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的時節,恰好相反,此晝彼夜,此夏彼冬,隻是如今兩座天下銜接頗多,天象就都有了積幾分偏差。
陳平安掏出一壺自家酒鋪的酒釀,敏銳感知到天地氣象的細微流轉,好像要下雪了,轉頭遠遠看了眼右手邊的城頭,合道之地,空無一人。
如果在這邊多待幾天,就是一人與半城,落雪時節又逢君。
喝著酒,沒來由想起崔東山的一句玩笑話,在某些人眼中,人間是一座空城。
陳平安再次舉目遠眺,哪怕注定徒勞無功,還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不知道阿良出劍如何了,也不知師兄左右是否已經趕到戰場。
在那蠻荒天下一處腹地。
其實萬裏山河都已淪為戰場。
一場光是十四境大修士就有兩位的凶險圍殺,卻是那個被圍殺之人,處處占盡先手。
一條劍意所化的火龍,高懸天空,一圈圈飛旋,如蛇盤踞,火光映照得方圓千裏,如墜火爐。
在這蠻荒天下,是當之無愧的大野龍蛇之氣象。
大地之上,則是一道光彩流溢的金色鏡麵,漣漪陣陣,數以百萬計的文字漂浮其中,每一個文字,都像是一處渡口。
一人劍道顯化,元氣-淋漓,天懸火地鋪水。
新妝恨極了這個出手狠辣的阿良,她直接祭出了一件托月山重寶,是歲月悠久的一幅法帖劍經,名為“青蛇在匣”,可惜屬於用完即廢的一件仙兵。
她一手掐訣,一手持畫軸,將畫卷抖落鋪散開來,霎時間,便有三千位青衣劍修禦劍,齊齊躍出畫卷,浩浩蕩蕩,劍陣如洪水,殺向阿良。
在這方氣勢恢宏的天地間,一個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雙手持劍,身形快若奔雷,一次次踩在文字渡口上,隨便一次身形跳躍,就等同於飛升境練氣士看家本領的縮地山河,輾轉騰挪之間,雙劍在空中拖曳出無數條兩種色彩的劍光流螢,所斬之人,正是那些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的劍修傀儡。
劍陣之中,所有劍修傀儡的脖頸處,攔腰處,都被好似一個勁亂竄的持劍阿良,一青一紫兩道劍光絲線劃抹而過,或頭顱滾滾,或攔腰斬斷。
隻見那阿良低頭飛奔途中,興之所至,偶爾一個擰轉身形,就是一劍橫掃,將四周數十位劍修悉數以璀璨劍光攪爛。
出劍隨意,明明毫無章法可言,偏偏有那行雲流水的道意。
最終的戰場結果,簡直就是一種壓倒性的碾殺。
三千位相當於中五境劍修的符籙傀儡。
不夠一人斬殺。
劍氣長城的年輕小姑娘,大多不理解為什麽長輩女子們,為何會喜歡那麽一個邋遢漢子,個子不高,油腔滑調,人品奇差,真是與英俊半點不沾邊,既然如此,那麽還喜歡那個阿良做什麽呢?
大多早已嫁為人婦的女子,往往都笑而不言,隻有耐心稍好一點的女子,才會不約而同,說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語,你們到了戰場,就知道答案了。
與此同時,柔荑已經摘下了頭頂蓮花冠,這頂道冠,是舊王座黃鸞的大手筆,仿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那頂蓮花冠,柔荑手持道冠,輕輕拋向空中。
一瓣瓣蓮花,自行脫落,花瓣落地之時,就化作一位位白玉京的得道真人,總計八位,各自占據一方,剛好腳踩一卦。
不過畢竟是仿製,這些道門高真支至多支撐一炷香功夫。
但是一炷香,足夠改變戰局了,那些被阿良雙劍肆意斬殺的劍修傀儡,紛紛掠入八卦死門中,再從生門中重新結陣禦劍而出。
大道玄妙,入死出生。
趁著那個狗日的暫時脫不開身,朱厭再次現出真身,一手持長棍,每次挑山移石,皆快若巨大飛劍,紛紛掠向那一襲身影。
這位搬山老祖同時抬起另外一手,施展本命神通,雙臂如鞭,鞭苔群山,五指為繩,縛移萬石,宛如千萬架投石車的合力攻城。
朱厭哈哈大笑道:“阿良,爺爺為你如此助興,死後如何謝我?”
更有那以術法駁雜著稱蠻荒的大妖官巷,神通廣大,手指處便有陰兵過境,山開壁裂,噓嗬之間,雲聚雲散,黑煙滾滾,陰煞之氣濃鬱至極。
官巷倒是不如搬山老祖那麽喜歡瞎嚷嚷,而且還有幾分神色凝重,瞥了眼天幕處的漩渦異象,就像一把懸而未落的無形長劍,冥冥之中,那把阿良的本命飛劍,更像是一尊遠遊天外的……神明。
新妝反正已經無需駕馭手中卷軸,任其懸停身前,她看了眼天幕和大地,“阿良折騰出這幅天地異象,意義何在?”
綬臣給出那個答案:“打架更好看。用他的話說,如果打架沒人旁觀喝彩,太寂寞。”
阿良亂斬期間,瞥了眼手中兩把長劍,又支撐不住了,雙劍輕輕磕碰一下,如昔年在劍氣長城,酒桌上無數次與人以碗磕碗。
雙劍斷折為四截,分別去往天地四方。
至於什麽青衣劍修傀儡,什麽群山萬石如飛劍,在他一人雙劍之前,皆是紙糊都不如的虛妄。
不是蠻荒天下的大妖戰力孱弱,術法神通如何紙糊,仙兵重寶如何不堪,相反,要論個體殺力,普遍來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戰力不如蠻荒天下,實在是今天這個被圍殺之人,太過例外。
當然,不管是哪座天下,誰一旦躋身了飛升境巔峰,尤其是有望合道十四境之輩,無一例外,都是極其難纏的山巔強者。例如蠻荒天下的舊王座,那個死在董三更手下的荷花庵主,無論是體魄還是道法,都極其強悍強大,事實上任何一位舊王座,就不是省油的燈。結果他們的對手,除了一座劍氣長城,還有那個白也,甚至還有個屬於自己人的文海周密。
而浩然天下,除了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這幾位,此外八洲,當得起“巔峰”二字的大修士,屈指可數,都是當之無愧的一洲領袖人物,有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陳淳安,北俱蘆洲水火二法雙絕頂的火龍真人,何況火龍真人當了多年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雷法造詣如何,可想而知。再就是皚皚洲那個最為藏拙、與人打架寥寥數次、且隻丟法寶砸人的劉聚寶。
阿良以斷劍牽引了四條劍道江河掛空,天開水井,四水歸堂。
阿良再從腰間抽出兩把長劍。
虧得我這次重返浩然,跟人借劍頗多。
那八位由蓮花冠造就而出的道門仙人,驀然抬頭,隻見眼簾之中,宛如出現一堵高達千丈的水牆,洶湧衝激而至,都是那人一身劍意所化。
一抹淩厲劍光穿透這堵劍意高牆,是那禦劍的大劍仙張祿。
兩把本命飛劍倒影,支離。
其中兩種本命神通的疊加,就可讓張祿的出竅陰神,變成對方,遇強則強,在短時間內擁有不輸強敵的相當殺力。
當年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對賭的那場十三之爭,張祿的對手,原本按照推演,是飛升境大妖重光,所以張祿一開始就是奔著換命去的。張祿對此亦是全然無所謂,當時城頭議事,他隻問一事,能不能改一下規矩,宰掉一頭飛升境大妖,戰死之人,能否找朋友幫忙在城頭上刻字。
那個朋友,正是阿良。
其實類似張祿的飛劍神通,這就是陸芝為何能夠追殺劉叉的根源所在,她是全然不惜大道性命,願意以命換傷,拖住劉叉的腳步。這個腳步,既是劉叉趕赴扶搖洲的腳步,更是一位劍修登頂劍道的腳步。
而劉叉卻要在劍斬白也之後,還要去往中土文廟落下劍光。
阿良雙手持劍,毫不猶豫,對著那個昔年好友的張祿,就是一通近身亂斬。
長劍交錯,劍光迸射,星火濺落無數。
張祿說道:“分生死?”
阿良大笑道:“那也得你說了算才行!”
張祿突然被一個紮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直接撞出戰場外。
十四境劍修,蕭愻。
蕭愻揮揮手,“張祿你先別著急送死。”
蕭愻看著那個也跟著停劍的家夥,她說道:“阿良,我如今比你高出一個境界,又在蠻荒天下,怎麽個打法才算公道?”
阿良默不作聲,隻是看著這個好像永遠長不大的上任隱官。
蕭愻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她難得有點傷感。
如果是以往,阿良肯定會笑著來一句,站著不動讓我砍比較公道。
如今不會了。
隻有一場再沒酒喝的狹路相逢了。
蠻荒老祖初升,雙手拄拐杖,依舊在默默運轉大神通,移星換鬥。
針對的,自然是阿良那把本命飛劍。
斐然打趣道:“好像暫時還是拿阿良沒轍,我們配合的默契程度,還不如天幹。”
初升笑嗬嗬道:“一張白紙最易下筆,稚子都可以隨便塗抹,一幅畫卷題跋鈐印無數,好似布滿牛皮癬,還讓人如何落筆,兩者各有好壞吧。”
老者神色自若,遙遙看著那處戰局,像是在蓋棺定論,隨口道:“其實還行,這個既然阿良跌了境,就隻是近乎無敵,又如何呢,畢竟不是真無敵。”
斐然歎了口氣。
不管身在何處的禮聖,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先生,在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十萬大山裏的老瞎子。
當然不是說殺力無窮,而是一種自保的無敵,就像立於不敗之地。
斐然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臉頰,“好像大祖散道之後,我們還是很難出現新的十四境修士。”
老者喟然長歎道:“因為我們早就有了白澤,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哪怕沒有身在蠻荒天下,還是對我們影響極大。”
說到這裏,老者一挑眉頭,惱火道:“占著茅坑不拉屎!”
老者心聲道:“加上周密這家夥又隻吃不吐,陸法言,還有曜甲、黃鸞這撥舊王座,其實都等於還在,又有蕭愻,文聖一脈的劉十六,寶瓶洲那條真龍,文廟又敕封了淥水坑那個肥婆姨,擔任陸地水運之主,加上你和綬臣的飛升境,還有周清高的一步登天,斐然,你自己算算看,還怎麽多出一兩個十四境修士來。”
斐然說道:“雖說如此,可是比起預期的估算,蠻荒氣象還是略小幾分。”
老者冷笑道:“多半是那個白帝城城主的緣故。”
斐然一點就明,訝異道:“難道是在蠻荒天下躋身十四境了?”
初升點點頭,“差不離了。這種人,最棘手。隻是不知道此人的合道契機所在。”
斐然笑道:“也對,不能隻允許劉叉在浩然天下躋身十四境,不許別人在我們這邊如此作為。”
老者惋惜不已,“可惜那頭飛升境鬼物被寧姚提前尋見了蹤跡,不然少掉一條歸墟通道,原本可以讓浩然天下的推進,不至於如此猖狂。”
斐然轉頭,驚訝道:“左右南下,如此之快?”
初升說道:“意料之中。除非……”
老者沒有說出下文。斐然卻心知肚明,是說那除非左右臨時破境,以名副其實的粹然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
流白問道:“阿良的那把飛劍,本命神通到底是什麽?”
老者搖搖頭,“不知。”
斐然笑道:“那就真是一個天大的麻煩了,所幸還在大致預期之內。”
老者瞥了眼那個流白,“小姑娘,你真正應該詢問的,是阿良的本命字,到底是什麽。”
流白愕然。
老者說道:“小姑娘,你可以去與天幹九人匯合了,缺了你,即便留得住那個飛升境,也殺不掉。”
流白轉頭望向斐然,後者笑著點頭。
不過斐然還是多提醒了一句:“記得注意北歸路線,別一個不小心給左右順手殺了。”
流白點點頭,獨自禦風離開這處完全無法插手的山巔戰場。
斐然感慨道:“左右南下速度更快了,換成我,隻是趕路至此,就要失去戰力。”
老者笑道:“那我們就先避其鋒芒,戰場先交給綬臣和新妝。”
蕭愻猛然轉頭望向北邊,略作思量,一閃而逝。
北邊戰場邊緣,那位搬山老祖一個急急轉身。
一道劍光瞬間洞穿朱厭真身的肩頭。
大概是根本懶得與朱厭糾纏,那道劍光沒有任何凝滯,直奔阿良而去。
一襲儒衫,身形驟然懸停在阿良身邊。
雙方肩並肩,一人麵向北邊,一人麵朝南方。
再無敵手。
左右淡然道:“如何?”
阿良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出劍花,點頭道:“痛快。”
左右瞥了眼遠處那座陰陽魚陣圖,微微皺眉。
阿良微笑道:“怎麽樣,幫倒忙了吧,托月山這座大陣,明擺著就是奔著你我聯手而來的,一個吃劍意,一個吃劍氣,然後兩兩抵消在陣中,說不得還要幫著蠻荒天下喂養出個新的十四境劍修。”
新妝竟然嫣然一笑,與那左右施了個萬福。
她和綬臣共同主持的腳下大陣已經真正開啟,左右這一路南下劍氣,與阿良在這萬裏山河的劍意,都被瘋狂席卷,鯨吞其中。
左右麵無表情說道:“好解決。”
那新妝立即身體緊繃。
阿良氣笑道:“他娘的最煩你這點,老子認認真真說事情,誰都當我吹牛皮,你倒好,說什麽都有人信。”
比如早年還被那個泥腿子眼神無比真誠,詢問自己打不打得過朱河。
讓我怎麽回答?說打得過,老子就有麵子了?
嘴上說歸說,事情一樣做。
至於怎麽做,很簡單,並肩而立的阿良和左右。
天下劍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劍意。
人間劍術最高者,就徹底放開自己的劍氣。
於是那座陰陽圖就被撐破了,當場崩碎。
阿良沒覺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隻是抬頭望向天幕,那把屬於自己的飛劍。
遠遊天外多年的那把飛劍,名為飲者。
自古聖賢皆死盡,如何能夠不寂寞。
空留今人,飲盡美酒。
他第二次返回劍氣長城,最欣慰的地方,除了陳平安這小子當上了隱官,與寧丫頭八字有一撇了,再就是陳平安比自己更像讀書人,在劍氣長城,有口皆碑,酒鬼光棍,孩子娘們,是真把陳平安當讀書人的。而且那小子並沒有因為當年那場老龍城的生死劫難,就一棍子悉數打死亞聖一脈的文廟陪祀聖賢。
浩然劍修,都早點回鄉。
劍氣長城的劍修,心中有無此想,已是天壤之別,嘴上有無此說,更是雲泥之別。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永遠不會知道,酒鋪無事牌的這一句話,分量到底有多重。
阿良深呼吸一口氣。
那就好好廝殺一場,痛痛快快,不留半點遺憾!
飛劍,飲者。
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盡。
劍修與劍,劍修與敵。
左右環顧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劍柄,緩緩推劍出鞘,“說吧,先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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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撥先前在陳平安手上吃了苦頭的譜牒仙師,離開劍氣長城遺址之前,竟然選擇先走一趟城頭,而且好像就是來找隱官大人。
曹峻嘖嘖稱奇道:“陳平安,打了人還能讓挨揍的人,主動跑過來主動道歉才敢回鄉,你這隱官當得很威風啊。我要是能夠早點來這邊,非要撈個官身。”
對於曹峻的怪話,陳平安不以為意。
遊仙閣次席客卿的賈玄,泗水紅杏山的女子掌律祖師祝媛,都已經清醒過來,各自帶著師門晚輩來找陳平安,而且看他們架勢,不像是興師問罪來了,確實更像是賠禮認錯。
魏晉拆台道:“你不行,進不了避暑行宮。”
避暑行宮劍修一脈,幾個外鄉人,都是腦子很好的年輕劍修。
林君璧已經成為邵元王朝的國師,鄧涼遊曆五彩天下,擔任了飛升城首席供奉,此外鹿角宮的宋高元,流霞洲的曹袞,金甲洲的玄參,都是極聰慧的年輕劍修。
果然如曹峻所料,賈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禮致歉,人人低眉順眼,尤其是那對臉龐傷勢不輕的年輕男女,來之前得了師長教誨,此刻低著頭,哪有半點氣焰可言。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他們,沒有言語,隻是多瞥了眼一個少年,然後重新轉頭,抿了一口酒水,麵朝南方的廣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蒼茫之氣,好像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無法下咽。
那少年驀然一步踏出,“我有話說要與隱官大人說。”
賈玄神色微變,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輕輕往回一拽,厲色道:“金狻,休得無禮!”
祝媛亦是心聲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讓遊仙閣惹禍上身。”
一旦因為個無知小兒的胡言亂語,連累師門被隱官遷怒,小小泗水紅杏山,哪裏經得起幾劍?
不曾想背對眾人的那一襲青衫開口道:“說說看,爭取用一句話說清楚你想說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遊仙閣少年修士,掙脫開賈玄的手,先作揖行禮,再抬頭直腰,毫無懼色,朗聲道:“聖人雲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隱官以為然?”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很好,你可以多說幾句。”
少年此語,其實出自先生的《國富篇》,這個少年用文聖的聖賢道理,來與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說道理,再合適不過。
這與陳平安之前在文廟鴛鴦渚畔,傳授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錦囊妙計,教她去與那位蘇子門生講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繼續說道:“故而不教而誅,非儒生所為!”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理。隻是你如何證明這個道理,當真適用今天事?”
金狻沉聲道:“事先我們誰都不知道你是劍氣長城的隱官。你的兩次勸說阻攔,平心而論,換成別人,都不會當回事。這要是還不算不教而誅,如何才算?”
耐心聽那少年講完一段,陳平安說道:“得加個字,‘太’,‘都不會太當回事’,更嚴謹些。不然話聊到這裏,好好的講理,就容易開始變成吵架了。”
少年愣了愣,約莫是想象過無數場景,比如被那個家夥痛打一頓,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飛出城頭,卻如何都沒有預料到劍氣長城的隱官,沒有計較自己的冒犯,反而隻是計較自己的言語,缺漏了一個字。
金狻疑惑問道:“隱官是認可我說的這個道理了?”
陳平安轉過身,繼續盤腿而坐,搖頭道:“並不認可,隻是可以讓你先講完你想說的道理,我願意聽聽看。”
賈玄以心聲警告少年:“金狻,適可而止!你接下來再敢多言半句,我回了遊仙閣,定要與閣主和掌律稟報此事,你小心自己的嫡傳身份不保!”
金狻卻對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脅置若罔聞,隻是直愣愣盯著那個青衫背影。
“隨便舉幾個例子,山下王朝皇陵禁地的一塊地磚,山上仙家洞府的一棵枯樹枝丫,山下百姓墳頭附近的泥土,值點錢。”
陳平安淡然道:“哪怕無人看管,我們便能隨意撿取嗎?”
劍氣長城的曆代劍修,從無墳塚。
那麽何為劍修墳塚,可能就是戰場,就是所有人腳下的這座劍氣長城。
登城如上墳。每次出劍,就是敬香,祭奠先人。
金狻愕然,卻不言語。
陳平安說道:“啞巴了?”
金狻硬著頭皮說道:“有點道理。”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如果平心而論,你真正該與我爭論的,不是我該不該出手,而是該不該出手那麽重,對不對?”
也就是賈玄和祝媛境界不夠,不然先前在刻字筆畫的棧道那邊,還真就沒那麽便宜的好事了。絕對無法這麽快就清醒過來,兩位地仙隻會直接被晚輩背著去往渡船那邊。
金狻立即點頭道:“隱官出手,實在太重!何況隱官出手之前,可以自報身份。”
陳平安搖搖頭,與那少年說道:“劍氣長城的劍修,誰都沒有這麽好的脾氣,在這劍氣長城,什麽才是最大的道理,師門長輩沒教過你們?如果我不是文聖一脈的儒生,就隻是一位純粹劍修,哪怕不是什麽隱官不隱官的,你們今天最少要留下一條胳膊。”
就像劉景龍,如果隻是一位太徽劍宗的劍修,早就獨自問劍鎖雲宗了,但是當劉景龍身為太徽劍宗的宗主,就可以忍,甚至必須容忍鎖雲宗的大放厥詞。
曹峻笑嘻嘻道:“魏劍仙,隱官出手重嗎?”
魏晉微笑道:“對於山上譜牒仙師來說,給人打得沒臉見人,比起丟了一筆神仙錢,是很重了。”
陳平安提醒道:“曹峻,不是平時隨便開玩笑的時候,別拱火了。”
曹峻繼續喝酒。默默記住了遊仙閣和泗水紅杏山兩個門派名稱,以後遊曆中土,得去會一會。
讓一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自報名號?你們當自己是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嗎?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始終背對那撥各懷心思的譜牒仙師,“浩然天下的禮,劍氣長城的理,你們未必聽得進去。那就跟你們說一說切身利害。”
“魏晉和曹峻,是兩個外鄉人,又都是性情散淡不愛管閑事的劍仙,那麽齊廷濟,陸芝,以及龍象劍宗十八劍子?如果你們被他們撞見了?怎麽,真當我們劍氣長城的劍修,在浩然天下都死絕了?一個萬一,給人砍掉掉了腦袋,僥幸沒掉的,去與誰說理?是找你們遊仙閣和泗水的祖師爺,還是找賀夫子訴苦?出門在外,小心駛得萬年船都不懂,難道說是因為你們中土神洲的山下,是個譜牒仙師就能橫著走?”
曹峻趁著寧姚不在場,小心翼翼心聲道:“魏晉,咱倆是被惦記上了?”
魏晉說道:“顯而易見。”
曹峻頭大如簸箕,“咱倆一個是落魄山的上宗客卿,一個是下宗供奉,回頭會不會被陳平安穿小鞋?”
魏晉笑道:“我經常當冤大頭,花錢買酒,應該還好,至於你,難說。”
陳平安冷笑道:“出門在外,入鄉隨俗這麽簡單的一個道理,賈仙師和祝仙師,你們不教?還是說嘴上道理連篇隨風跑,從不落在事上?哦忘了,你們是護道人,不是傳道人。我是不是錯怪你們了?”
賈玄和祝媛臉色難看至極,隻是雙方心中忌憚更多,果然攔阻金狻開口是對的,十有八九,已經被這位隱官記恨上各自門派了。至於什麽道理不道理的,自然是誰劍術高、道法高誰說了算。被年輕隱官說成是護道不利,可自家修行又沒耽擱,他們不也修出了個地仙境界?你陳平安能有今日造化,當這末代隱官,天曉得有哪些機緣給你撈取在手了。一個四十來歲的劍仙,躋身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本事自然是有的,隻不過不是洪福齊天的好命,誰信?
陳平安轉過身,望向那個純粹武夫,“前輩拿了那塊碎石吧?”
“萬萬當不起‘前輩’稱呼。”
漢子立即抱拳惶恐道:“碎石拿了。”
陳平安抬手抱拳還禮,微笑道:“歲長者為尊,何況前輩為人做事極有分寸,宅心仁厚,是個老江湖。”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少年,“今天涉險,主動與已知身份的我,是富貴險中求名利?好搏個不畏強權的名聲,好在家鄉換取利益?還是純粹求個理,討要個公道?”
金狻欲言又止。
他自有算計,自家遊仙閣那幾位老祖師的脾氣喜好,對劍氣長城的觀感,以及對文聖一脈的評價,林林總總,少年一清二楚,所以在內心深處,他對賈玄這個所謂的師門次席客卿,還有紅杏山那個年紀大頭發長見識短的祝媛,根本看不起。
隻是此刻少年竟然不敢與那位青衫劍仙對視。
“如果隻是前者,是不是太小覷他人心智?會不會高看我的肚量了?”
金狻額頭開始滲出細密汗水。
“如果兩者兼有,那麽先後如何,各自心思的大小如何?”
“即便先有私心,甚至是隻有私心,道理就講不得了嗎?”
陳平安最後自問自答道:“我看未必。”
曹峻問道:“道理還可以這麽講?”
看似循序漸進,卻又兜圈一圈。既講理且問心。
魏晉眺望遠方,風吹鬢角,一手按住劍鞘,笑道:“不這樣講理,要如何講理?”
陳平安不拘念頭,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書上的聖賢道理,不是拿來臨時抱佛腳和江湖救急的,也很難在某些時刻死馬
當活馬醫,甚至還要讓你們經常覺得不自由。”
“那麽讀書識字,圖什麽呢。為人少點戾氣,處世多點耐心,漸漸的把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在世道中,走得穩當些,從容些。”
“山上練氣士,修道證長生,長年累月,每天打坐吐納,動輒數個時辰,絲毫錯不得,這都熬得過來,偏熬不過待人接物的幾句客氣話,熬不過與人講理時的心平氣和?這是什麽道理,你們誰來為我解惑?要是能說服我,以後別說隨便撿取碎石帶回家鄉,保證劍氣長城不管,文廟更不管,還可以與我知會一聲,我可以親自幫忙,雙手奉上。”
“所謂道理,不是什麽傍身的一技之長,可能無法處處立竿見影,但是時日愈長久,愈見學問功夫。”
“佛家說娑婆世界,娑婆二字,意為堪忍。非人磨墨墨磨人,能受天磨是豪傑。”
“塵世塵世,煩惱多如塵埃之世,心如明鏡台,勿使惹塵埃。無論是佛家教人解脫法,還是豪傑不屈之誌,皆可共勉。”
“不退轉。位不退。豪傑腳跟立得定。我知道自己是誰。行不退。雖千萬人吾往矣。我知道要做什麽。心不退。滄海橫流,玉石同碎,禮樂崩壞,人人不安也。萬山磅礴必顯主峰,物欲橫流必出砥柱。我人在此,即心在此,我心在彼,即身在彼。”
一群譜牒仙師聽得麵麵相覷,這個年輕隱官是不是走火入魔了?還是吃飽了撐著為他們傳道授業解惑?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隱官大人,當他開始沉默不語,就好似入定一般。既像老僧禪定法,又如仙真心齋術。
曹峻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怎麽回事,有點古怪?”
魏晉沉默片刻,歎息一聲,答道:“類似某種證道,打殺種種他人心性,用來壯大自己一種心性。所以陳平安其實從一開始,除了對那個少年有點感興趣,其餘人等,根本不覺得值得他多說半句,看似給外人說了很多,不過是陳平安的自說自話,是在自我驗證心中所思所想。”
賀老夫子沒來由插話一句,“說是打殺,有點不妥,換成‘否定之否定即肯定’,更加準確。”
曹峻也顧不得這個陪祀聖賢怎麽聽見的心聲,剛好借機與賀綬好奇問道:“胡思亂想,神遊萬裏,想東想西,自說自話,那麽陳平安到底在求個什麽?他不是個劍修和純粹武夫嗎?總不至於是想要去文廟吃冷豬頭肉吧?”
賀老夫子說道:“大概是想要為自己找出一條大路來。”
曹峻問道:“陳平安這是在為躋身仙人做打算了?”
賀老夫子笑了一聲,魏晉說了句曹峻你真進不去避暑行宮。
先前南邊就有兩道劍光好像約好了,幾乎同時從秉燭和走馬渡船分別亮起,趕赴劍氣長城的城頭這邊。
之後又有數道劍光跟隨,隻是相較於兩位劍仙的速度,慢了太多。
率先現身的,是年輕麵容且極其俊美的老劍仙,齊廷濟,以及身材修長卻姿容平平的陸芝。
陳平安睜開眼睛。
齊廷濟瞥了眼那些心虛修士,笑問道:“怎麽回事?”
陳平安笑道:“想拿些城頭碎石回去,被我攔下,教訓了一通。”
齊廷濟和陸芝,幾乎同時看了眼魏晉和曹峻。至於那幫心弦緊繃起來的譜牒仙師,看都懶得看一眼。
魏晉是渾然不覺,無所謂。
曹峻一個小小元嬰境劍修,可就沒有這份膽識氣魄了。
作為劍氣長城齊氏家主的齊廷濟,劍術如何,那個城牆刻字,就在那邊擺著呢。
至於陸芝,這可是一個膽敢獨自阻截追殺劉叉去往扶搖洲的婆娘。
齊廷濟站在陳平安一旁,瞥了眼那幫人的背影,笑道:“年輕人嘛,犯錯是難免的,可以下輩子再注意點。”
陸芝更不廢話,直接抬頭望向了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賀綬,隻要齊廷濟出手砍人,她就負責攔阻賀綬。
尚未走遠的賈玄和祝媛霎時間如墜冰窟,竟是一步都挪不動了。
隻覺得自己多走一步,就是與那兩位劍仙問劍。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搖頭,“我已經說過道理了。”
齊廷濟笑道:“那就隱官說了算。”
陸芝對隱官大人頗有怨氣,冷笑道:“就你最好說話,剁死了,就說不得道理了?”
陳平安隻是朝她拋過去一壇百花釀。
陸芝接住百花釀,蹲在城頭上,仰頭痛飲美酒。
曹峻聽得頭皮麻煩。
齊廷濟、陸芝這樣的劍仙,還真不屑與人故意撂狠話,危言聳聽。
估計砍人之前,事先提醒一聲,都算給麵子了?
陳平安與那撥杵在原地不敢動彈的家夥,以心聲說道:“別傻乎乎站著了,趕緊走你們的。”
一個個如獲大赦,禦風離開城頭。
陳平安揚起手臂,朝齊廷濟遞過去一壇酒,隨口問道:“歸墟日墜那邊,大驪邊軍到了多少人?”
齊廷濟彎腰取過酒壇,想了想,幹脆就盤腿坐下,說道:“暫時是三十六萬,其中重騎兩萬,輕騎二十萬,步卒反而不多,至於隨軍修士的人數,大驪那邊沒有對外公開。”
陳平安訝異道:“已經這麽多了?”
在蠻荒天下戰場,很難以戰養戰,將來戰線一旦拉伸開來,軍需物資的消耗,不計其數。所幸山上修士的方寸物,咫尺物,都會被文廟和各大王朝大量“租借”,隻是不知數目如何。
齊廷濟說道:“聽說後邊還會陸陸續續趕到,如今大驪邊軍的人數,已經僅次於中土澄觀王朝,因為大驪是最早動身的,劍舟,山嶽渡船,跨洲渡船,運轉起來十分順暢。浩然十大王朝裏邊,有幾個哪怕叫苦連天,還是不得不跟著提高了兵力。至於是否存在濫竽充數的情況,從各自藩屬國裏邊抽調所謂的精銳,隻有文廟那邊最清楚。”
陳平安好奇問道:“曹慈如今在哪裏了?”
齊廷濟笑道:“他是跟劉財神那個寶貝兒子一起到的黥跡,不過聽說很快就跟朋友們一起遠遊了,曹慈,傅噤,元雱,純青,鬱狷夫,顧璨,都是些年輕人。劉幽州沒跟著去,跟懷潛留下了,估計又當了一回善財童子。”
山上流傳著個諧趣說法,恨不得見著了劉幽州,就自稱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再一起回家見著了劉聚寶,就一起喊聲爹。
至於女子修士,與劉幽州結為道侶即可,一樣可以喊爹。
齊廷濟提起酒壇,與陳平安酒壺輕輕磕碰一下,“此外為這些年輕人暗中護道的,就我所知,就有白帝城的韓俏色,和一位竹海洞天的客卿,來曆不明,看不出深淺。”
然後齊廷濟算是給了年輕隱官一個解釋,“左右先前南下之時,提醒過我們,別幫倒忙。”
讓齊廷濟和陸芝都別幫倒忙。
能這麽對一位劍氣長城刻字老劍仙說話的人,人間確實不多。
曹峻看得羨慕不已。
陳平安這小子在劍氣長城真是混得風生水起,以往隻對隱官有個模糊概念,這會兒親眼瞧見了陳平安與齊廷濟、陸芝的相處,才切身體會到“隱官”二字的分量。
在這劍氣長城,別說魏晉會自然而然變得不太一樣,原來齊廷濟、陸芝之流,都得將陳平安視為完全平起平坐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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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號青秘的馮雪濤,這位野修出身的飛升境,沒有筆直一線,逃離那處戰場,而是選擇繞路返回劍氣長城,來時路上,馮雪濤一直留心途經各地的山川地理,甚至仔細繪製出一幅幅地勢堪輿圖。
看得阿良滿臉慈祥神色,說青秘兄與我那個當隱官的朋友,一定能聊得來,以後有機會回了浩然,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到時候你就報我阿良的名號,不管是陳平安,還是那個北嶽魏大山君,都一定會拿出好酒款待青秘兄。
馮雪濤打算北歸途中,期間去一趟距離最近的歸墟黥跡處,將這些地圖交給白帝城那位魔頭巨擘。
他突然停下身形。
四周憑空出現九個妖族修士,看著年紀都不大,境界都不算太高,但是卻讓馮雪濤如臨大敵,這是一種久違的危機感,不是那種麵對阿良和左右的窒息,而是一種細細密密的不舒服。
馮雪濤隻認得其中一人,竹篋,背劍架,玉璞境劍修,據說是那個劉叉的開山大弟子。
一個少年,手持麵具,滿臉微笑。兩隻大袖子筆直垂落,不見雙手。
他身穿一件雪白法袍,雲紋似水流轉不息,腰間懸佩有一把狹刀,刀鞘纖細且極長。
一個年輕女子,一粒金色耳墜,光亮柔和,使得她的兩側臉頰,便分出了明暗陰陽。
有魁梧男子,腰懸一對斧鉞,手持一盞燈籠。
一對兄妹模樣的年輕妖族修士,並肩而立,男子挑起一根竹竿,懸一枚葫蘆。
女子一手旋轉匕首,背著一張巨弓。
一個稚童容貌的孩子,腰間掛了一隻不起眼的棉布袋子。
一個身姿曼妙、曲線玲瓏的女子,已經覆上麵具,不見麵容,斜背琴囊,約莫是已經覆蓋麵具的緣故,身後氣象橫生,竟是那無數被吊死的屍體懸空。
那個懸佩狹刀的俊美少年,率先開口言語,竟是嫻熟的浩然中土大雅言,“喂,你認不認得陳隱官?”
趁著流白那個娘們不在場,趕緊多問幾句關於年輕隱官的事情。
不然那婆姨脾氣不太好,一聽此人就炸毛,當然不是那種表麵上的惱羞成怒,而是偷摸記賬。
那個稚童模樣的孩子伸手輕拍腰間袋子,笑嘻嘻問道:“皚皚洲劉氏財神爺,他們家到底是怎麽個有錢?當真家族裏邊每個下人的飯碗馬桶,都是用雪花錢打造而成?”
馮雪濤大致看得清這撥妖族修士的境界,最高不過玉璞境。就想要圍殺一位飛升境?
但是不知為何,馮雪濤的直覺卻告訴自己,一著不慎,極有可能就會把命留在這裏了。
就在此時,一個心聲突兀響起,“青秘道友莫怕,有我這位崩了真君在此,保管你性命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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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山之巔。
老夫子合上書籍,笑道:“光陰不居,歲月如流。萬年之期,忽焉已至。蘇子說得好啊,身如傳舍,吾鄉何處。”
青冥天下。
陸沉趴在白玉欄杆上,“我們兩個當師弟的,方方麵麵,都不如最接近師父的師兄。”
道老二神色不悅道:“你到底何時才去天外天?!”
陸沉唉聲歎氣,埋怨道:“天大的難題,就由天大的人物去解決嘛。”
一個少年道童模樣的家夥,憑空出現在白玉京這一最高處,喊了兩個名字,“餘鬥,陸沉。”
餘鬥打了個稽首,“師尊。”
陸沉跳下欄杆,學師兄依葫蘆畫瓢,難得如此正兒八經打稽首。
那個極少走出蓮花洞天的少年道士也沒說什麽,隻是仰頭看了眼天外。
天外某處,有個白衣女子,雙指夾住一粒鮮紅色圓球。
若是在極遠處遠觀此景,就會發現那是一顆遠古星辰。
少年道士說道:“我需要騎牛遠遊天外天一趟。陸沉你就不用去了。”
陸沉點頭道:“弟子謹遵師尊法旨。”
劍氣長城。
陳平安獨自去了那座合道的城頭,剛落座,就看到一顆腦袋探出,笑容燦爛,“哈哈,意外不意外?”
陳平安直接抬起手掌,五雷攢簇,砸中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人麵門上,直接將其從城頭打飛出去。
最後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城頭,那個道士鳧水遊蕩到了城頭,最終飄落在一旁,用道袍袖子抹了把臉。
陳平安問道:“來這裏做什麽?”
陸沉笑道:“湊個熱鬧。”
有個中年僧人,在城頭不遠處,驀然佛唱一聲。
陸沉立即一個起身,溜之大吉。
陳平安轉過頭,滿臉呆滯,緩緩起身,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中年僧人還了一禮,也未說什麽,很快就悄然離去。
大驪京城,老仙師劉袈站在巷口那邊,又攔住了一個老夫子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