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如傾盤,密集的雨珠滴落之聲掩蓋了一陣急促的馬蹄音。一騎由北而來,朝庇南哨所方向狠命奔去,轉眼便消失在這一片白色的迷茫中。
“這是第三個了,你去稟報大人,我二人在此間守著!”驛道矮側的鬆林邊,三個身披蓑衣的漢子相互商量著,一麻杆腿高個兒離了二人,轉身隱入了密林中... ...
久旱甘霖是至喜,夏收暴雨是至苦,暴雨常有而甘霖難逢,此實乃天下勞民之大不幸也。遇著旱年,經月滴雨不降,烈日炙烤大地致灌渠幹涸、田壟龜裂,植苗枯死,可說止於其始。碰上澇年,狂風吹得穀株伏地,雨滴砸得穀粒紛落,雨後積水成澇,大水裹挾著穀粒、穀穗而去,甚麽也不留下,可說滅於其終。
庇南哨所這場雨,來勢凶猛,去得亦甚快,未時初刻便小了,好在積水尚不深,未及成澇。風漸停雨暫歇,鄉民們掛念著田裏的稻子,紛紛趟著水,深一腳淺一腳下地忙開去了。田裏的稻穗都是活命的食糧,哪怕糟蹋了一粒,他們的心都會止不住地疼。
“父王,雨停了,我們也回軍營罷?”夏承燦靠近夏牧陽,沉聲問道。這一個多時辰裏,他一直思忖著信上所言之事,卻如何也是想不通。然,此處又實有諸多不便,絕非一個合宜的議事之地。
夏牧陽努著眼,雙眸銳利如刀,冷聲謂唐粟道:“你先行回營,召十二位千夫到我帳中。”
唐粟一直在他身邊,自然猜到都城定有要事發生,當即躬身執手領命,正色回了句“是”,轉身躍上馬匹,引著兩王府親衛驅騎疾行而去。唐粟的馬才行出不遠,便有一騎對向行來,似乎與他言語了幾句,便急急朝石洞趕來。
“甚麽人?”見對方配著刀刃行來,孔於何擋在他身前,手握著刀柄,冷喝道。
那漢子躍下馬,將佩刀交到一旁的府兵手裏,乃行上前,一臉焦急道:“大人,在下是醴國公府上親兵,奉皇後娘娘密令送信給贄王殿下,煩請通報。”
“母後?”夏牧陽一怔,“母後竟也來信?”他此時乃知,事情隻怕比想的還要更糟,快步行上去,道:“呈上來!”
送信漢子得了令,忙從腰袋中取出一節小竹筒,雙手蓄力一掰,將竹筒掰裂,取出其間的紙卷,呈了上來。
夏牧陽接過紙卷攤開細看,臉色漸漸冷厲起來。餘光瞥見夏承燦湊了過來,乃收起紙卷,輕輕拍了拍他肩膀,笑謂他道:“承燦,我們也回罷!”他的笑容下,藏著一個父親對幼子的承諾:“無論發生甚麽事,現下都有父王替你撐著...”
此處距哨所也就十餘裏,騎行不過一刻鍾的腳程。夏牧陽父子到中軍帳時,其間已正襟端坐了十三人:十二名千夫及贄王府侍衛百夫唐粟。
“唰”的一聲,十三人瞬時離座,起身迎著夏牧陽。行止整齊劃一,動作幹脆利落,雖隻是一再尋常不過的軍禮,卻已如初拔之利刃,鋒芒顯露。
夏牧陽在主將位上坐定,乃沉聲道:“坐!”夏承燦及十三名將佐應聲落座。
“急招你們來,是有件緊要的事需你們馬上去辦!”夏牧陽看著眾人,正色道。
眾將佐執手齊聲回道:“王爺但請下令,我等自當遵從!”他們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自然對他忠心不二,說是“能上刀山,願下火海”亦是不為過。
“爾等皆我心腹,此事也不無需相瞞。”夏牧陽長歎一聲,接著道,“我剛得到消息,都城政局陡變,父皇輕信頤王、湛為道人之言,疑心我與贇王有反意。”
“轟!”他話才說了一半,帳中瞬時便炸開了鍋。
“甚麽?這如何可能!”... ...
“他奶奶的,誰他娘的說王爺要反了?老子一刀劈了他!”... ...
... ...
“王爺,會不會弄錯了?這,皇上怎會疑心我們有反意呢?如何也說不通啊!”...
夏牧陽擺手示意,一時帳中議聲戛然而止,倒有點萬馬齊喑了。“都城傳來消息,贇王已被幽禁在府了。”他輕聲說道。
親王是何等貴重,皇帝絕不會輕易幽禁一個親王。夏牧陽說出贇王被幽禁,眾人才知事情隻怕真的不妙了,或許皇上竟真疑心白衣軍有反意也說不定。
“我決意明日一早便動身趕回都城,當麵向父皇自證清白。”夏牧陽一臉肅穆說道。便是到了此刻,他仍不相信永華帝會疑心自己有反意:“父皇,臨行你不是對兒臣說,待我出兵厥國白山郡歸來,你便傳位與我麽?難道是誆我?”他此時心中甚是難受,滿腦都是疑惑。
“到底因為甚麽事,父皇竟疑心我有反意?”...
“母後和胡秀安派人送來的信中,何以都特意要我由西南繞行?倘使父皇有心拿我,我這裏才一萬人而已,哪裏有那麽多顧慮?”...
“難不成是牧炎借著我的名做了甚麽大逆之事?”...
“以贇王府的底蘊,便是再艱難,派人送個信給我總還是辦的到罷,為何卻是母後、胡秀安的人先到了?”...
“我雖在庇南,王妃卻還在都城,以她的聰慧,怎可能絲毫不知此事?倘使知了,贄王府的人應當到了才是啊。”...
... ...
如此多的疑問,他在此間是斷然解不開的,隻有回都城!他要回都城,親口問父皇,問他,“你不是答應兒臣,我回來便傳位與我麽?怎又疑心我有反意?父皇,你真竟信不過兒臣麽?”
“王爺,三思啊!”眾人聽他竟要回都城,忙起身勸道。退一萬步說,便是夏牧陽真有反意,他們也定然誓死追隨,絕不願他以身犯險。
一個圓臉大漢離座站起,執手道:“王爺,去不得啊!便是要去都城,也不能你親去,裘亭泰願跑這一趟!”
“是啊,裘亭泰說得對!便是真要查些甚麽,也絕不能王爺你親自去!”眾人聽了,皆覺不妥,紛紛搖頭。
夏承燦亦從座上起身,沉聲道:“父王,若真要回去,何不先去下河郡!”
“不錯!世子說的對!到了下河郡,便甚麽也不用擔心了。我們雖無反意,但皇上未必相信。倘使他一時不察,竟做了糊塗之事,那可真是追悔莫及啊!王爺到了駐地,皇上顧慮白衣軍,想來會再權衡一二,到時再派人去跟朝廷談,如此才穩妥!”裘亭泰一臉粗莽,心思頗細膩,聽了夏承燦的話,急忙附和道。
“既無心謀反,要兵權作何?倘使我真擁兵相脅,父皇隻怕疑心更重,謀反的罪名不正坐實了麽!”夏牧陽冷哼道。這亦是他的一個疑惑,“為何母後、胡秀安皆要我去下河郡?這不是擺明要我真反麽?”
一個短須千夫行上前,拱手而立,振聲道:“王爺,刁冬兒的命是你給的,便是王爺真個兒反,我豁出命跟著你便是!”
夏牧陽臉色驟冷,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案桌上,怒道:“刁冬兒,休提此事!本王身為帝子,絕無二心!你們乃朝廷之將非我夏牧陽之將,你們忠於的當是朝廷而非我夏牧陽!你們當為國效死力,而不是為我夏牧陽效死力!明白麽?”
刁冬兒一愣,雙眼通紅,頷首答道:“是,王爺!”
... ...
眾人領命退了下去,帳中總算清淨了下來。
“父王,我陪你去!”夏承燦雙眼熾熱地看著父親,正色道。無論發生甚麽,他們父子皆為一體,若贄王府敗了,他又如何能幸免?
夏牧陽笑著搖了搖頭,伸手示意他坐下,再輕聲言道:“承燦,你才年少,這些事自然當由父王來承擔。都城局勢詭異異常,實在不能盡信母後和秀安的這兩封信。”
“難道皇祖母和胡大人竟會還我們?”夏承燦皺眉奇道。這兩人,一個是自己奶奶,一個是自己表舅,他不相信他們會來還贄王府。
“傻孩子,母後怎可能害我們?”夏牧陽笑著說道,“我所擔憂的是,他們為人所利用,誤傳了這消息過來。”
夏承燦聽了這話,沉思良久,乃緩緩點了點頭,冷聲道:“不錯。信上的事,不可信。皇祖父怎可能疑心贄王府要反?”
不想夏牧陽卻搖了搖頭,一臉的落寞,溫聲言道:“未必。贇王被幽禁隻怕多半是真的。還有,身在皇家,誰的話都不可盡信。承燦,你需記著了!”他腦中仍清楚記得永華帝和自己說要傳位的畫麵。
“身在皇家,誰的話都不可盡信。”夏承燦心中默默念著。
“都城的事,父王一時也拿不定,不能妄下決斷。但可以肯定,一定有大事發生!我是必須回去的。”夏牧陽說道。他話語堅決,眼神堅毅,毫不容人反駁。
“父王,孩兒與你同去!”夏承燦又道。
“你去,於事無補。”夏牧陽正色道,“此去都城,甚麽都可能發生,你我父子絕不能同行!一旦我有甚麽不測,你急引這一萬白衣軍北上,回到下河郡駐地去。”顯然,他也意識到此行定有凶險。
“父王!”夏承燦緊握雙拳,低聲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