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
寧姚讓陳平安先行返回城頭,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
董畫符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多餘了。
有話直說,一直是董畫符的風格。
陳三秋笑道:“男女之間,如果沒有幾句多餘話,便麻煩了。”
董畫符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問道:“你有那說多餘話的機會嗎?”
陳三秋學那二掌櫃報以微笑。
董畫符怕那二掌櫃記仇算賬,還真不怕做夢都想當自己姐夫的陳三秋,所以來了一些雪上加霜的言語,“我姐之所以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不會是故意躲著你吧?要真是這樣,就過了,回頭我幫你說道說道,這點朋友義氣,還是有的。”
陳三秋搖頭道:“不至於。你姐是爽快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如何刻意。”
喜歡一個人,總是萬般好。
何況陳三秋從穿開襠褲起,就覺得鄰居家的小董姐姐,不是入了自己的眼睛,才變得好,她是真的好。
就像陳三秋第一次從書上看到青梅竹馬四個字,便覺得那是一個天底下最動人的說法,什麽大湖平如鏡,秋山紅若火,都得靠邊站了。
要說董不得有多漂亮,其實不算。
隻是這麽多年,陳三秋酒喝得越多就越喜歡。
在陳平安還沒來到劍氣長城的時候,以往幾次下城廝殺,陳三秋在自己戰場上那邊隻要提前收劍,都會跑去董不得那邊遙遙觀戰,一次形勢嚴峻,陳三秋出手幫忙,董不得事後道了聲謝後,結果跟了一句直截了當的剮心言語,是董不得第二次明確告訴陳三秋,大家都是劍修,還是熟人,朋友,戰場上幫忙可以,隻是奉勸陳三秋莫要有那山上道侶的念頭,她董不得一想到這個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那一次,陳三秋回了城池,喝了酒回家路上,就又去推牆撞樹了。
陳平安受傷不輕,不單單是皮肉筋骨,慘不忍睹,最麻煩的是那些劍修飛劍遺留下來的劍氣,以及諸多妖族修士攻伐本命物帶來的創傷。
不過整個人的精神氣不減反增,寧姚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麽眼神明亮的陳平安。
當下整個人的人身小天地,氣機混亂不堪,不全是壞事,有弊有利,李二曾經說過,師弟鄭大風早年觀看那座螃蟹坊匾額,有些心得,回來後與他提過一嘴,大致意思,人身就是一處古戰場遺址,所以莫向外求四個字,不全是蹈虛修心之言。
所以當下陳平安自身便是一座演武場,抽絲剝繭一事,以及用純粹真氣壓勝修士靈氣一途,剛好陳平安都還算擅長。
撿了把來曆不明的受損長劍,長劍本身沒有太過玄妙,就是有入手極沉,估計鑄劍材質不錯,值點神仙錢。
估計在寶瓶洲那些藩屬小國的江湖上,這就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神兵利器了,連那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祇都要忌憚幾分。
陳平安率先禦劍北去,揀選妖族大軍的戰陣單薄處,一路上稍稍出拳而已。
沒有直接去往城頭,而是禦劍去了城牆上那個猛字的最高“一橫”處,盤腿而坐,拿出養劍葫,喝了幾口桂花釀,近距離多看幾眼戰場走勢。一邊靜心調養氣息,一邊嫻熟包紮傷口。
牆頭刻下的每個大字,所有橫向筆畫,幾乎皆是絕佳的修行之地。
但是到了蟻附攻城的戰事階段,這些天然劍修道場,往往又是必死之地。
所以能夠在此修道動輒數百年的老劍修,必然殺力極大,且極其擅長保命。
陳平安身旁不遠處,就坐著一位閉目養神的年老劍修,對方沒有起身迎客,陳平安便沒有出聲打攪對方的清修養劍。
看老者模樣,應該是丙本第六頁的元嬰劍修殷沉,歲數已高,但是瓶頸難破,一直停滯在元嬰境,性情桀驁,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家寡人,劍氣長城的劍修,幾乎都會有至交好友,要麽還活著,要麽已經戰死了,總之都會有那麽幾個,但是殷沉卻從來沒有,隻要投身戰場,殺心極大,並且一旦出劍,喜歡不分敵我,所以殺妖極多,積攢下來的戰功一直不大,還不如許多年輕金丹劍修,因為許多戰功都被抹掉了,老劍修殷沉的名聲更不好,畢竟沒有人願意接近一個連己方劍修也會殺的怪物。
甲本、丙本上的每一位本土劍修,每一頁,皆寫有隱官一脈劍修的不同注解,如果避暑行宮的劍修見解太多,就夾雜幾張額外的紙張。
關於丙本名冊排名極高的殷沉,反而見解寥寥,隻有愁苗與林君璧寫了幾筆,皆與劍氣長城的普遍看法,截然不同。
若說戰場誤傷,幾乎任何一位劍仙皆有,那種傷及無辜,到底談不上背負罵名,但是殷沉不一樣,很多時候老人的淩厲出劍,就是算準了會死掉幾位劍修。
按照隱官一脈的職責劃分,老劍修殷沉隻需要鎮守原地,不用出城廝殺。
陳平安包紮完大大小小的傷口,祭出一張祛穢符清,迅速除掉血跡,到底是客人,哪怕主人沒個笑臉,不是客人不講半點禮數的理由。
老人睜開眼睛,沙啞開口道:“你這娃兒也真是好玩,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我還是見過一些的。別人出拳,是被飛劍、法寶克製,你倒好,自己壓著自己。”
陳平安轉頭笑道:“殷前輩好眼力。”
老人問道:“沒喊你一聲隱官大人,心裏邊沒點疙瘩?”
陳平安說道:“沒有。”
殷沉望向戰場前線,金色長河以北,有幫忙的寧姚,南邊有職責所在的開陣劍修,殷沉譏笑道:“每次見著這些所謂的年輕天才,真是難免讓人意誌消沉幾分。人比人,怎麽比。”
陳平安笑道:“更多劍修見著了殷前輩,也會如此。”
事實上殷沉也曾是年輕天才之一,並且極為出類拔萃,當年在劍氣長城的風光,大致相當於如今的高野侯、司徒蔚然。
練劍一事,極為順暢,一路破境勢如破竹,直到元嬰才停步,不曾想這一停步,就是虛度光陰數百年。
殷沉冷笑道:“廢物除了仰頭看人,偷偷流哈喇子,還能做什麽有用事?比如我,一年到頭在這裏枯坐,就從年輕廢物坐出了個老廢物。”
一個狠起來連自己都罵的人,如果隻說吵架,基本上是無敵手的。
陳平安問道:“先前那位持劍男子,殷前輩可曾看破根腳?”
殷沉嗤笑道:“隱官一代不如一代啊,你這外鄉小娃兒,都已經境界不高了,靠著些虛頭巴腦的關係,鳩占鵲巢,得了蕭愻前輩的那座避暑行宮,檔案秘錄無數,結果連這點情報都不知道?即便認不得,不會猜嗎?”
陳平安不介意這些言語,你罵你的,我問我的,繼續試探性說道:“是那托月山百劍仙前列的天之驕子?與竹篋、離真排名差不多?”
殷沉則是你問你的,我罵我的,“現在我估摸著整座劍氣長城,說那蕭愻前輩的言語,什麽難聽話都有吧?真是一幫有娘生沒爹教的玩意兒。我要是蕭愻前輩,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前罵過的劍修,一個一個找出來,敢當麵罵,就能活,不敢罵的,去死。如此才痛快。對了,先前大妖仰止在陣上虐殺那位南遊劍仙,你小子為了大局考慮,也沒少挨罵吧,滋味如何?如果再來一次,會不會由著那些找死劍修,死了拉倒?”
陳平安說道:“阿良曾經與我說過,一個人能別死,千萬別死。如果挨幾句罵,就能救不少人,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嗎?我看很少。”
殷沉立即閉上嘴巴。
不是年輕人的道理有多對,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這個年輕隱官,是什麽文聖一脈的閉關弟子,左右的小師弟,甚至與老大劍仙關係不錯,殷沉都根本不當回事,唯獨與那阿良扯上了關係,殷沉就要頭大如簸箕。
委實是上個百餘年,殷沉被那個狗日的王八蛋坑慘了,那真是逮住了一頭肥羊,往死裏薅毛啊,薅完了肥羊,換瘦羊,瘦羊沒了,肥羊估摸著也該恢複幾分家底了,很好,那就再薅一茬。如果阿良隻是如此手段,殷沉大不了不搭理,但是那個家夥真能蹲在他身邊,自言自語,絮叨個好幾個時辰,就為了“能夠與殷老神仙說上一句,劍氣長城才算不虛此行”,殷沉當時忍不住罵了一個滾字,結果對方直接翻臉,被按在地上飽以老拳,痛打了一頓。
阿良走的時候那叫一個神清氣爽,耍出那個招牌動作,雙手捋著頭發,撂下一句“爽了爽了,吵架打架,大大小小八百多場啊,依舊是全勝戰績”。
殷沉當時躺地上,懵了半天。
在那之後阿良就經常來找殷老神仙,美其名曰閑聊談心,順便把勝場增加一兩次。
記起那個阿良,殷沉倒也不全是怨懟,畢竟雙方其實從未切磋問劍,更多就是那個男人在吹噓自己在浩然天下,是如何的被好姑娘們喜歡,隻是從頭到尾,也沒能與殷沉說出一個女子的名字。可阿良偶爾蹦出的幾句正經話,都是奔著他殷沉的元嬰瓶頸去的。
殷沉不管脾氣如何糟糕,到底還是要念這份情。
殷沉可能不會做人,但是好人壞人,還是拎得清楚。
有些時候興許正因為太拎得清楚,反而懶得會做人。
兩個人不認識,加上雙方性情相差太多,其實沒什麽好聊的,何況殷沉也不愛喝酒,不然陳平安倒是可以贈送一壺竹海洞天酒。
殷沉突然說道:“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都是這般練拳的?”
陳平安搖頭道:“練拳路數,其實大同小異,逃不過一個學拳先挨打,隻是力道有大小。”
殷沉又問道:“當著寧丫頭的麵,撿了那麽多破爛,你也好意思?”
這就有得聊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一身臭毛病,好在寧姚都不介意。”
殷沉問道:“我看你長得也一般,湊合而已,怎麽勾搭上的?我隻聽說寧丫頭走過一趟浩然天下,不曾想就這麽遭了毒手。要我看,你比那曹慈差遠了,那小子我專程去城頭那邊看過一眼,模樣也好,拳法也罷,你根本沒法比嘛。”
這麽聊就得勁了,老前輩這是誇人呢。
陳平安趕緊起身,與那位殷老神仙湊近些坐下,喝了口酒,笑嗬嗬道:“拳法沒法比,我認,要說這模樣,差距不大,不大的。”
不曾想殷沉突然翻臉,“我要養劍了,勞煩隱官大人讓讓,少在這邊礙眼,不討喜的。”
陳平安悻悻然起身,禦劍離開。
殷沉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笑了笑,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他娘的一個欠揍德行。
陳平安去了城頭茅屋那邊,先跟撐起酒鋪小半邊天的魏大劍仙,笑著打了聲招呼。
魏晉笑道:“好一通王八拳,反正瞧著是很厲害的,有那無敵神拳幫老幫主的風采,就是鑿陣慢了些。”
硬生生以雙拳捶殺了一位蠻荒天下的遠遊境武夫,這份戰功,相較於劍仙出劍,自然不算大,但是比較稀罕。
會是一碟子滋味不錯的佐酒菜。
陳平安笑嗬嗬道:“下次去鋪子,多送你一碗陽春麵解酒,可以少說醉話。”
魏晉指了指身後茅屋,“老大劍仙心情不太好,你會說話就多說點。”
陳平安與魏晉分別,剛落下城頭,老大劍仙便走出了茅屋,習慣性雙手負後,“呦,陳武神駕臨,小小寒舍,蓬蓽生輝。”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以前老大劍仙說話,沒這麽“客氣”啊,印象中的老大劍仙,還是很德高望重、惜字如金的。
陳清都瞥了眼陳平安,傷勢尚可,收獲不小,以心聲說道:“先前欠了你兩個秘密,現在可以說給你聽了。”
陳平安收斂神色。
結果老大劍仙兩個所謂的小秘密,一個比一個比天大。
一個是關於劍氣長城所有刑徒劍修的家鄉。
最早那撥遠古刑徒,家鄉竟然半數來自蠻荒天下,半數來自如今開辟出來的第五座天下。
陳平安愕然。
那麽就是說,半數刑徒與後世子孫,其實從一開始就身在家鄉?
所以是生在劍氣長城,死在劍氣長城,皆在家鄉?
那麽剩餘半數刑徒的子孫,若是想要葉落歸根,就與第五座天下有關了?隻要能夠活下來,最少還有返鄉的機會?
第二個秘密,更大。
老大劍仙的說法,十分驚世駭俗,純粹武夫的登天之路,其實正是一條成神之路,其中又會牽扯到兵家修士。
陳平安雖然之前有些猜測,但是等到老大劍仙親口說出,就一下捋清楚許多脈絡了,比如不再奇怪為何武學道路上,會有個金身境?而世間山水神祇,皆以塑造出一尊金身,為大道根本所在。不談那鬼魅英靈成神,隻說活人立地成神,類似鐵符江水神楊花的經曆,“形銷骨立”,是必經之路,這其實與武夫淬煉體魄,打熬筋骨,確實是差不多的路數。
陳清都並沒有把話說透,反正這小子喜歡想,以後有的是時間,去琢磨這部老黃曆最前邊的那些書頁。
帶著陳平安緩緩而行,既然都開始散步了,總不能沒走幾步路就回頭,於是老人稍微多說了點,“自古神仙有別。先神後仙,為何?按照如今的說法,人之魂魄,死而不散,即為神。享受人間香火祭祀,根本無需修行,便能夠穩固金身。”
“不死為仙,便是如今那些在山上趴窩的練氣士了。讀書人撰寫史書,總是刪刪減減,久而久之,距離真相就越來越遠,你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去三大學宮逛一逛,當了那個老秀才的閉關弟子,翻幾本不值錢的舊書而已,這點門麵還是有的。”
這些說法,陳平安就隻是聽著記著而已,暫時意義不大,若是再務實些,可以說是毫無意義。
隻是接下來的一個說法,就讓陳平安乖乖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了。
“先遠遊再山巔,接著是那武道第十境,其中又分三層,氣盛,歸真,神到。何謂神到?我記得你家鄉有個說法,叫什麽來著?”
“到門!”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如果一個人手藝足夠好,無論是莊稼把式,還是燒造瓷器,別人都喜歡稱讚為‘到門了’。”
陳清都點了點頭,“到門了,到什麽門?路怎麽走?誰來看門?答案都在你家鄉小鎮上……又怎麽說來著?”
陳平安說道:“餘著。”
陳清都笑著點頭,又詳細說了些十境三層的門道。
隻是老人破天荒有些緬懷神色。
在寶瓶洲那邊,有個故友,一樣畫地為牢有那萬年光陰了吧。
所以陳清都說了一句題外話,“繡虎崔瀺,委實厲害。”
陳平安說道:“當年第一場問心局,因為齊先生在,所以安然度過了,等到齊先生不在,第二局,我便如何都熬不過去。那還是崔瀺沒有全力落子的緣故。”
陳清都說道:“所有難熬又熬過去的苦難,就是在心頭砸下一個坑,坑越大,以後就可以容納更多。”
陳平安嗯了一聲。
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在彌補那個坑,比如當世道虧欠一個人的童年越多,當那個人長大之後,就會一直在縫補和彌補。
離開城頭,陳平安禦劍去往避暑行宮的私宅,開始安心養傷。
短短兩天之後,陳平安走了趟躲寒行宮,來去自如,手握玉牌,都不用消耗一張縮地符。
陳平安揀選了僻靜處,看白嬤嬤為孩子們教拳,正好說到了何為“全身是一拳”,立意何在,如何學,再如何練。
其中有個孩子,陳平安不陌生,是那個叫元造化的假小子,送了她兩把折扇,是劍氣長城唯一一個,能憑真本事坑到二掌櫃神仙錢的小丫頭。
其餘那些孩子,事實上陳平安個個都不陌生,因為都是他和隱官一脈,精心挑選出來的武道種子,其中一個孩子,已經被鬱狷夫帶去中土神洲,其餘學拳還不算晚的,都在這裏了。
劍氣長城劍修極多,純粹武夫卻極少。
萬一劍氣長城被攻破,天地改換,淪為蠻荒天下的一塊版圖,難道那麽多的武夫氣運,留給蠻荒天下?
當然不行。
隻是陳平安也知道,臨時抱佛腳,要讓這撥孩子,去爭那“最強”二字,希望渺茫。何況劍氣長城,存在一種天然壓勝,大道相衝得極為厲害,以前想不明白,先前在城頭上,被老大劍仙點破之後,才有些明白。中土神洲的女子武神裴杯,極有可能是有備而來,至於曹慈,練拳純粹,是從來不要那武運的,這一點,陳平安自認遠遠比不上曹慈,如今隻要武運願意來,陳平安恨不得讓那份武運喊上“親戚”“家眷”一股腦來,開門迎客,多多益善。
但是就算這撥孩子倉促練拳,掙不來武運,一樣關係不大,隻要有了一技之長,打好底子,將來不管到了哪裏都能活,或者說活下去的機會,隻會更大。身處亂世,想要安身立命,爭一爭那立錐之地,很多時候,身份不太管用。
演武場那邊,白嬤嬤遞出一拳,距離極短,出拳不過半臂,但是拳意很重,返璞歸真,渾然天成。
到了七境武夫這個層次,再往高處走,所謂的拳招,其實就已經是比拚拳意的深淺,類似一種質樸的大道顯化。
那一拳,白嬤嬤毫無征兆砸向身邊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後者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一臉你有本事打死我的表情。
是出身太象街高門的薑勻,資質算是極為出彩的一個。
等到白嬤嬤收拳後,孩子自己渾然不覺,心中半點不怕的他,其實已經汗流浹背。
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潛在天賦。
白嬤嬤又是一拳,拳頭幾乎要貼在一位玉笏街小姑娘的額頭,後者就要比薑勻稍遜一籌,雖然沒有挪步,但是身形微微一晃。
十餘個孩子站在一排,白嬤嬤一個一個走過去,有些孩子後撤,有些孩子咬牙站在原地。
隻是白嬤嬤一拳未出。
但是陳平安看得出來,當白嬤嬤走到幾個孩子身邊的時候,拳未出意已到,隻可惜隻有一個暮蒙巷名叫許恭的孩子,他的直覺是對的,在白嬤嬤拳意微動之際,就已經早早挪步後退,雖然是與那薑勻截然相反的選擇,不過都屬於有希望拳意更早“上身”的好胚子。
再看那假小子元造化,如臨大敵,隻是一位身體緊繃,白嬤嬤拳意悄然外放,卻依舊沒有察覺。
陳平安覺得這些都沒什麽,習武一途,不是不講資質根骨,也很講究,但是到底不如練氣士那麽苛刻,更不至於像劍修這麽賭命靠運。劍修不是靠吃苦就能當上的,但是練拳,有了一定資質,就都可以細水流長,腳踏實地,緩緩見功力。當然三境會是一個大門檻,隻是這些孩子,過三境肯定不難,隻有早晚、難易的那點區別。
陳平安斜靠廊道柱子,雙手籠袖,看著那些孩子,想要用心學拳的,多半是妍媸巷、暮蒙巷的貧苦出身,不太想學的,往往薑勻這樣的大族子弟。
孩子們又開始練習站樁,白嬤嬤偶爾會幫著骨擰筋轉,搭把手,然後那個孩子就開始滿地打滾,嗷嗷叫哇哇哭。
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陳平安,直接變成了幸災樂禍,挺樂嗬。
隻是看到假小子和一個陋巷孩子,先後疼得趴在地上,便又有些心酸。
白嬤嬤瞥了眼自家姑爺那個方向,神色慈祥,老嫗的眼神,略帶詢問意味。
陳平安趕緊擺擺手,示意自己就是來這邊看看。
不曾想白嬤嬤卻還是笑道:“隱官大人,這裏邊有人說要與你學拳,嫌棄我的拳法太娘們,不如你來教教看?”
陳平安剛要婉拒,那個薑勻就雙臂環胸,扯開嗓子喊道:“隱官何在?!”
他娘的小兔崽子,到底誰是隱官大人。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坐起身的假小子,默默抬起手,手臂顫抖,擦拭臉上的塵土和汗水。
白嬤嬤麵帶微笑。
陳平安隻得快步走到演武場。
陳平安也沒多做什麽,就隻是說了些六步走樁的拳法心得,簡明扼要,幾句話的事情。
薑勻以為剛起了個頭,結果那年輕隱官就閉嘴了,孩子忍不住問道:“這就完事啦?”
陳平安點頭道:“拳理本來就不會太多,這跟越薄的書籍,蘊含學問越大,是一個道理。”
話說一半。
三教諸子百家的學問,越是宗旨所在,後世越是注經、訓詁繁多,最終枝繁葉茂,包羅萬象。
隻是與孩子們打交道,講得越繁瑣,反而會讓他們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白嬤嬤笑道:“隱官大人,如果不著急返回避暑行宮,剛好今天立樁演練得差不多了,可以教一教這撼山拳的走樁。”
有外人在,姑爺自然是不能喊了。
陳平安想了想,在這邊逗留半個時辰,肯定沒問題,便點頭答應下來,笑道:“這走樁,源自撼山拳。”
那薑勻又插話道:“等會兒,這拳譜名字不霸氣啊,撼山?咱們劍氣長城,哪個劍修不是一劍下去,就把山給平嘍?”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來教我拳法?”
薑勻皺眉道:“好好說話,講點道理!”
陳平安會心一笑,繼續說道:“拳譜名字興許是真不如何,那我就多說幾句。”
大致講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處境,說那些不是高門出身的市井武夫,拳招駁雜,隻要能夠拳裂磚腳碎石,就已經是很不錯的武把式了,所以撼山二字,分量其實半點不輕。言語之中,夾雜了一些陳平安自己的見聞。所以孩子們都聽得比較專注入神,當然,能夠難得偷個懶兒,不站樁挨打,不枯燥走樁,誰不喜歡。
講完之後,陳平安演練了幾遍走樁,再幫著孩子們指出一些走樁的瑕疵,一炷香過後,休息期間,陳平安先前講過了市井江湖,又講了些九境、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巔風光,孩子們愛聽這個,反正躲寒行宮就是個牢籠,跑都跑不掉,薑勻曾經攛掇著玉笏街那個小丫頭一起跑路,大半夜剛上了牆頭,就給那凶神惡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罰他們倆站樁,小姑娘站得暈厥過去,薑勻直接站得睡著了。
當時薑勻兩人罰站的不遠處,就有兩個自己主動站樁的孩子,隻是後者很快被白嬤嬤趕回去休息。
練拳忌個死字。
窮學文富習武,習武就得有明師領路,打熬筋骨更是耗錢,不然太容易走岔路,練拳反而隻會傷身,消磨人之元氣。拳意未上身,反而好像練出個鬼上身,就是許多拜師無門的武夫最大苦楚。
陳平安掐準時辰,告辭離去。
白嬤嬤繼續為孩子們教拳。
薑勻小聲嘀咕道:“真見了麵,失望得很啊。”
白嬤嬤笑道:“等你哪天自認有資格與隱官問拳,你就會知道什麽叫絕望了。”
薑勻搖頭道:“算了吧,二掌櫃鬼精鬼精的,等我境界高了,趕上了二掌櫃,我肯定先試探詢問一番,隻要他答應我的問拳,我就不打了。”
白嬤嬤搖搖頭,薑氏家族挺本分的,怎麽養出這麽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
薑勻瞥了眼老嫗,孩子這會兒覺得更奇怪,自己爺爺當年怎麽會喜歡這麽個老婆娘?
陳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宮,然後喊上愁苗劍仙,一起去往倒懸山春幡齋,順便走了趟梅花園子,酡顏夫人送往避暑行宮的那本冊子,不薄,所以陳平安這趟倒懸山之行,多帶了兩件咫尺物,都是跟晏溟、納蘭彩煥借來的,在空蕩蕩的梅花園子,愁苗劍仙看著那個兩眼放光搬東西的隱官大人,忍不住問道:“你在寧府密庫,也是這個德行?”
陳平安懶得跟他廢話。
這能一樣?
到了春幡齋仔細翻看賬本,韋文龍在一旁小聲解釋裏邊的某些門道,聽得米裕劍仙有些犯困。
愁苗和林君璧最擔心的那個結果,暫時還沒有出現。
八洲渡船依舊暢通無阻,能夠順利趕赴倒懸山。
來的路上,愁苗提議可以適當抬高出價了,陳平安覺得可行,就與晏溟、納蘭彩煥和邵雲岩一起商議此事的細節,一些重要物資價格依舊,不然劍氣長城的錢財運轉,壓力太大,哪怕額外加上春幡齋和梅花園子兩座私宅的豐厚家底,依舊遠遠不夠看,但是針對八洲每條渡船的某些次等“閑餘”物資,可以適當讓利更多,一步一步來。
回了劍氣長城,這是陳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樓,沒有步入其中,隻是遠觀。
愁苗劍仙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以心聲說道:“不談出劍殺力高低,隻說事情本質,你能做到老大劍仙那一步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難做到。”
劍氣長城那邊,寧姚這撥劍修率先禦劍返回城頭。
人人負傷,疊嶂受傷最重。
陳清都走出茅屋。
陳三秋喊了聲老祖宗,陳清都嗯了一聲。
僅此而已。
若是外鄉人遇到了喝酒時候的陳三秋,很難想象,這個風流倜儻的年輕酒鬼,若是認祖歸宗,正是陳清都。
能夠在城牆上刻下那個“陳”字的老劍仙陳熙,曾經私底下詢問老祖陳清都,能否讓陳三秋離開,跟隨某位儒家聖人,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學。
陳清都隻問了一個問題。
陳三秋以後姓不姓陳?
最終陳熙黯然離開城頭。
陳三秋畢恭畢敬告辭一聲,然後率先禦劍離開。
陳氏子孫,曆來如此。
有個劍術真正通天的老祖,等於沒有,甚至可以說是不如沒有。
董畫符晏琢他們也離開,會返回城池修養幾天,疊嶂需要養傷更久。
隻剩下寧姚。
陳平安禦劍來到城頭。
陪著寧姚坐在城頭上,陳平安雙腳輕輕晃蕩。
寧姚問道:“這一年多時間,一直待在避暑行宮,是藏著心事,不敢見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姚說道:“除了你喜歡別人了,沒什麽不能說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原本不打算說,但是突然發現,自己覺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可能結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畢竟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真的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了。所以還是與你說說看。聽過之後,可以打人,不許生氣。”
寧姚聽完之後,點點頭。
陳平安說了那件事,算是與老大劍仙的一樁約定。
寧姚沒有說話。
陳平安輕聲問道:“不生氣?”
寧姚反問道:“生氣有用?”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沒用。
隻是沒敢這麽說。
寧姚挑了挑眉頭。
這不就得了。
她也沒這麽講。
陳平安腳後跟輕輕磕著牆頭。
與寧姚在一起,以及在這之前,從遇到她,喜歡她,再到走來寧姚身邊,跋山涉水,遠遊四方,練拳什麽的,會有點累,但是永遠不會心累。
寧姚問道:“以後再有這樣的大心事,就直說,我就算生氣,也會讓你知道。”
陳平安輕輕握住她的手,然後兩個人就安安靜靜望向遠方。
陳清都在散步,每次都走得不遠,緩緩而行,再原路返回。
瞥了眼遠處那對年輕男女的背影。
陳清都笑了起來,因為想起了一件極有意思的小事。
之所以當年初次見麵,就對陳平安印象不差,與一切無關。
與陳平安接連問拳曹慈三場,敢出拳,能認輸,沒關係。
與少年孤身一人,一路遠遊到劍氣長城,為心愛姑娘送劍,也沒關係。
甚至陳平安與那位前輩的牽連,還是沒關係。
陳清都當年看著那個原本地仙資質、又被打斷長生橋的少年,尤其是看著那個少年的眼神、與身上那股朝氣的時候,都讓陳清都覺得……哭笑不得。
與很多江湖老人、山上前輩看待陳平安不一樣,陳清都興許是唯一一個看到陳平安毫無暮氣、反而朝氣勃勃的人。
當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似乎整個人都像是在默默詢問,並且是那種神采飛揚的問詢天地。
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可以成為大劍仙,我能不能讓自己喜歡的姑娘,喜歡自己並且一直喜歡,我將來能不能保護喜歡的姑娘,我是不是一定不會讓某些人失望,我一定能夠做到這些,對不對?!
陳清都覺得這樣,很好。
也難怪那個老秀才離開之前,一直死皮賴臉追問他陳清都,“我這閉關弟子,善不善?羨慕不羨慕?老善了,老羨慕了對不對?唉,可惜羨慕不來啊。我要是陳老哥你啊,早他娘的給我迎麵一拳了,不然難消心頭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