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華恩仇引

第一五八章 我欲隻身往北去(下)

夜已深沉,帳營外蟲吟豸鳴如催夢之曲,夏牧陽卻毫無睡意。他手裏握著半個時辰前醴國公,他的親舅舅派人送來的急信,信上所言和早些收到的兩封自也大致相同。他已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太陽一升起,他便出發北上回都,那裏有他的家,亦將是他的新戰場。他曾多次離開又返回,每次歸去都是帶著濃濃的鄉愁和滿滿的心喜。他亦曾不止一次引兵上戰場,卻唯獨這一次,竟感覺到了一絲寒意:

“牧炎,是你麽?”

... ...

“王爺,還沒睡?”梅思源從帳營中走出來,手裏拿著兩個小壇子。

夏牧朝聽到聲音,回頭去看,見竟是他拿酒過來,不由得笑了:“思源,你倒是難得找我喝酒啊!”他二人自少年相識,至此時已逾二十年,既是主仆,亦是故友,這的確是梅思源初次在筵席祝酒外找夏牧朝喝酒。

他的傷比徐定安要輕一些,且梅遠塵在他內體注入的真氣也要多一些,是以此時傷還未好盡,行動卻已無礙,急得徐定安常常拍著病榻嗷嗷叫。他的腰子被刺壞了一個,幾處傷口都深及內腑,月餘猶下不得床。

“見王爺有心事,說不定酒興正濃。”梅思源將一壇酒遞給夏牧朝,笑著道。

梅遠塵與夏承漪的姻親既定,他二人便又要增加一層親家的關係,且他經曆宿州城外的生死鏖戰,性情也灑脫了些,比之先前少了許多拘束,多了一絲隨性。對於他的這種轉變,夏牧朝自是喜聞樂見。

二人在營地草坪上席地而坐,扯開酒封,“鏗!”的一聲兩壇相撞,各自“咕嚕咕嚕”引頸而飲。

軍供酒算不得佳釀,二人對飲卻甚是盡興。

“哈哈!思源,你到今日方始把我當做朋友!”夏牧朝把酒壇單手按在草地上,大笑道。

梅思源輕輕搖了搖頭,滿臉的自嘲,笑道:“王爺說的是,思源的確落於窠臼了。人生苦短,恣意一些才好。思源對王爺是由心而發的敬重,拋開身份不論,你我早該成為摯交好友才是!”

夏牧朝聽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然,笑聲驟歇,他提起酒壇猛灌幾口酒,長舒一口氣,沉聲道:“我實在對你不住!”

“王爺何以言此?”梅思源一臉訝異道。

何為摯交?既為摯交,當無所隱瞞,不負一“誠”字。夏牧朝直視梅思源,目光湛湛,正色道:“我既往,或多或少有些利用你。便是舉薦你任這安鹹鹽運政司,也是並非全為朝廷考量。”

梅思源抿了抿唇上酒漬,從草地起身,對著夏牧朝躬身拱手執了下禮,清聲道:“思源感激王爺坦然相告。”

夏牧朝見他臉上並無訝異之色嗎,不由一怔,緩緩乃道:“你原早知道了?”

“王爺,你倒有些小瞧我了。”梅思源嗬嗬笑道。星光灑在他臉上,印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嗬嗬一笑,往事拂過... ...

盛夏晝長而夜短,卯時初刻天已微亮,目能視物。庇南哨所中軍帳外三百人白衣勁裝武士負手站立,整裝待發。他們中,兩百四十人是十二位千夫從這一萬白衣軍中挑出來的,四十名是贄王府同行的親衛。他們上半夜已收拾停當,寫好了訣別信,此刻在此間,隻為候一人,他們此行需用性命守護的那人。

這一夜,夏牧陽睡得不好,做了好些零星的夢。都說日有所思,也有所夢,這些零星的夢、不完整的夢中都是他唯一的胞弟——夏牧炎。

“牧陽,你是哥哥,可要多讓這點牧炎。你們可是親兄弟...你們可是親兄弟...”

... ...

“牧炎,你也封親王了,甚麽都有了,還有甚麽不知足?”

“哥,你知道麽,我想當皇帝!我要當皇帝!我是要當皇帝的!”...

... ...

“牧陽,你甚麽時候回來?父皇派人來接你了...父皇派人來接你了!你不是想當皇帝麽?你回來,父皇便把皇位傳與你。你甚麽時候回來啊?”

“父皇,我這便北上,五六日也就回來了。”

“你回來了麽?不!你先不要北上,便在那待著,在那待著!” 

“哥,你回來罷!你快回來罷!我已派人接應你去了!”

... ...

“牧炎,真的會是你麽?我先前不知你竟想當皇帝,倘使你真這麽在乎這個皇位,哥讓給你又有何不可?”夏牧炎站在帳中,輕聲呢喃著。

一陣腳步聲漸漸靠近,在帳外止住,卻聽唐粟在外喚道:“王爺,諸事已備妥!”

夏牧陽並未應聲,而是徑直行了出去。印入他眼簾的是滿眼白色: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帳篷、身著白衣的武士。

“父王,可歇好了?”夏承燦行過來問道。

“嗬嗬,自然睡得好!”夏牧陽輕輕拍著他肩膀,心中沉甸甸的。

十二名千夫正列隊一旁,待他發出臨行最後一道軍令。夏牧陽行到隊列前,正聲道:“本王稍後便要北上都城,此間諸事暫由世子承燦攝理。此次白衣軍奉命南征,定要給厥國一個慘痛的教訓。爾等繼續備戰,不可懈怠,待令而行!”

“是,王爺!我等自當聽憑世子軍令調遣驅策,執令如山!”眾千夫拱手應道。昨日議事,夏牧陽當著眾人的麵,將白衣軍調兵軍印授與了夏承燦,此時,他便是這一萬白衣軍的最高統帥。

近月來,眾人皆在戰備中,此時早已諸事備妥,隨時可以拔營南下厥國。本想著過了這暴雨天再行軍,不想竟生出了這般事端,此事隻得延後再議。

對於白衣軍,夏牧陽自然無甚麽顧慮,轉身往三百武士隊前行去。

三百名武士,如三百根樁,巋然靜立。

“牧陽此前北上,路上吉凶難測,便拜托諸位了!”夏牧陽鄭聲執禮道。

“誓死護衛贄王殿下!誓死護衛贄王殿下!誓死護衛贄王殿下!”三百人齊呼,聲響震天。

... ...

夏承燦引著十二名千夫站在營外,目送這三百零二騎疾馳北上,他在心裏祈盼著:“父王,你可一定要平安抵達都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