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隻是大驪軍方渡船往來而已,越來越多的商貿渡船起起落落。
看得裴錢兩眼放光,都是嘩啦啦滾進師父兜裏的神仙錢啊。
這趟“出遠門”,因為是自家地盤,所以裴錢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擔,手持行山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威風了。
周米粒還有一點點的惋惜,自己無法在額頭貼上兩張紙,一張寫那落魄山右護法,一張寫啞巴湖大水怪。
陳暖樹在不遠處,與即將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的陳靈均說些瑣碎事情,聽得陳靈均一直打哈欠。
裴錢雙臂環胸,環顧四周,看著師父的大好河山,輕輕點頭,很滿意。
周米粒輕聲問道:“陳靈均就要離開了,咱倆不說兩句?再擠出些淚花兒,好像比較有誠意。”
裴錢白眼道:“落魄山那幾條宗旨,給你當碗裏米飯吃掉啦?”
裴錢騰出手來,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師父說過,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它的身外物,才是往裏邊裝的飯菜,隻要碗不丟,總能吃上飯。那麽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來的,米粒你這迷糊腦闊兒,更不行了嘛,所以我們隻需要記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規,就不會有錯。”
周米粒皺著眉頭,很快眉頭舒展,懂了,輕聲說道:“與陳靈均一說話,咱們就得送臨別禮物,不中!反正我們關係都那麽好了,就別整那虛的!”
裴錢扯了扯小米粒的臉頰,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著嘿嘿笑起來。
裴錢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出拳距離極短極慢,自顧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飛劍……”
周米粒問道:“嘛呢?”
裴錢依舊緩緩出拳,一本正經道:“繼瘋魔劍法之後,我又自創了一套絕世拳法,口訣都是我自個兒編撰的,厲害得一塌糊塗。”
然後裴錢開始胡說八道,“世間拳法,除了我師父的拳法最強,兩種也很強,一是自學成才的王房四侯,折扇,一經推出,皆被搶購一空。
有些與清風城不對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語,這許家就隻差沒賣春宮圖了,他許渾如果敢賣這個,才算真豪傑。
故意將那許渾貶低評價為一個在脂粉堆裏打滾的男人。
隻不過這個男人,確實實打實的元嬰境兵家修士,擁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後,更是如虎添翼,戰力卓絕,是寶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數的殺力出眾。
清風城鬧市的一座酒樓雅間,一個年輕人繼續吃飯,一位青衫書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去靠窗而立,看著外邊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確實多。
柳赤誠搖晃折扇,微笑道:“清風城這對夫婦,一個潛心修行,一個持家掙錢,真是絕配。”
年輕人隻是埋頭吃飯,柳赤誠動筷子極少,卻點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飯菜剩下不少。
柳赤誠轉頭看了眼年輕人,笑問道:“顧璨,你一直沒說為什麽要來這邊逛,還要故意撇開曾掖和馬篤宜,現在可以講了吧?”
顧璨要與人言語,便停下筷子,咽下飯菜,抬頭說道:“我有個朋友,當年被一個叫盧正醇的人差點打死,這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風城許氏混得還行。””
驪珠洞天,大姓四族十大姓,宋,李,趙,盧,都是頭等門戶。
隻是小鎮盧氏與那覆滅王朝牽扯太多,所以下場是最為慘淡的一個,驪珠洞天墜落大地後,唯有小鎮盧氏毫無建樹可言。
隻有一個盧正醇早年跟隨清風城許氏婦人,一起離開小鎮,許家也算對其厚待,給了不少修道資源,還給了個祖師堂嫡傳身份當做護身符,麵子裏子都是給了盧氏的。
柳赤誠對那個盧正醇沒興趣,隻是好奇問道:“你這種人,也會有朋友?”
顧璨點頭道:“有還是有的。”
柳赤誠笑道:“其實就隻有一個陳平安吧?”
顧璨搖搖頭,“從小到大,他就一直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待,差著太多歲數,我也一樣,算是半個親人吧,不一樣的。至於那個心比天寬的劉羨陽,隻是因為陳平安,才與我親近些,不然我跟他從來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會是,不過勉強算是朋友。”
等到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返回,應該會成為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當年劉羨陽本就是因為祖上是陳氏守墓人的緣故,才會被帶著遠走他鄉。
劉羨陽有一點,最讓顧璨佩服,天生就擅長入鄉隨俗,從來不會有什麽水土不服的狀況發生。
至於自己,到了書簡湖之後,竟然連那個最大的長處,耐心,都丟了個一幹二淨。
顧璨回顧那段看似風光的青峽島歲月,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紀小,根本不是借口。
顧璨看著桌上的菜碟,便繼續拿起筷子吃飯。
柳赤誠突然說道:“以後去了白帝城,這些關係,能斷就斷吧。”
顧璨神色如常,隻是吃飯,沒說話。
柳赤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更改顧璨的性情,恐怕還得看師兄的傳道手段,便轉移話題,“先前你所謂‘混得還行’,是多行?既然是與你同鄉的同齡人,那就是金丹劍修?還是元嬰練氣士?”
顧璨說道:“如今是四境練氣士,十年之內,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幫著許氏管著狐國的一小部分買賣,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錢堆出來。”
柳赤誠收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腦袋,笑道:“未來的小師弟,你是在逗我玩呢,還是在講笑話呢?”
顧璨神色沉穩,不喝酒,下筷慢,還喜歡細嚼慢咽,“如果殺個人就得跑路,這輩子真能有個安穩踏實的落腳地兒?”
柳赤誠啞然失笑,搖搖頭,“一個修行如此不堪的廢物,也值得你殺人跑路?我這人很好說話的,你點個頭,我幫你解決了。一個許渾而已,連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顧璨反問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無言以對。
顧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過真要對死敵出手了,就得讓對方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再就是,讓旁人挑不出錯。
至於旁人,隻分兩種,一個陳平安,再加上所有其他人,一定要作取舍的話,就不用管後者。
總之陳平安這輩子都別想與自己徹徹底底,撇清關係。
柳赤誠笑容燦爛。
這小子,真是越看越順眼。
自己當這護道人,可真是黃花閨女上花轎頭一回的事情,隻是心甘情願,當得很舒心。
這讓柳赤誠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顧璨問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師弟,我能不能學到最頂尖的術法神通?”
柳赤誠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極豐,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師弟,當然可以學,隨便你挑,隻是能否學成,就不好說了。”
顧璨說道:“我都要學。”
柳赤誠用折扇點了點顧璨,笑道:“你啊,年少無知,癡人說夢。”
不是不清楚顧璨極佳的修道資質,不然根本沒有將其帶往中土神洲的念頭,作為重返白帝城的敲門磚,但是師兄創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間尋常道場。
柳赤誠對師兄怨懟極深,不假,但是不提這些陳年舊怨,師兄的的確確是柳赤誠此生最敬畏之人。
然後才是龍虎山大天師,再是與師兄下出過彩雲棋局的崔瀺。
就這三個了。
柳赤誠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師兄性情難測,你說不定就是一步登天,也說不定就此淪為凡夫俗子,更慘的,是賠上好幾輩子,你別想得太過輕巧。師兄曾經為了雕琢一位潛在的閉關弟子候補,盯了那個可憐蟲足足六百年,對於可憐蟲本身而言,整整八輩子,其實都是在為最後一世的白帝城關門弟子作嫁衣裳,結果到最後,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為何,依舊被師兄舍棄了。師兄最擅長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經營白帝城,煉器,收徒……幾乎沒有師兄不擅長的事情,並且事事從容,滴水不漏。”
顧璨點頭道:“那我找了個好師父。”
柳赤誠大笑不已。
顧璨起身結賬。
柳赤誠突然訝異說道:“好俊的姑娘。”
顧璨沒在意。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不常見不常見。大有來頭啊。那枚銀白葫蘆,如果我沒看錯,是品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之一。”
顧璨皺了皺眉頭,快步走到窗口那邊,望向那個牽馬緩行的年輕女子,紅衣裳,腰懸酒葫蘆和一把狹刀。
是李寶瓶。
她怎麽來清風城了。
顧璨說道:“我們不著急離開,等她離開清風城再說。不管在這期間有沒有風波,都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柳赤誠疑惑道:“這女子,你認識?”
顧璨默不作聲。
柳赤誠掐指一算,突然罵了一句娘,趕緊捂住鼻子,依舊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柳赤誠神色凝重,難得收斂那份玩世不恭,沉聲道:“別摻和!就當是師兄對你這個未來小師弟的建議!”
顧璨凝望著那個紅衣女子的遠去身影,說道:“要摻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顧。”
柳赤誠怒容道:“圖什麽?!”
顧璨閉上眼睛,開始心算一切關於清風城的諜報內幕。
柳赤誠哎呦喂一聲,斜靠窗口,自嘲道:“我這勞碌命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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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去楊家鋪子之前,去了趟酒肆,與那位沽酒婦人是老相熟了,離著老相好,還是差些火候的。
婦人潑辣,小鎮百姓都稱呼她為黃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那醉酒漢子,夜敲寡婦門,婦人開了門,一記菜刀劈頭蓋臉摔過去,差點砍死人,事後賠了一大筆錢,隻是在那之後,蹲牆頭說葷話、翻牆偷衣裳的男人,也沒了,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終究不值當。
何況在酒鋪裏邊說葷話,黃二娘可是半點不介意,有來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饒,她端菜上酒的時候,給酒鬼們摸把小手兒,不過是挨她一腳踹,笑罵幾句而已,這買賣,劃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輕後生登門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膽子大些的,連個白眼都落不著,到底誰揩誰的油,都兩說。
酒鋪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早些年從鐵匠變成神仙的阮師傅,也常來這邊買酒,一來二去,黃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鎮的金字招牌,許多外鄉人,都願意來這邊,蹭一蹭大驪首席供奉阮聖人的仙氣,這裏與那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如今生意都很好。
鄭大風站在鋪子門口,有些犯愁,有這麽多邋遢漢子盯著,估摸著黃二娘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調戲自己了。而且如今鋪子大了,招了兩個打雜夥計,鄭大風便覺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當年鋪子生意冷清的時候,自己可是這兒的大主顧,黃二娘趴在櫃台那邊,瞧見了自己,就跟瞧見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會搖晃腰肢,繞過櫃台,一口一個大風哥,或是擰一下胳膊,低聲罵一句沒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了一塊桃花糕。
她還非要高高挽著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鋪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傷人啊,鄭大風都怕傷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舉得起酒碗。
七八張酒桌都坐滿了人,鄭大風就打算挑個人少的時候再來,不曾想有一桌人,都是當地漢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呦呦呦,這不是大風兄弟嗎?來這邊坐,話先說好,今兒你請客,次次紅白喜事,給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幫著山上神仙看大門,多闊氣,果然這男人啊,兜裏有錢,才能腰杆挺直。”
身形佝僂的鄭大風一路小跑過去,與那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笑道:“我請啥客,攢媳婦本呢,不比你劉大眼珠子,賣了兩棟祖宅,在州城那邊一口氣買了兩棟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鋪,多大的派頭,我請客?這不是打你劉大眼珠子的這張富貴老爺臉嗎?”
大眼珠子,是一個市井土話,寓意看不見人。
姓劉的漢子倒也不生氣,是跟鄭大風鬥嘴慣了的人,相互間這點夾槍帶棒的言語,毛毛雨,誰生氣誰輸。
漢子近些年不常來小鎮,兩座占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賣了,也不念舊,早先上墳的時候還會路過,後來連墳頭都懶得上了,路太遠,清明時節在州城大宅外的路邊,多燒些黃紙,就算盡到孝心了。
漢子壓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婦,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當真大富大貴了。”
漢子豎起大拇指,“論家底,如今那俏寡婦能算這個。”
漢子隨即後悔道:“早知道當年便多,不然如今在州城那邊別說幾座宅子鋪子,兩三條街都得隨我姓!”
鄭大風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黃二娘親手端到嘴邊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裏去,鄭大風先舉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飲而盡,在座幾個,都是跟劉大眼珠子差不多歲數的昔年街坊鄰居,如今在州城那邊都有了一份家業,過上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進家門的黃臉婆,和後進家門的狐媚小妾之間,一年到頭雞飛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尋常日子,熱鬧得比以往過年還熱鬧。
鄭大風敬酒,除了一個相對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餘都沒動,假裝沒看見。
鄭大風不管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來了,要臉幹嘛?
趕緊又倒了一碗酒,鄭大風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當年就與顧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劉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是俏寡婦,泥瓶巷顧家娘子,性子還軟綿,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黃二娘這一口?”
鄭大風笑了笑。
另外一條長凳上的漢子,滿臉的精明市儈,當年就是出了名的摳門吝嗇,看似漫不經心,隨口笑問道:“大風,聽說你如今跟著泥瓶巷那個孩子廝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門,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給一個差了輩分的後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說了,瞧你如今這樣子,也不像是跟著發了大財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鎮東邊不還有個小破屋子嗎,我在州城那邊,幫你找個有錢的買家?”
鄭大風又開始倒酒了,擺手道:“別,我那小窩兒,就老老實實趴那兒吧,屁大地兒,老子屁股朝東邊放個屁,西邊窗戶紙都要震一震,不值錢不值錢。”
那漢子瞥了眼劉大眼珠子,後者立即勸說道:“大風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個地上處處有錢撿,說句大實話,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銅錢兒,不是那金子銀子,我都不稀罕彎個腰!你要是賣了那棟黃泥屋子,去州城安個家,什麽漂亮媳婦討不到?再說了,去了州城,咱們這撥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個幫襯,不比你給人看大門強些?”
鄭大風便開始搗漿糊,也不拒絕,拖著便是,下次見了麵還能蹭酒喝。
到最後,一桌人都給鄭大風磨光了耐心,離開的時候也沒結賬。
鄭大風喊了個熟麵孔落座,熟麵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後鄭大風就想要腳底抹油。
不曾想婦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風哥,你這是兜裏缺錢,還是褲襠裏缺把兒啊,要是缺錢,付不起酒賬,咱們什麽關係,免了酒水錢便是,可要是缺了個把兒,那我可就幫不上忙嘍。”
鄭大風腳步不停,假裝沒聽見。
黃二娘一拍桌子,“鄭大風!你給我滾回來,老娘的豆腐,膽兒夠大不怕刀,那就隨便吃,隻是這酒水錢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慫人膽了?”
小鎮民風,曆來淳樸。
鄭大風轉過身,晃悠悠走到櫃台那邊,小聲笑道:“缺錢缺錢,啥個時候不缺錢嘛,其他的缺不缺,黃二娘你還不曉得?龍精虎猛大風哥,絕非浪得虛名。”
黃二娘斜靠櫃台,嗑著瓜子,“如今怎麽不賭錢了?進了山,掉母豬窩裏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我賭錢就是鬧著玩,從不求財,你見我賭錢,贏過?”
然後鄭大風語重心長道:“賭桌掙來千萬錢,不過是塊河邊田。生死錢,兜兜轉轉六十年。一技長,手藝錢,三代傳。巴掌地,莊稼錢,萬萬年。”
黃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歡假裝讀書人。”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這是啥鋪子的布料啊,這麽結實,給大風哥瞅瞅。”
婦人隻是嗑著瓜子,不躲不避,她還真不信這家夥敢摸自己那胸口布料。
果不其然,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裝模作樣給自己找了個台階,擦了擦桌麵,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曉得找個手腳勤快的活計,瞧瞧這桌麵兒,油乎乎的,蒼蠅落了腳都要挪不動腳,再一個不小心,可不就要給兩座大山壓死?”
婦人隻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頭算算看,多久沒鋪子照顧生意了?”
鄭大風趴在櫃台上,轉頭瞥了眼鬧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還照顧個啥,不缺我那幾碗酒水。”
婦人趁著佝僂漢子轉頭望向別處,她眼眶一紅,隻是很快就遮掩過去。
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很多年過去了。
她剛開這鋪子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女子,比如今也更好看些,沒有那眼角紋,雙手更是水嫩得很,遙想當年,她壯著膽子,給客人們端酒上桌的時候,幾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獨一個年輕漢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歡看她的小手兒,會說很多討喜的話,都跟書上言語似的,文縐縐的,聽不太懂,偏是讓人心裏邊歡喜。
鋪子能熬過最早那段慘淡歲月,眼前這個漢子,幫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麽簡單。
隻是當年她最好看的時候,光顧著被那些言語羞惱了,如今歲數大了,曉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不那麽好看了。
她隻是覺得鄭大風,跟一般漢子都不一樣。
眼睛和嘴巴其實也都不老實,可是手老實。
婦人是很後麵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老實人。
鄭大風轉過頭,“老規矩,記賬上,對了,給大風哥再來一碗。”
婦人摔了碗在桌上,親自去勺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麵朝酒壇,轉身彎腰的時候,知道那漢子肯定在看自己。
黃二娘倒了酒,重新靠著櫃台,看著那個小口抿酒的漢子,輕聲說道:“劉大眼珠子這夥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點。說不準這次回鎮上,就是衝著你來的。”
鄭大風點點頭,“還是妹子曉得心疼人。”
“跟你說正經事!”
黃二娘微微加重語氣,皺眉道:“別不上心,聽說如今這幫人有了錢後,在州城那邊做生意,很不講究了,錢落到了好人手裏,是那英雄膽,在這幫貨色兜裏,就是害人精了。你那破屋子小歸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鎮往東邊走,就是神仙墳,如今成了武廟,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燒香拜山頭?多大的氣派?你不清楚?不過我也要勸你一句,找著了合適買家,也就賣了吧,千萬別太捂著,小心衙門那邊開口跟你買,到時候價格便懸了,價格低到了腳邊,你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以後日子能消停?”
鄭大風嗯了一聲。
所以要說齷齪事,糟心事,市井裏邊不少,家家戶戶,誰還沒點雞屎狗糞?可要說聰明,心善,其實也有一大把。戶戶家家,誰還沒幾碗幹幹淨淨的大米飯?
婦人突然有些傷感,“都快老了。”
鄭大風笑道:“也對,你家那崽兒如今都是讀書人了,聽說有了個小秀才的綽號?如何,大風哥從來不騙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塊好料,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酒鋪春聯是那孩子寫的吧,有模有樣的,妹子你啊,以後就等著享福吧。傳家之寶,不在錢財,在積德行善嘛。”
黃二娘看了他一眼。
鄭大風故作嬌羞,用酒碗擋了擋,“妹子你這眼神,不太正經,大風哥就像沒穿衣服出門。”
黃二娘無可奈何。
她教孩子這件事,還真得謝他,早年小寡婦帶著個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來,也要讓孩子吃飽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舍不得半點打罵,孩子就野了去,連學塾都敢翹課,她隻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勸了不聽,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應下來,還是經常下河摸魚、上山抓蛇,然後鄭大風有次喝酒,一大通葷話裏邊,藏了句掙錢需精,待人宜寬,惟待子孫不可寬。
黃二娘便聽進去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飽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黃二娘突然說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八九不離十,是個慫蛋。”
這曾經是鄭大風在酒鋪喝酒罵人的言語。
其實沒什麽力道,太酸,罵人不痛不癢。
不過黃二娘覺得挺有意思,便記住了,跟她們這些先罵再撓臉的婦道人家,還有那些鄉野漢子,罵人好像不是一個路數。
鄭大風假裝沒聽懂,反而開始自怨自艾,“光棍愁,涼颼颼。怎麽個窮法?老鼠挨餓,都要搬家。蚊虱勉強喝幾口小酒。攢夠了媳婦本,又有哪個姑娘願意登門啊。”
黃二娘笑問道:“多大歲數的姑娘?”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笑嗬嗬道:“歲數嘛,不大不小都可以,隻是該大還是得大。”
黃二娘丟了一把瓜子砸向漢子。
鄭大風躲了躲,一碗酒總有喝完的時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臉,嘖嘖道:“好一個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將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黃二娘嗤笑道:“你就是個棒槌。喝醉了掉茅坑裏,淹死,吃撐死,都隨你。”
鄭大風說道:“走了走了,錢以後肯定還上。”
黃二娘突然問道:“又要出遠門?”
鄭大風說道:“不算太遠。”
那座蓮藕福地,說近,近在落魄山,說遠,其實也遠。
黃二娘低了嗓音,“還沒吃夠苦頭,外邊到底有什麽好的?”
鄭大風轉過頭,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黃四娘家花滿蹊,其實不如黃二娘。”
黃二娘問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錢,欠著就一直欠著。”
鄭大風搖搖頭,還是走了。
婦人一直看著那個勾肩搭背的漢子漸漸遠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鄭大風到了楊家鋪子,是臨時幫忙,早慧的師妹蘇店,和那個不開竅的師弟石靈山,如今都去曆練了。
當下鋪子隻有個楊家子弟在那邊看著生意,鄭大風如今臉皮厚多了,哪怕依舊不受師父如何待見,反正隻在前邊鋪子待著,不去後院煩他老人家就行。
臨近鋪子,鄭大風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氣,進了鋪子,年輕夥計在那邊打瞌睡,聽見了鄭大風搬動小板凳的聲音,醒了就繼續睡去,楊家子弟,煩這鄭大風不是一年兩年了,都不愛沾上關係,一個看大門的光棍漢,出了趟遠門,在外邊丟了半條命,灰溜溜跑回來繼續看大門,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楊家老太爺說過幾句不輕不重的言語,鄭大風這種邋遢漢,都別想靠著與後院老頭的那點關係,來鋪子這邊搭把手。
楊家這些年不太順遂,連帶著楊氏幾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開幾個直接舉家搬遷去了大驪京城的,隻要還留了些人手在家鄉的,都在州城那邊折騰得一個比一個風生水起,日進鬥金,所以年紀不大,又有點誌向的,都比較眼紅心熱,楊氏老太爺則是偷藏著心冷,不願意管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子孫,由著去吧。
老太爺唯一的底氣,就是後院楊老頭的那個藥方。
但是這筆買賣,整個家族經手之人,就三個,剛好是三代人,沒了青黃不接的憂慮,很夠了。
子孫一多,當家做主的,就喜歡給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沒錢的就養著,餓不死,能掙錢的,隻會更有錢。
鄭大風搬了條板凳坐鋪子門口,曬太陽不花錢,不曬白不曬,山上賞花賞月,山下市井湊熱鬧,是兩種好。
鄭大風抬頭看著太陽,萬事青天都看見?
就這樣看了很久,打小就是這樣,看久了,也不刺眼,沒啥感覺,後來鄭大風學了拳習了武,就不去多想。
鄭大風收回視線,拍著膝蓋,“去年盼著今年好,今年還是破棉襖。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櫃台那邊年輕人嘀咕道:“吵死個人。”
鄭大風轉頭笑道:“死了沒?”
年輕人瞪眼道:“你怎麽說話!”
鄭大風一臉疑惑道:“不用嘴巴,難道用腚啊?”
年輕人一拍桌子,“鄭大風,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
鄭大風笑了笑,抬手虛按了幾下,耐著性子說道:“小點聲,咱們老百姓的桌子,要麽是用來擱飯碗的,要不就是放香爐的,其餘做什麽,都不打緊,例如那算盤,就無所謂。所以別拍桌子,天地神靈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輕人譏笑道:“你少他娘的在這裏胡說八道扯老譜,死瘸子爛駝背,一輩子給人當看門狗的賤命,真把這鋪子當你自個兒家了?!”
牛角尖紮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來得厲害。
隻不過鄭大風與人切磋最多的,不是與師兄李二的問拳,還是這嘴上功夫。
小鎮百姓不多,唯獨這嘴把式高手最多。
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傑地靈,高手輩出。
隻說那個悶葫蘆陳平安,在那段少年歲月裏,也就是沒出招,其實這門功夫,日複一日,都在攢著內力呢。
鄭大風立馬樂了,蘇店太倔,石靈山太憨,總算來了個會說話懂聊天的,得勁得勁,鄭大風搬了凳子靠近些門檻,笑嗬嗬道:“楊暑,聽說你總愛去鐵符江水神廟那邊燒香?曉不曉得燒香的真正規矩?別的不說,這種事情,這可就要講究講究老譜了吧?你知不知道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如此一來,就不太妙了?”
名叫楊暑的年輕人心裏邊有些晃蕩,隻是臉色依舊不屑,都懶得搭話。
鄭大風笑嘻嘻道:“十五愛那鄰家婦。三十喜好別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兒媳。楊家三房,好家風。”
楊暑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扯起那算盤,就狠狠砸向那個王八蛋。
楊氏三房家主,確實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風評不佳,是“褲腰帶沒打結”的那種有錢人。
鄭大風伸手接住算盤,“這可是你們楊家的掙錢家什,丟不得。摔壞了,找誰賠去?我是光腳漢,你是小有餘財,就算朝我潑髒水,管用嗎?你說最後誰賠?你如今等著去蹚渾水,去州城掙那昧良心的偏門財,要我看啊,還是別去,家之興替,在於禮義,不在富貴貧賤。好好讀點書,你不行,多生幾個帶把的崽兒,還是有希望靠子孫光宗耀祖的。”
楊暑臉色轉為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鄭大風搖搖頭,抬起一手,“別跟我幹架啊,我出手沒輕沒重的,這一拳下去,你估摸著就要開始練醉拳,無師自通的那種。”
楊暑就要繞過櫃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簾子掀起,老人說道:“楊暑,你跟一個看門的較勁,不嫌丟人?”
楊暑冷哼一聲,不過有了個台階下,還是要離開楊家鋪子,隻是腳步放緩,走得比較穩當。
等到楊暑貼著大門一側跨過門檻,最終遠去,難得走到鋪子前邊的楊老頭,來到門口,說道:“跟一個廢物較勁,好玩?對方聽得懂人話嗎?”
鄭大風早已起身,盡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師重道敬香火,這是首要。
鄭大風跟隨老人一起走到後院,老人掀起簾子,人過了門檻,便隨手放下,鄭大風輕輕扶住,人過了,依舊扶著,輕輕放下。
楊老頭坐到正屋那邊台階上,敲了敲煙杆,拿起腰間煙袋。
很快就又開始吞雲吐霧。
細竹煙杆是別人送的,煙葉則是李槐那個小兔崽子送的,過了這些年,煙杆也從原本青翠欲滴的顏色,給摩挲、煙熏成了淡淡的竹黃色。
楊老頭說道:“一座小小的蓮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麽意義。”
鄭大風說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楊老頭斜瞥這個弟子。
太聰明,從來不是好事。
鄭大風無奈道:“聽師父的。”
得嘞,這下子是真要出遠門了。
楊老頭說道:“到了那邊,重頭再來。路會更難走,隻不過隻要路不難走,人就會多。之所以讓範峻茂成為南嶽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沒有理由的。”
鄭大風反正就是聽著教誨。
楊老頭問道:“你覺得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給儒家開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發現了的。”
鄭大風答道:“免得大戰在即,諸子百家不幫忙,反而扯後腿,窩裏橫。如今憑空多出一塊天下,有本事就爭去。”
楊老頭又問道:“知道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嗎?說那青冥天下,儒家書院,佛家寺廟,有那立足之地?”
鄭大風神色凝重,這個問題,靠自己想,是絕對想不出答案的。
楊老頭竟是揮了揮手,驅散煙霧,問道:“曾經我罵過三教聖人是貔貅,對吧?”
鄭大風點點頭。
老人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會率先打我一記耳光。”
如今師父,在自己這邊,倒是不介意多說些話了。
但是鄭大風反而有些懷念早年“師父話少,不過十字”的慘淡歲月。
鄭大風突然愣住。
楊老頭冷笑道:“總算想起來了?認為你不如李二聰明,還從來不服氣。”
李二曾經提醒過鄭大風,好好想一想,為何師父與你說話從來不超過十個字。
當年鄭大風燈下黑,隻覺得是師父覺得自己礙眼,不樂意多說一個字。
十。
武夫十境。
當初自己以遠遊境巔峰的武夫境界,南下遠遊老龍城,守著那座灰塵鋪子,後來遇到了陳平安,然後破境,差點,就真的隻是差一點,就要連破兩瓶頸,從八境直接躋身十境!
楊老頭冷笑道:“你當年要有本事讓我多說一個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現在這麽多烏煙瘴氣的事情。你東逛蕩西晃蕩,與齊靜春也問道,與那姚老兒也閑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還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夠了。”
鄭大風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師父。
不過鄭大風難得頂嘴一次,“齊先生與姚老頭,學問還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學不到精妙處。”
“我有說你悟性好嗎?”
楊老頭撚出些煙絲,滿臉譏諷之意,“一棟房屋,最傷筋動骨的,是什麽?窗戶紙破了?房門爛了?這算大事情嗎?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窮苦門戶,這點縫補錢,還掏不出來?隻說陳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換舊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學得再好,自以為懂得透徹,其實也就是貼門神、掛春聯的活計,短短一年風吹雨打,就淡了。”
鄭大風說道:“是換梁換柱,大動幹戈。”
楊老頭點頭道:“你以為別人的道理,真有那麽好學?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義所在,自己與自己較勁,得熬。”
楊老頭歎了口氣,“遠的不說,就說那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問心一甲子,也沒能想出一個‘天經地義’的大道,再看那陳平安,你覺得他自認為懂得幾個道理?不多的,就那麽幾個。為人,我到底是怎麽個人。治學,應該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裏活下去,如何與世界相處融洽,活得更好。就這麽三件事,幾個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積少成多,當個真正的好人,複雜嗎?簡單得很,可做起來容易嗎?很難。”
楊老頭大致猜得出來齊靜春當年的學問脈絡。
道祖曾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齊靜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試圖反推回去,不是順序,又是順序。
甚至齊靜春所思所慮,要比這個更大些。
可惜一切都已過眼雲煙。
鄭大風問道:“那弟子?”
楊老頭反問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難道還需要師父教弟子怎麽吃飯、拉屎?”
鄭大風說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楊老頭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煉化收起的袖珍小廟,老人揮了揮手掌,金光點點,一閃而逝,沒入鄭大風眉心處。
鄭大風紋絲不動。
楊老頭說道:“物歸原主,放在我這邊,不礙眼,反正不會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鄭大風的魂魄。
鄭大風站起身,彎腰抱拳,“弟子謝過師父傳道護道。”
楊老頭吞雲吐霧。
鄭大風立即坐下。
就那麽站著,不太恭敬。
鄭大風轉頭望去,沒過多久,走入一個眉眼飛揚的儒衫青年,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
鄭大風繃著臉。
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快步走到楊老頭身邊,蹲下身,揉捏肩膀,嘖嘖道:“放心了放心了,這筋骨,依舊強健,跟青壯小夥似的,娶媳婦不過分啊。大風你也真是的,怎麽當的徒弟,都不知道幫著自己師父物色物色?你找個媳婦很難,找個師娘也很難嗎?”
楊老頭不計較。
鄭大風見怪不怪了。
天大地大的,估計也就李槐敢這麽對待老頭子了。
楊老頭問道:“又要去披雲山林鹿書院遊學?”
李槐幹脆一屁股坐地上,“這還是其次,我要去與裴錢鬥法,當然是文鬥,幾年不見,我與她都積攢了好些家當,這不就約戰於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場絕頂高手過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劍氣長城,先前在書院碰了麵,她說得收拾收拾寶貝,以後再戰。”
李槐遺憾道:“可惜李寶瓶獨自遊曆江湖去了,萬一輸了裴錢還好說,要是不小心贏了她,沒有李寶瓶幫忙壓陣,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鄭大風笑道:“還有你怕的人?”
李槐點頭道:“怕啊,怕齊先生,怕寶瓶,怕裴錢,那麽多書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鄭大風打趣道:“陳平安怕不怕?”
李槐認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祿街,有遠遊北俱蘆洲的讀書人李希聖,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李寶瓶,遠走中土神洲的趙繇。
桃葉巷有龍泉劍宗嫡傳謝靈,去往大驪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還有安心修道、治學兩不誤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劍氣長城的陳平安,在書簡湖掀起驚濤駭浪又開始蟄伏的顧璨,成為大驪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個被譽為一洲年輕天才領袖的馬苦玄。
李柳李槐這對姐弟。
經商的董水井。
楊家鋪子,也有蘇店,石靈山。
小鎮運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顧璨。當年老槐樹落葉,數量最多的,其實是顧璨,神不知鬼不覺,當年那個小鼻涕蟲,就裝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陳平安提醒,才發現兜裏那麽多槐葉。
命最硬的,大概還是陳平安。
但是這一切,昔年驪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們,一轉眼便過去了將近十五年時間,能夠人人各有際遇、機緣和成就,並不是順風順水的。
不知不覺十五年,小鎮很多的孩子,都已經弱冠之齡,而當年的那撥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