瀝地下著,不大,卻令人煩得緊,屋簷上的滴水滴滴嗒嗒地落個不停,偶爾一陣風卷過,細密的雨絲便從窗外的夜裏飄進了房中,被燈籠的火光一照,頗有種如幻似真的夢境感,然則相對而坐的蘇勖與芩文本卻絲毫也不曾被周遭的一切所影響,哪怕是麵前幾子上擺滿的美酒佳肴也不能令他們分心一下,兩位朝中顯貴就這麽安靜地相對而坐,宛若兩尊木雕的菩薩一般,寂靜的氣息在亮堂的廳中彌漫成一派的詭異,突然,一聲木門拉動的“咯吱”輕響傳來,呆坐不動的兩位朝中大員同時抬起了眼皮,各自凝神向門口看了過去,眼神皆複雜難明得很。
“小的見過芩尚書,蘇侍郎。”一身青衣的萬重山穩步走進了廳堂,一躬身,恭敬地給兩位朝中大佬見了個禮。
萬重山乃是“響鈴”的負責人,其身份地位在魏王府中也算是數得上號的人物,當然了,跟在座的兩位大佬比較起來的話,自是差了老大一截,可也不是能隨意輕辱的,故此,芩文本雖沒有開口,但卻微微欠了下身算是還了禮,然則蘇勖卻並沒有絲毫的謙讓動作,隻是微皺著眉頭,沉吟地問了一聲:“情況如何?”
“回稟蘇侍郎,現已查明情況如下:今日一早兵部侍郎盧承慶接相州急報之後,即將呈文轉交於諸黃門,巳時末牌,諸黃門進了東宮,至末時方出,其間太子曾從東宮轉回了皇宮,耽擱了約大半個時辰,之後又召蕭中書覲見,所議之事不詳;另,據查,在屬下人手趕到前,劉侍中便已得到相關消息,疑是兵部員外郎劉善所傳,某之屬下不及阻止,劉侍中人便已到了大理寺,與孫伏伽理論,期間裴鴻緒多方挑唆,這才激化成爭執,現劉侍中已被太子假借監國之名義免除了朝中權柄,如今正在府上大發雷霆……”萬重山一聽蘇勖見問,忙不迭地將所得到的各種消息一一道將出來,然則絮絮叨叨了老半天,卻沒說到點子上,這令蘇勖大為不滿,眉頭一皺,一抬手止住了萬重山的話頭。
“案情如今進展如何?”蘇勖不滿地瞥了萬重山一眼,語帶不耐地問了一句。
蘇勖輕易不發火,可一旦讓其不滿意,萬重山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是故,此時一見蘇勖麵色不善,萬重山高大魁梧的身子竟不自覺地顫了一下,緊趕著答道:“回蘇侍郎的話,大理寺已奉東宮之令諭查封了戶部、司農寺相關賬冊,目下正在安排人手詳查,小的已派人聯絡上了被關押於大理寺牢房裏的劉铖本人,據其所言,此調撥函乃是其到戶部第一天所發之公文,一切皆按兵部轉過來的公文所擬,並無差錯,隻是其也記不清此公函上所劃撥之糧倉號,屬下以為這其中恐另有蹊蹺,該是有人故意陷害劉铖。”
“嗯。”蘇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沉吟了一下,接著問道:“劉铖進戶部是何人舉薦?”
萬重山躬了下身子道:“回蘇侍郎話,據查,是國子監太學博士林正誠所上的薦本,由吏部崔侍郎批複,並轉呈東宮用了印。”
“怎麽是他?”蘇勖一聽是林正誠上的薦本,心頭頓時咯噔了一下,無他,這位林正誠乃是李世民新寵的大臣,出身微寒,是從科舉一道出身的人物,任過禦史大夫,去年剛調任國子監太學博士,其人極有膽色,頗有當年名相魏征之風骨,雖非越王一係之人物,卻時常在朝堂上與越王一係之官員相唱和,此人竟也攪進了此事之中,極有可能背後指使的正是越王李貞,值此風雨飄搖之際,一旦東宮與越王合流,魏王一係的日子隻怕就不好過了,卻也由不得蘇勖不驚異了的。
“越王府那一頭可有甚動靜?”蘇勖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突地問了一句。
“一切正常,屬下並未發現那一頭有異動之相。”萬重山愣了一下,這才緊趕著回答道。
“加強監視,另,派人詳查太子今日回宮究竟去見了何人,下去罷!”蘇勖皺著眉頭沉思了一番之後,揮了下手,將萬重山屏退,這才麵色凝重地看著芩文本道:“景仁(芩文本的字)兄,此事怕是難善了了。”
芩文本默默地點了點頭,並沒有開口接話,麵上雖是平淡依舊,可內心裏卻是沸騰了開來,滿心眼裏一片悲涼之意——滿朝文武中,身居三品以上文臣高位者,唯有他芩文本與劉洎以及魏征三人乃是微寒出身,如今魏征已死,劉洎此番又遭逢大難,就算能勉強過了關,不死也得去掉層皮,一念及此,芩文本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慨,更隱隱地後悔前些年輕率地卷入了諸皇子的爭奪之間,隻可惜如今人已深陷其中,想要脫身已是千難萬難,此際悔意既生,心便再難安定,腦中各種思緒纏雜,實是無心去討論眼下這場危機的,然則畢竟身在魏王營中,覆巢之下必無完卵的道理他還是清楚的,隻是卻無法真兒個地靜下心來,隻能是沉默以對了罷。
蘇勖顯然注意到了芩文本的心不在焉,暗歎了口氣,沉吟地開口道:“景仁兄,此案看起來小,然卻事涉軍機,又與劉侍中有涉,非等閑能視之,大理寺獨審此案於理法不合,當三司會審為妥,景仁兄以為如何?”
“也罷,明日一早,某自上本便是了。”芩文本自是清楚蘇勖言下之意是要刑部插手此案,他雖與劉洎算不得親近,可好歹如今算是站在同一條船上,能出手搭救一把的話,芩文本自也不會吝於出手的,也就點了點頭應承了下來。
“如此甚好,就有勞景仁兄了。”蘇勖見芩文本心緒不佳,自也不想再與其多談這案子背後可能隱藏著的貓膩,隻是拱了拱手,笑著說了一句。
一聽蘇勖這話裏已帶著逐客的意思,芩文本自是不想多留,隻是拱手還了個禮,起了身道:“慎行兄放心,某知道該如何做的,天色不早了,某尚有事,就此告辭了,留步。”
“景仁兄費心了,走好。”蘇勖起身將芩文本送到了廳門口,目送著芩文本下了樓梯,這才轉回到了廳中,也沒去幾子前就座,而是走到了窗前,凝視著落雨的夜空,默默地思索了起來,隻不過蘇勖也沒能靜上多久,不多會,木門打開的“咯吱”聲再次突兀地響了起來,萬重山滿臉怪異之色地走了進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何事?”蘇勖掀了掀眉毛,平淡地問了一句。
“稟蘇侍郎,屬下已著人查清了太子回宮所見之人。”一聽蘇勖見問,萬重山臉上的怪異之色更濃了幾分,略有些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
“哦?是何人?”蘇勖見萬重山如此做派,登時就是一愣,這才緊趕著追問了一句。
“是武才人。”萬重山說出了謎底,臉上竟然露出了如獲重釋般的神色。
蘇勖猛地吃了一驚,眉頭一揚,沉著聲追問道:“嗯?當真?”
“應該不假。”萬重山重重地點了下頭道:“今日午時,有人看見太子躲躲閃閃地去了毅和殿,時隔不久,武才人也喬裝前往,二人在殿中呆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具體所行何事,卻不得而知了,會不會是……”萬重山想說二人會不會是有奸情,可畢竟沒那個膽子將這話說將出口,隻好含含糊糊地應付了過去。
太子與武才人有沒有奸情蘇勖並不在意,左右皇宮裏那些齷齪事多了去了,哪一朝代都免不了那一套雜七雜八的破事兒,蘇勖自是懶得去理會,他所關心的隻是這兩個奸夫淫婦究竟談論了些什麽,無他,值此大事將臨之時,蘇勖壓根兒就不相信李治還會有閑心去偷情,十有八九是商量著劉铖這一案子的事情才對,隻不過蘇勖對於武才人這麽個低級嬪妃並不了解,實不清楚武媚娘在這其中究竟起的是何種作用,可轉念一想,突地省悟過來武媚娘乃是燕德妃的表妹,心頭頓時狂震了起來,再一聯想到林正誠突然舉薦劉铖的事情,頭上的冷汗便不由自主地狂湧了出來,臉色煞白一片,一雙原本穩定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蘇大人,您沒事罷?”萬重山沒想到蘇勖的反應會如此之激烈,大吃一驚之下,忙不迭地問了一句。
“沒,沒事。”蘇勖伸出大袖子抹去了頭上的虛汗,定了定神,自失地笑了一下,這才強自按下胸中的波濤,冷靜地開口道:“傳令下去,將武才人盯緊了,還有,加派人手盯著敏安宮,一旦武才人去了敏安宮,即刻來報。”
“是,屬下遵命。”萬重山恭敬地應了一聲,待要退下,卻又站住了腳,試探地問道:“大人,東宮那頭可須動起來?”
蘇勖細細地想了想,到了末了還是搖了搖頭道:“先不啟用,日後再說,去罷。”萬重山見蘇勖已然下了決斷,自是不敢再多言,拱手行了個禮,一轉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廳堂。
“唉……”待得萬重山一退出,蘇勖長歎了口氣,轉回了身來,依著窗台,心緒複雜難明地皺起了眉頭,眼中滿是憂慮之色地看著夜空,額頭上的皺紋陡然間深了許多……
越王府內書房中,一身青色單衣的納隆端坐在幾子前,雙手撫在琴弦上,隨意地揮灑著,一串串悠揚的樂聲隨風飄散,在空落落的內院中回響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縱然是風聲雨聲也無法掩蓋那份飄逸的脫俗之氣象。
“好琴,好曲,納先生真是好閑情麽。”一曲終了,一身黑衣的雁大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了書房中,鼓著掌,笑嗬嗬地說了一句。
納隆哈哈一笑,起了身,比了個請坐的手勢,淡然地問了一句:“都辦妥了麽?”
一談起公事,雁大臉上的笑容立時收了起來,拱了下手道:“回先生的話,各項準備都已停當。”
“那就好,時候不早了,去休息罷。”納隆對於雁大的能力自是信得過的,也就沒去追問具體的詳情,笑著點了點頭道。
雁大並沒有就此退下,而是略一猶豫之後,還是開口問道:“納先生,屬下有一事不明,還請先生指教。”
納隆與雁大合作日久,自是知道雁大的性子,並未因雁大所有堅持而不滿,拂了拂袖子,笑著比了個請的手勢道:“哦?爾有甚疑問但將無妨。”
雁大深吸了口氣,略帶一絲激動之色地開口道:“先生,而今魏王那頭反擊在即,為何卻要屬下吩咐我方諸公不可參與其事,須知魏王勢大,東宮方麵不見得能頂得住,若是太子那頭敗下陣來,我等先前一番部署豈不是全都白費了麽?”
納隆無聲地笑了笑,饒有興致地看了雁大好一陣子,這才悠然地反問了一句:“太子勢力弱麽?不見得罷,長孫世家可是能量不小的麽。”
“這……”雁大愣了一下,這才狐疑地道:“可是長孫司徒如今正伴駕出征,京師這頭怕是無能為力罷。”
“不錯,正是如此。”納隆哈哈一笑,拈了拈胸前的長須,嘴角含笑地瞥了雁大一眼道:“陛下若是真要扶持太子,又豈會將長孫司徒也一並帶走,他一個文臣能上陣殺敵還是能出謀劃策?這裏頭的意味你可想明白了麽。”
雁大認真地想了想,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陛下之意怕是要京師亂起來的了,隻是這亂一旦起來,一旦魏王那頭趁勢而起,我等隻怕難免要遭池魚之殃,卻又該如何是好?”
納隆哈哈大笑著道:“無妨,陛下既然敢如此行事,自會有所安排,我等隻需點個火頭,自然有旁人會去煽風,看看熱鬧便好,須防這火燒到自家頭上啊,哈哈哈……”
納隆說得有趣,雁大也不禁莞爾,樂了一回之後,這才謹慎地問道:“先生,您以為魏王那頭會如何反擊?”
“怎麽?爾這是要考某一回麽?”事到此時,一切順利,納隆的心情自是好得很,微笑著一拈胡須,笑吟吟地打趣了一句。
“豈敢,豈敢,某也就是琢磨不透,這才請教先生的。”雁大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
納隆嗬嗬一笑,冷靜地分析道:“嗬嗬,以蘇勖其人之智未必就看不出陛下之心意所在,就算沒有劉铖其事,想來他也會挑起事端,讓朝局陷入混沌,而今既然有這麽個機會,他又豈能輕易放過,依某看來,朝堂之爭是第一步,唔,明日一早想必朝堂中定有一犯好鬥,所爭者不外乎審案之權限罷,卻也無甚可言之處,至於第二步,嗬,想來蘇侍郎不會就此被太子擺上一道的,將水徹底攪渾便是其所能選的法子,隻怕太子那頭的官員要有人倒大黴了,隻是誰會撞到蘇侍郎的槍口上卻還不好說,至於其三麽,若是諸般努力都不見效,禦前官司可就要開打了,鬧不好能整太子一個灰頭土臉也說不定。”
雁大眼睛突地一亮,緊趕著說道:“先生的意思是武……”
“爾心中有數便好,此事須得謹慎,不可外傳。”納隆不給雁大將話說完的機會,一擺手,麵色嚴肅地說了一句。
“是,屬下明白。”雁大自是知曉其中的厲害之處,忙不迭地躬身應答道。
“罷了,時候不早了,去歇息罷,接下來還有得你忙的。”納隆自是知曉雁大不是個隨意的人,提點了一句之後,也沒再糾纏此事,隻是擺了擺手,讓雁大退下,可就在此時,書房外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劉德全那尖細的嗓音便在房門外響了起來:“納先生,禮部侍郎葉淩送來請柬一封,請先生示下。”
“哦?”納隆愣了一下,皺著眉頭思索了一陣,對著雁大揮了揮手,自個兒卻緩步走到了書房門口,入眼便見被兩名“雁組”高手擋在書房外的劉德全躬著身子,手捧著一封請柬,正自滿臉子媚笑地站在那兒。
“有勞劉公公了。”納隆不動聲色地接過了劉德全手中的帖子,點了點頭,客氣地說了一句。
“應當的,應當的,嗬嗬,不知先生是否要赴約,某家也好準備車駕。”劉德全陪著笑臉,哈著腰絮絮叨叨地說道。
自打李貞離京之後,劉德全便時常借著各種名目謀私,雖都算不上甚大錯,可卻深為納隆所不喜,也早已請示過李貞,李貞當即便下了死命令不準許其再進入內書房一步,隻是考慮到劉德全本是燕德妃身邊的老人,又在王府當了多年的總管,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隨劉德全去貪一些小便宜罷了,然則事關王府機密之事已是不準其再插手了的,此時聽劉德全問到了赴約與否的事情,納隆自是不會跟他明說,隻是笑著應付了一句道:“有勞公公費心了,某定奪之後,再著人告知公公便是。”
“啊,那就好,那就好,嗬嗬,先生您忙,某家這就先告辭了。”劉德全見納隆不明言,也自有些無趣,媚笑著說了聲,自顧自地轉身往外院行去,可剛轉過院門,卻忍不住回頭恨恨地呸了一口,一路小聲叨咕著徑自去遠了。
“先生。”雁大見納隆始終盯著手中的請柬,卻半天沒有發話,忍不住出言喚了一聲。
“哦,沒事。”納隆飛快地皺了下眉頭,將那份請柬隨手丟到身邊的幾子上,低著頭,在書房裏來回踱著步,心中反複盤算了良久,抬起了頭來,看著雁大道:“爾明日晚間陪某走上一趟好了,某久聞葉侍郎大名,見上一見也好。”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雁大這一回沒再多問為什麽,隻是幹淨利落地應了一聲,轉身大步退出了書房,自去安排相關事宜不提。
納隆看了看雁大的背影,緩步踱到幾子前,將那份請柬再次拿了起來,並不打開看,隻是端詳著請柬的封麵,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