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來劍氣長城這邊遊曆的練氣士,成群結隊,人來人往,熱鬧得讓人不適應。
風光都看盡,不費一文錢。
約莫是歸功於風雪廟魏大劍仙的名動天下,倒是沒誰敢主動湊近這邊,路過之時,都會有意無意靠近另外那側城頭。
這會兒已經有人在猜測到底是哪來的一雙山上道侶,竟然有膽子坐在魏晉和曹峻兩人之間的城頭。
其實曹峻屬於沾了魏晉的光,才會被人好奇身份,到頭來無非兩種說法,一個原來是南婆娑洲鎮海樓曹曦老劍仙的子孫,至於另外那個,原來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劍心的那個先天劍胚,至多額外詢問一事,左右當初遞出一劍還是兩劍?
所以來此練劍的這段時日,曹峻挺糟心的,心想老子好歹是位實打實的元嬰境劍修,除了在這處劍氣長城遺址,在浩然天下哪裏不能撈個劍仙名頭?
曹峻想起一事,與陳平安說道:“對了,之前有個雲遊道人,自稱是你的舅舅,跟我和魏大劍仙隨便聊了幾句,口氣很衝,架子挺大,什麽來頭?”
曹峻當年去過驪珠洞天,況且曹氏祖宅就在那條泥瓶巷,他自然清楚這個陳平安的家底,沒什麽親戚才對。
陳平安說道:“當然不是我的舅舅,說不定是你的才對,下次你們再見麵,你就這麽喊,我保證不是什麽壞事,信不信由你。”
是那吳霜降無疑了,就是不知道他有無找到老聾兒。
天底下就沒有任何一個十四境修士是好惹的。修道之人,登山愈高,愈知此事。
而陳平安如今才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如果未來百年真的修行之路還算順遂,躋身仙人,成為飛升,可是那個被說成是“玄之又玄,玄外問玄”的十四境合道契機所在,更是一點線索都沒有,這讓陳平安倍感無力,因為完全可以確定,鄭居中和吳霜降這樣從不會臨時抱佛腳的人,肯定早在中五境之時,就已經未雨綢繆,想好了那條合道契機的道路,具體該怎麽走。
曹峻就納悶了,這倆好像都喜歡這麽聊天,難道那個道人,真是陳平安的遠方親戚?
曹峻試探性問道:“那家夥是某位隱藏身份的飛升境大修士?”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飛升境,也不是劍修。”
不過這位青冥天下歲除宮的宮主,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還仿了四把仙劍。
曹峻笑道:“那我還認個屁的親戚,光吃虧沒半點便宜占的事。”
陳平安無所謂,反正騙你來劍氣長城的這筆賬,就當扯平了,是你曹峻自己不會把握機會。
曹峻笑嘻嘻問道:“如今城頭上每天都會有仙子姐姐們的鏡花水月,你方才來的路上應該也瞧見了,就半點不生氣?”
脂粉氣,鶯鶯燕燕,卿卿我我,遊山玩水,閑情逸致,四處賞景,優哉遊哉,劍修寥寥,練氣士多如牛毛。
哪怕曹峻之前從未來過劍氣長城,也知道這些,與曾經天地肅殺的劍氣長城格格不入。
陳平安搖搖頭。
曹峻瞧著這家夥的臉色,不像是假裝無所謂,故而心中愈發好奇,忍不住問道:“為何?擱我換成你,保管見一個打一個,見倆打一雙。”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劍氣長城存在的意義。”
有劍氣長城在此屹立萬年,就有了浩然世道的太平萬年。
曹峻歎息一聲,雙手揉臉,自己來晚了,應該早點趕來,不該錯過那場大戰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問道:“剛才這家夥說了什麽事情,我有點走神,真沒聽見。”
試圖憑借被蠻荒天下大道壓勝的那點契機,想要查看這座天下腹地的戰況,可惜徒勞無功。方才做這件事,分心不得。
寧姚說道:“他說有人偷拿腳下這半座城頭的碎石,帶回浩然天下。”
其實寧姚並不在意這種事情。她心中的劍氣長城,是劍修。
至於另外半座,因為陳平安與之合道的緣故,文廟那邊倒是沒有專門訂立什麽規矩,並未明文規定,不許外鄉練氣士登上那邊的城頭。但是隻給了四個字,生死自負。遠遊至此的練氣士,都知道輕重利害,當然不敢去那邊觸黴頭。天曉得那邊是不是有什麽匪夷所思的古怪禁製,唯一能夠確定的內幕,是那邊的城頭,好像是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修道之地。
寧姚皺眉問道:“文廟為何不約束此事?不是有個陪祀聖人在這邊嗎?”
她不在乎,並不意味著文廟就可以行事如此拎不清。既然拎不清,還有臉皮待在此地?
陳平安搖頭道:“這是文廟對我們劍氣長城的一種尊重。”
寧姚疑惑道:“何解?”
陳平安笑道:“劍氣長城的事,無論大小,就交由劍氣長城的劍修來管,撒手不管,就都隨意,願意管,就隨便管。”
寧姚點點頭,給陳平安這麽一說,心中就沒了那點芥蒂。
她突然伸出手,輕輕握住陳平安的手。
寧姚之所以會在客棧那邊,主動提出陪他來這邊,是為了讓他稍稍放心,不是讓他更加擔心的。
因為她感覺得出來,來到這裏之後,陳平安就更加揪心了。
陳平安輕聲笑道:“沒事,隻是習慣了在這邊發呆,一時半會改不過來。至於我的這份擔心,其實還好,太過擔心和毫不擔心,在這兩者之間,折中即可,我會小心掌握分寸的。”
就像男女情愛之間的磕磕碰碰,其實女子那些讓男子摸不著頭腦的情緒,本身就是道理,認可她的這份情緒,再幫忙疏解情緒,等女子漸漸不在氣頭上了,然後再來與她心平氣和說些自己道理,才是正途。這就叫退一步思量,先後順序的學以致用,一旦跳過前邊的那個環節,萬事休矣。
寧姚轉頭看了眼對麵的半座城頭,問道:“如果你在那邊跟人問劍?”
陳平安笑道:“那就可以跟魏大劍仙掰掰手腕子了,隻分勝負的話,肯定還是我輸,可如果約定了雙方不許離開城頭,那就沒有半點懸念了,我活他死。”
一旁那位橫劍在膝的風雪廟大劍仙心思微動。
寧姚和陳平安的對話,沒有心聲言語。
陳平安轉頭笑道:“吹牛不犯法吧?”
魏晉嗬嗬一笑:“反正在這裏,誰官大誰說了算。”
陳平安朝魏晉拋去一壺得手不久的百花釀,“魏客卿是我那酒鋪的老主顧了,以前你被說成是天字號的冤大頭,把我氣了個半死,我也就是在避暑行宮那邊脫不開身,不然非要一人一麻袋。對了,這可不是什麽尋常的百花福地酒釀,禮聖都多年未曾喝著了,所以魏大劍仙千萬千萬悠著點喝,不然就是糟蹋了這壺無價也無市的好酒。”
人生何處會缺酒,隻缺那些心甘情願請人喝酒的朋友。
再說了,有件事,陳平安始終沒有親口與魏晉提及,自己人生當中,第一次見到所謂令人心神往之的那種劍仙風采,其實不是一路相伴的阿良,而是在嫁衣女鬼那處府邸,一劍破開天幕的風雪廟劍仙。隻是這種話,以後要是還有機會,能與魏晉在酒桌上都喝高了,再說不遲。
魏晉接住酒壇,隨手揭了泥封紅紙,仰頭喝了一口,眼睛一亮,點頭稱讚道:“竟然真是好酒!”
陳平安顧不得跟魏晉計較什麽“竟然”,趕緊探臂伸手,將那片飄搖遠去的紅紙駕馭在手,收入袖中後,沒忘記補了一句,“不介意的話,喝完了酒,回頭將空酒壇還我啊。”
魏晉神色認真問道:“你還有沒有剩下的?下一壇酒,我可以花錢買,你隨便出價,有幾壇我買幾壇,要是穀雨錢不夠,我可以找人借。”
曹峻眼饞至極,搓手問道:“陳平安,你這麽厚此薄彼,不妥當吧?別忘了咱倆可是老鄉,還是一條巷子的鄰居!”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魏大劍仙是我落魄山正兒八經的客卿,你算老幾?真要跟我求酒喝,家鄉那邊的糯米酒釀要不要?好喝,還不貴,保證價廉物美。”
他娘的,當年在泥瓶巷那筆舊賬還沒找你算,竟然有臉提同鄉鄰居,這位曹劍仙真是好大的忘性。
如果不是看在曹峻去過桐葉洲的份上,曾經跟隨師兄左右,一起看守那道通往五彩天下的大門,那麽之後在正陽山,陳平安就順手將他誤認為是一線峰祖師堂的某位嫡傳劍仙了。
曹峻嗤笑道:“山上的客卿算什麽,盡是些光拿錢不辦事的貨色,當然我不是說咱們魏大劍仙,陳平安,打個商量,我給你們落魄山當個記名供奉好了,哪怕名次墊底都成,比如以後誰再想成為供奉,先過末席供奉曹峻這一關,這要是傳出去,你們落魄山多有麵兒,是吧,我如今好歹是個元嬰境劍修,何況指不定明天後天就是玉璞境了,拿一壺酒水,換個供奉,咋樣?”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落魄山即將創建下宗,確實缺人手。”
曹峻哈哈笑道:“我曹峻這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最不計較虛名了。當那下宗的末席供奉更好!”
陳平安拋給了曹峻一壺百花釀,“那就說定。”
寧姚提醒道:“就你這麽個送法,留不下幾壇百花釀的,回頭可以再拜訪一下封姨,找個理由,比如說歡迎她去飛升城做客?”
陳平安笑著點頭,“這個由頭好,估摸著五壇酒起步。”
曹峻比魏晉矯情多了,取出一隻酒杯,倒了酒,嗅了嗅,舉杯抿一口酒水,吧唧嘴回味一番。
他喝著酒,以心聲問道:“魏晉,寧姚一直是這樣的女子?”
跟傳說中那個戰場上殺妖如麻、戰場外隻會練劍的寧姚,確實不太一樣,簡直就是聞名不如見麵。
魏晉說道:“我不清楚。”
曹峻還要繼續詢問,魏晉說道:“我隻知道,你與其跟我偷偷心聲言語,不如光明正大開口問寧姚。”
魏晉直到這一刻,才突然記起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劍修,是一位飛升境。
實在是寧姚跟在陳平安身邊,太不像一位飛升境劍修了,鋒芒內斂,眉眼柔和,氣象淺淡,哪裏像是一座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陳平安望向城頭外邊的大地,當年就被桃亭道友仔細刨過了,那就肯定沒有撿大漏的機會了。
而且這些年,外鄉修士來來往往的,其中不乏隱士高人,城頭外邊這處廣袤戰場,肯定被犁地狗啃一般,早就給挖地三尺了。
一手輕輕握住寧姚的手,一手抬起,陳平安指向遠處,以心聲為她介紹幾處渡口和歸墟大門,浩然天下在此開辟出來的秉燭、走馬、地脈,三座渡口,如今還在擴建和南移,尤其是墨家钜子創建的那座地脈渡城池,越發龐大,高聳入雲,是陳平安在城頭這邊,唯一能夠相對清晰望見的景象,聽說這座城池,可以屯兵二十萬,隨著城池的擴張,最終可以容納三十萬王朝鐵騎的兵力、武庫兵器補給。
此外墨家三脈和匠家修士,總計一萬兩千餘精通山上營造、機關術的練氣士,分別依托兩座渡口,各自打造出一座可以搬移的雄偉城池。
加上位置更遠的四處歸墟通道大門,天目,神鄉,黥跡和日墜,各處周邊都在大興土木,浩然修士和山下兵力,源源不斷趕赴蠻荒天下。
劍舟、山嶽渡船和跨洲渡船,不斷通過好似水神走鏢的歸墟通道,護送浩然天下各洲兵力遠遊蠻荒,以往隻有飛升境
大修士才能做到的跨越兩座天下,如今倒是半點不稀奇了。
仔細聽著陳平安的娓娓道來,寧姚突然問道:“大驪那筆賒欠墨家的最大外債,文廟真的幫忙償還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筆債務,本是一個天文數目的神仙錢。所以如今大驪朝廷的邊軍調度,就愈發遊刃有餘了。此外的大債主,像皚皚洲劉聚寶和中土鬱氏這幾個,大驪宋氏補償起來就很簡單了,自有桐葉洲的山上山下代勞。
好像師兄崔瀺做事情,從來不會留下什麽爛攤子。
見陳平安又開始怔怔出神,寧姚抽出手,陳平安悻悻然回過神,繼續說那些浩然天下的推進。
浩然九洲版圖,以名義上掌管天下陸地水運的淥水坑澹澹夫人領銜,幾乎所有品秩較高的江河正神,都會肩負起類似江湖鏢師的職責,來往於四處歸墟水路,各自統率宮府麾下水仙官吏、水裔精怪,在水中開辟出一座座臨時渡口,接引各洲渡船。
皎月湖李鄴侯在內的五大湖君,如今其中三位,在文廟議事結束過後,更是順勢官升一級,成為了一海水君,與分鎮四海。
此外文廟還重新開啟大瀆封正一事,繼北俱蘆洲濟瀆、寶瓶洲齊渡之後,連續分封了一撥新大瀆的公侯伯、以及水正。寶瓶洲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老蛟,就剛剛升任補缺了齊渡的淋漓伯。陳平安還聽說大驪朝廷那邊,似乎有意讓鐵符江水神楊花,補缺那個暫時空懸的長春侯一職。
陸陸續續來到這座蠻荒天下,駐紮在三渡口、四歸墟的浩然修士,可謂片刻不閑,憑借各種神通術法,驅使大量的符籙力士和傀儡精怪,在蠻荒天下一路開山搬河,遷嶽徙湖,搭建大陣,隻說商家就在四大歸墟大門口那邊,名副其實的撒錢如雨,改變各地天時,增補天地靈氣,再讓練氣士依托山川,使得山水氣數聚攏不散,而農家和藥家在內修士,栽種仙家草木和五穀,呼風喚雨,更換地利,山水氣數,變蠻夷瘴氣之地為修行之地,或是適宜耕種的良田……
寧姚問道:“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蠻荒天下肯定攫取了大量物資,如今托月山都用在什麽地方了?”
不知不覺的,給陳平安握住了手。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手中寧姚的手,她的手指微微清涼,眯眼笑道:“先前文廟議事,這件事正是重中之重,其實早先很多人都忽略了。好像暫時還沒有確切的線索,沒有人能夠給出一個詳實的答案。”
喝完了一壇百花釀,將空酒壇拋還給陳平安,魏晉說道:“先前齊廷濟和陸芝,來了這邊隻是稍作停留,很快就各自帶著一撥龍象劍宗的劍子,趕去了秉燭、走馬兩座渡口。”
魏晉畢竟名義上還頂著個落魄山記名客卿的頭銜,觀禮正陽山一事,有他一份的。
已經算是半個落魄山修士的曹峻,跟著想起一事,擰轉酒杯,說道:“雖然文廟有過告誡,不許練氣士私自離開,哪怕在外有所斬獲,依舊一律不計入戰功,可還是有幾撥練氣士,不守規矩,擅自跨境遠遊。”
陳平安說道:“有利可圖。結果如何?”
喝了一口酒的曹峻撇撇嘴,“還能如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真以為蠻荒天下是個可以隨便往來的地方了,都暴斃了,不但屍首無存,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好像事後連陰陽家修士都推演不出原因。”
曹峻又倒了一杯酒,“聽說就在幾天前,在一處歸墟通道門口,還有個仙人境的金甲洲野修,名字我反正是記不住了,這哥們約莫是覺得依仗境界和遁術,有機可乘,就偷摸到了一處妖族的山頭門派,想要打家劫舍一番就撤退,結果你猜怎麽著?”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中。”
“如此醇酒佳釀,少了點佐酒菜。”
曹峻呲溜一口,滿臉遺憾,“回來的時候,就隻剩下半條命,好像是消耗掉了一件半仙兵的本命物,才勉強保住了魂魄,直接跌境為元嬰。這家夥其實算是很謹慎了,先派了個地仙傀儡過去試探深淺,大鬧一場還是啥事沒有,這才現身,然後就立即碰到了一夥年輕修士,好像就在守株待兔,等著他落入圈套,他都沒能看清麵容和對方人數,隻是眨眼功夫,就是這麽個下場了。”
陳平安淡然道:“跟釣魚差不多,捉大放小,他們是在專門狩獵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白送的戰功,不要白不要。”
一個連曹峻都記不住名字的仙人,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後,也未曾聽說金甲洲戰場有什麽仙人境野修露麵,裴錢沒提起過,自己在文廟那邊也不曾聽聞。
陳平安突然緊皺眉頭,沉聲道:“不對!魏晉,你立即飛劍傳信,提醒坐鎮天幕的賀夫子小心此人!”
“這個仙人境野修,死是真死,而且還是死透了!”
“天曉得最後活著返回的那個,到底是何方神聖,哪怕隻是個所謂的元嬰修士,一樣可以折騰出極大的動靜。”
魏晉抖了抖袖子,一道劍光掠出,去往天幕處,提醒那位文廟陪祀聖賢。
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姓賀。
陳平安突然問道:“是哪一處歸墟通道?”
曹峻率先說道:“黥跡。”
陳平安改口道:“那就不用飛劍傳信了,可以收回,我們免得弄巧成拙,打草驚蛇。”
魏晉也懶得多問什麽,直接撤回了那把傳信飛劍。
歸墟天目處,是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大學宮祭酒,聯袂布局。
神鄉處,有隨時可以重返人間的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據說會背劍遠遊蠻荒,尋找那位搬山老祖。還有已經在蠻荒天下出手一次的火龍真人,以及那個野心勃勃的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
黥跡那邊,白帝城鄭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還有中土十人之一的大修士懷蔭,鐵樹山的飛升境妖族修士郭藕汀。扶搖洲天謠鄉的宗主劉蛻,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她還是鬆靄福地的主人,在蔥蒨的宗門裏邊,她的身份,有點類似桐葉洲手握一座雲窟福地的薑尚真。
日墜。則有蘇子,柳七。大驪宋長鏡,玉圭宗宗主韋瀅。
曹峻小心翼翼問道:“真不用提醒幾句?咱們要是落了個知情不報,事後在文廟那邊,罪名不小心的。”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曹峻氣笑道:“我喝酒悠著點喝了,陳平安你也悠著點做事,別害得我在這邊隻是練了幾天的劍,就沒了出劍的機會,給文廟趕回浩然天下,直接去給你當什麽下宗的末席供奉!”
陳平安懶得解釋什麽,隻是心湖中響起一個嗓音,“請問隱官,這是為何?”
顯然是那位賀夫子的詢問。
陳平安心聲作答:“有鄭先生在那邊盯著,出不了紕漏。”
這位出身亞聖一脈的賀老夫子,與自己先生關係極好,哪怕有了那場三四之爭,還是不耽誤老夫子主動找先生喝酒,而且聽師兄茅小冬親口說過,當初師兄崔瀺叛出文聖一脈,賀夫子私底下攔過,攔不住,還當麵罵了一通。所以陳平安就多解釋了幾句,說了自己的心中猜測,“之前幾撥遠遊修士的暴斃,陰陽家修士勘驗無果,都可以算是對方的一種障眼法,顯得蠻荒天下的出手,十分幹淨利落,就是為了之後真正的拖泥帶水,多半就是在等這個自己送上門的機會了。”
“比如假設‘此人’是那瘟神,就會很麻煩,而且晚輩敢確定,這個假設,絕對不算是最壞的境地,一旦屬實,確是那妖族的謀劃,我們這邊又無人察覺,那麽情況隻會更加糟糕,一個不小心,就會是動輒殃及數十萬人的災殃。晚輩知道先前的文廟議事過程當中,對於瘟疫之類的種種意外,是早有防備的,可怕就怕對方在以有心算無心。”
賀老夫子問道:“小心起見,不如我單獨飛劍傳信,既不驚動黥跡修士,又可提醒鄭居中?”
在劍氣長城這邊,陳平安就不再隻是一位文脈嫡傳了,更是隱官。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
賀夫子笑了笑。
老秀才的文聖一脈,難得有個好脾氣的讀書人。
至於陳平安在文廟那邊一連串看似瞎胡鬧的動靜,老夫子倒是沒覺得陳平安如何氣勢淩人,隻是一個年輕人的不得已為之罷了。
賀老夫子很快得了來自黥跡的飛劍回信,白帝城鄭居中關於正事,就隻有兩個字,“已知。”
正事之外,還有句話,讓這位陪祀聖賢捎給陳平安,“幫我與隱官說一聲,有空可以來黥跡一敘。”
其實先前寄信去往黥跡,賀老夫子並未提及陳平安。
這位負責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舉目看了眼遠處,再低頭看了城頭的那一襲青衫。
後者篤定鄭居中早已知曉真相,前者篤定是陳平安重返劍氣長城。
寧姚問道:“要不要去見鄭居中?”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麵對這位魔道巨擘,半點不比麵對吳霜降輕鬆啊,壓力之大,耗費心神,甚至猶有過之。
實在不想再被鄭居中稱呼一聲陳先生了,簡直讓陳平安毛骨悚然。
陳平安身體前傾。
這半座城頭,所刻大字,除了幾個姓氏,還有阿良的那個跟醉漢走路差不多的猛字。
被托月山大祖斬出一個巨大豁口之後,斷為兩截,就等於已經破去了那道遠古陣法,昔年堅不可摧、“始終為一”的劍氣長城,再無法躲避光陰長河的無形衝擊,除此之外,未曾被陳平安合道的剩餘半座,大日曝曬,風雨摧磨,都會有損城牆。不過隻要沒有大修士在此廝殺,哪怕屹立千年、甚至是數千年都沒有問題。
而且城牆遺留下來的大小碎石,確實都可以拿來作為一種材質極佳的天材地寶,比如當那砥礪法寶的磨石,可以視為一種仿斬龍台,當然兩者品秩極為懸殊,此外哪怕隻是磨製磚硯,都可以當成山上仙師或是文人雅士的案頭清供。
當初此地淪為蠻荒天下的轄境,陳平安合道一半,另外一半,舊王座大妖之一的劍修龍君負責盯著陳平安,托月山百劍仙在此煉劍,誰敢擅自靠近城頭,甚至連待在牆角根那邊,都會有性命之憂,蠻荒天下可沒什麽道理好講。隻是在落入蠻荒天下的那些年裏,反而安然無恙,幾乎沒有任何遺失,不曾想如今重新納入浩然天下版圖,卻開始遭賊了。
寧姚說道:“你自己去吧,我去別處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跳下城頭,背劍青衫一閃而逝。
寧姚則起身,去了城頭以北,在那落在空無一物的地界,她徒步而行。
在城頭刻字的一個筆畫當中,如一條道路寬闊的鑿山棧道。
十多位修士,男女老少皆有,兩位身為此行護道人的師門長輩,故意與晚輩們拉開一段距離,並肩散步,免得孩子們不自在。晚輩的山下曆練,仙府門派往往喜歡與關係好的世交山頭,不單單是相互有個照應那麽簡單,如果說祖師堂的香火傳承,靠一代代嫡傳弟子的添香油、續燈火,那麽與自家門外的山上香火情,這樣的遊曆,就是最好方式之一。
這兩位護道人,男子如山下男子古稀之年,女子卻是少女姿容,可事實上,後者的真實年齡,要比前者大百來歲。
男子腰懸一枚抄手硯,是一方墨跡深沉的老硯,銘文篆刻有一篇遊仙詩,他輕聲感慨道:“三月共懸在天的奇異景象,我們是瞧不見了。”
女子肩頭懸停有一隻似鸞鳳的桐花鳥,她笑道:“那位城頭刻字的董老劍仙,確實劍術超然,可惜未能親眼見到那一幕,天上明月墜入人間,哪怕隻是想一想,便可讓人心神搖曳。”
“聽說早先這兒積攢了萬年的粹然劍意,都是劍仙遺留下來的大道饋贈,絲絲縷縷,數量極多,千百年不曾流散,傳言飛升城去了五彩天下,帶走半數,之後又被托月山那些畜生劍修偷走不少,可惜,真是可惜了。”
“反正我們又不是劍修。我最大的遺憾,跟你不一樣,沒能親眼見到那位在城頭上,有一架秋千的女子劍仙,不知周澄她長得到底有多美。”
“我同樣有此遺憾。”
這兩位男女地仙稍遠處,還有一撥人正在忙碌,是幾位聯袂遊曆劍氣長城的南婆娑洲仙子,正在開啟一座鏡花水月,隻是她們家鄉的修士瞧見了的畫卷,肯定畫麵模糊就是了。若是距離更遠的皚皚洲、流霞洲,別說仙子們的麵容,估計連她們的身形輪廓都會瞧不真切。
此次遠遊,她們與一處山上包袱齋,合力租借了兩件方寸物,女子出行,家當太多,一件方寸物哪裏夠呢,誰的物件放多了些,占的地兒更多,其她幾位,個個心如明鏡,隻是嘴上不說罷了,都是關係親近的姐姐妹妹,計較這個作甚,多傷感情。
其中一位身穿龍女樣式衣裙的仙子,這會兒取出了一幅山水花鳥卷,攤開鋪地之後,便有花木生長的景象,紛紛抽發而起,更有鳥雀停留枝頭,嘰嘰喳喳,這位仙子此刻獨占這幅畫卷場景,身姿曼妙,手持一件青瓷小碗,輕輕拋出,喂食飛鳥。
其餘幾位仙子,暫時就站在畫卷之外,正在竊竊私語。
“寶瓶洲那位魏大劍仙,不愧是出身風雪廟神仙台,真是風采如神,滿身仙氣,遠遠看一眼,就要心動哩,莫笑莫笑,先前是誰差點就要去找魏晉搭話的?”
“模樣不比傅噤差了,多看幾眼就是賺嘛。”
“魏劍仙脾氣確實好,昨兒我們在城頭那邊,施展鏡花水月,他不也沒攔著,可那個朝我們擠眉弄眼的家夥,就有點礙眼了,臉皮不薄,竟然舔著臉要往咱們鏡花水月裏邊湊。”
“聽人說是南婆娑洲的某個劍仙胚子,給左右打碎了劍心,後來跑寶瓶洲去了,不曉得怎麽又來了這裏練劍,要看我啊,就是花架子。”
“咦,那女子,好像是那個泗水紅杏山的掌律祖師,道號‘童仙’的祝媛?”
“肯定是了,因為那個耕雲王朝棋待詔出身的賈玄,我認得,遠遠見過一次,據說他與祝媛早年差點成為道侶。”
別處棧道,一行人正在四處撿取碎石,此地約莫是一處廝殺慘烈的戰場,難得碎石如此之多。
其中一位漢子,隻撿了其中一塊,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笑了笑,心滿意足了,可以給自家那個孩子,打磨成一塊硯台,小兔崽子都不是什麽劍修,偏偏對劍氣長城向往得很。而漢子自己,是個金身境的純粹武夫,一半是遊曆江湖,去哪裏不是去,一半原因是為了能夠在自己孩子那邊顯擺幾句,所以才來的這邊,因為與泗水紅杏山有些關係,就跟隨來此。
棧道邊緣處,憑空出現一人,青衫長褂布鞋,還背了把劍。
這個不速之客,麵無表情說道:“放回去。”
金身境武夫的漢子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放下手中碎石的。
其餘那些來自兩座中土山頭的練氣士,都隻是起身的起身,轉頭的轉頭,誰都不願意放棄即將成為囊中物的城頭碎石。
泗水紅杏山的一位祖師堂嫡傳修士,輕輕拋著手中那塊碎石,冷笑道:“哪來的多事鬼,吃飽了撐著,你管得著嘛?”
那個不知是否劍修的青衫男子點頭道:“管得著。”
“書院弟子?”
“不是。”
“那就是找抽?”
“你試試看。”
那個年輕修士掂量一番,若萬一是那山上難纏鬼之首,自己未必打得過,畢竟來此遊曆,還背了把劍,說不定就是位劍修。況且出門在外,得了師門教誨,不許惹是生非,於是就開始講道理了,“文廟都沒發話,不許遊曆之人帶走城牆碎石,隻說修士不許在此擅自鬥毆,施展攻伐術法。你憑什麽多管閑事?”
不曾想那人直接來了一句:“回頭我讓文廟補上這麽一條,偷碎石就剁手。”
眾人先是愕然,隨後哄然大笑。得嘞,可以徹底放心了,這種家夥,可以隨便揍。
那個漢子也搖頭而笑,哪有這麽吹牛不打草稿的年輕人,他猶豫了一下,聚音成線,提醒道:“這位小兄弟,還是別惹事了,賈先生是那遊仙閣的次席客卿,雖然不是宗字頭仙家,但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別談祝仙師還是紅杏山的掌律祖師,你聽句勸,還是走吧。文廟都不管的事,你就更沒必要管了。”
蹲著的漢子,重新拿起那塊碎石。
可惜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置若罔聞。
那人反而微笑道:“再說一次,都放回去。”
然後對那漢子說道:“你可以例外。”
漢子一笑置之,年輕人越說越沒譜了。
那位賈玄的高徒,笑道:“去你娘的……”
下一刻,不知怎的,這位遊仙閣的祖師堂嫡傳就麵朝牆壁,一頭撞去,滿嘴碎牙,悉數崩碎。
那一襲青衫單手負後,一手按住那顆腦袋,手腕輕輕擰轉,疼得那廝撕心裂肺,隻是麵門貼牆,隻能嗚咽,含糊不清。
一個想要出手救那男子的紅杏山女修,雙袖搖晃,出手淩厲,各自祭出一道水、火術法,如兩條寶光流轉的繩索,在空中擰纏在一起,狠狠砸向那一襲青衫的後背心處。
結果同樣莫名其妙的就被那人拘押到了身邊,又是按住後腦勺,撞向牆壁,女子一張原本俊俏的臉龐,頓時被牆磨得血肉模糊。
一男一女兩位護道人,同時風馳電掣禦風趕來,賈玄怒道:“賊子膽敢行凶!”
那祝媛剛剛祭出一件本命物,下一刻便心知不妙,賈玄好像一頭撞向那一襲青衫,被一巴掌按住麵門,手腕翻轉,賈玄被瞬間砸在地上,身軀在地上彈了一彈,才癱軟在地,當場昏死過去。
祝媛剛要收手,就被一巴掌扇在臉上,昏迷前的一刻,她隻聽那青衫客說了句,“遺憾個什麽?”
陳平安雙手手心相互抹過,好像在擦拭幹淨,對那個純粹武夫說道:“你可以帶走。”
漢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碎石。
陳平安笑道:“別聽錯了,我是說可以。”
漢子又默默拿起那塊拳頭大小的碎石。
那就聽你的。
一襲青衫,消逝不見。
其餘眾人皆茫然,麵麵相覷。
一個心聲在眾人心湖中響起,“一個個別傻眼了,趕緊滾蛋,能跑多遠就多遠。他就是劍氣長城的隱官,所以他要在這裏殺人,反正我賀綬肯定不攔著,因為要攔也攔不住。”
那個漢子一臉呆滯,張大嘴巴。震驚之餘,低頭看了眼手中碎石,就又覺得自個兒回了家鄉,可以在酒桌上盡情吹牛皮了,誰都別攔著,誰也攔不住。
文廟解禁山水邸報之後,其中兩場圍殺,漸漸在浩然天下山上流傳開來。
第一場,當然是被譽為“天下壯觀”的扶搖洲一役,白也主動仗劍現身,一人一太白,劍挑半數王座。
第二場,卻是發生在更早的劍氣長城戰場,傳聞蠻荒天下甲申帳的多位年輕劍修,圍殺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陳十一。
一場是當之無愧的山巔對決。
一場則是年輕一輩的天才之爭,而且剛好各自境界都不算懸殊,唯獨雙方人數懸殊,這就更有意思了。
精心設伏、圍殺隱官的甲申帳四位劍修,無一例外,除了自身劍道天賦極好,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皆位置靠前,而且都有著極其顯赫、近乎通天的師承背景。
離真,是那蠻荒天下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傳聞曾經在城頭練劍多年,如今不知所蹤。
木屐,是曾經躋身十四境的劉叉開山大弟子。
雨四,是一個被舊王座大妖緋妃稱呼為“公子”的劍修。在桐葉洲出現過,最終與離真一樣,消失無蹤。
?灘,曳落河舊主,王座大妖仰止的嫡傳弟子。
流白,“天下大賊”文海周密的嫡傳弟子之一。
而戰場上馳援、接引之人,是後來一躍成為蠻荒天下共主的飛升境劍修,斐然。
一場原本勝負毫無懸念的圍殺,結果竟然被隱官反殺流白。
與人問拳,專門朝對手臉麵遞拳。
前有鬱狷夫的腦袋撞牆,後有文廟功德林與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怎麽,問拳就是問臉?如此拳法風格,實在獨樹一幟。
戰場廝殺,專挑女子下手。
聽說那劍修流白,可是個我見猶憐的妖族女修,姿容極美。
這位隱官,原來是個妙人啊。
難怪能夠以外鄉人的身份,在劍氣長城混出個末代隱官的高位!
可惜除了中土山海宗在內的幾份山水邸報,提及了隱官的名字和家鄉,其餘的山上宗門,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多半是那場議事過後,得了文廟的某種暗示。
也虧得文廟沒有泄露某樁天大密事,不然如今浩然修士對這場圍殺的議論,恐怕會直接占據九洲山水邸報的全部篇幅。
因為離真跟隨周密一起登天離去,如今接任舊天庭披甲者的至高神位。
而那個出身蠻荒天下一處“天漏之地”的劍修雨四,在如今的新天庭內,同樣是至高神位之一,化身水神。
而像賈玄、祝媛這些來這邊遠遊的練氣士,還沒來得及收到寶瓶洲的山水邸報,沒有看到那份鏡花水月的摹拓。
陳平安重返城頭原地,盤腿而坐,安靜等著寧姚返回。
曹峻嘖嘖道:“先前是誰說自己沒火氣來著?還有啊,陳平安你這個喜歡打人打臉的習慣,以後改改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隻是默默抬頭望向天幕。
先前在大驪京城,封姨在火神廟遙遙詢問一事,陳平安幫著先生給出答案,換來了十二壇百花釀。
答案就隻有四個字,請君入甕。
而且這其中還藏著一個“比天大”的算計,是一場注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請君入甕”。
僅僅是針對登天而去的周密嗎,隻是讓文海周密入主舊天庭、不再肆意為禍人間嗎?
當然不是,依舊不夠。
陳平安在文廟議事期間,曾被禮聖帶去過穗山之巔,見過了那位至聖先師。
再聯係那場禮聖住持、三教祖師幕後旁觀的河畔議事,一場匪夷所思的大考,當時聚攏了鄭居中之外的眾多十四境修士。
於是陳平安最終想明白了師兄崔瀺的那個更大算計。
曾經在那白帝城彩雲局棋輸一著、未能勝過那位奉饒天下先的浩然繡虎,此生最後一件事,仿佛是以文聖首徒的讀書人身份,在身前被他擺好的一副天地棋盤上,崔瀺獨獨一人,有請至聖先師,佛祖,道祖,邀請三教祖師一同落座。
崔瀺好像不但要周密哪怕成功登天,依舊功虧一簣,隻能輸得一敗塗地。
他還要教人間再無三教祖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