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華恩仇引

第二〇二章 天煞雙孤天注定

俗語有雲:草木先知秋。又道:秋潛人間先過山。

今是六月最末一日,立秋便在四日後。

臨近了秋,天氣已不知不覺變涼,過時令的花果凋去了大半,甚至許多樹的葉子也漸漸焜黃。再不久後,它們便會幹枯,隨著秋風片片落下。

木遇土則生,又由根係汲取土壤養分,以葉吸收日光精華,供樹幹之需,才得以長成。大地可謂萬木之母。

秋季,億億萬萬、千奇百狀的樹葉別枝頭而去,重回大地之母的懷抱,這既是一場世間最盛大的葬儀,又何嚐不是一次生命最本源的反哺?

雖坐落在鬧市,頤王府中卻靜得出奇。自夏牧仁的喪儀辦完後,府上的人都仿似處身於寒冬的夜裏,惜言吝行,不想發出一點聲音。很快,這偌大的府邸便這般冷清、悄靜了下來。

“世子,事情辦妥了。”一個黑衣男子在夏承炫身後躬身報道。

夏牧仁已死,他的爵位當由夏承煥承襲。然,永華帝卻一病不起,整日昏昏沉沉理不得政,未得商允,端王也不敢輕易賜封。是以,府中上下、朝堂內外仍舊以“世子”稱呼夏承煥。

“他們都到了白鶴觀?”夏承煥輕聲問道。

“是,夏靖禹親到白鶴觀,已把他們接去了城郊的白衣軍大營。”黑衣男子低頭回道。

夏承煥並未回過身,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稍頓再問:“我們的人損傷了多少?”

“去了四百二十人,回來二百九十五人,其中有二十幾人傷勢很重,隻怕...”黑衣男子輕吸一口氣,低首回道。他的聲音有些低沉,甚至有些哽咽,顯然心中甚不好受。

昨日申時,接到頤王府的消息後,秦胤貞帶著兩子一女,在三十餘親衛的護送下自小門出了贄王府。然,他們行出不過百丈,即被人尾隨。秦胤貞記得夏承煥的話,並不回頭,催著人馬一路挑著大道快行。

至汀毗街時,才見街道被清空,前路被一群蒙麵黑衣人截住。秦胤貞正欲讓護衛掉頭,卻發現身後來路之上,亦有大群蒙麵灰衣人快速跟了上來,將自己這三十幾人圍在了正中。

“真是蠢到了家!我竟上了夏承煥的當?難不成今日我們母子四人都要死在此處?”秦胤貞又急又悔,幾乎哭了出來。

正當她瀕臨絕望,預備做垂死掙紮的時候,卻見身後一名蒙麵灰衣人行了上來,躬身道:“王妃,小的等人受承煥世子之令暗中護送你們去城南白鶴觀。這些賊人欲行不軌,便由我們來打發罷,請王妃帶贄王府的人先退到一邊去,待小的料理了他們,再送你們去白鶴觀。”

汀毗街乃城南最大的三條街市之一,是往城關的必經之路,長近六裏。

近兩日,城北屢屢發生當街強搶、殺人之事,已致使十數人傷亡,百姓驚惶,民怨鼎沸。執金衛府昨夜已得了胡秀安的嚴令,翻遍城北也要抓到為惡者,是以今一早,原本當在城南各大街巷巡視的五千執金令幾乎都被抽調去了城北。

數百黑衣人往街上一聚,各個蒙麵持刃,街邊販夫、店家、路人見了,關門的關門、手工的手工,都急急忙忙躲開了去。誰也不傻,見了這陣仗,哪裏還不知道這兒將有一場拚殺?

戌時,天早暗沉,最後一個蒙麵黑衣人終於倒下...

“這一百二十五人,除了先前談好的酬金,再給他們各家另送一千兩銀子,定要保他們的妻兒父母一生衣食無憂!重傷者請都城最有名的大夫去看,給他們用上最好的藥,無論耗費多少時間、多少銀錢,務必把他們治好!若是落下了甚麽殘疾、病根,便從王府的賬上撥出一筆款項,供養他們及家眷到死為止。”夏承煥低沉而堅毅道,“但凡為頤王府出力流血的,我夏承煥絕不或忘!”

... ...

“你的人竟沒能阻住?”夏牧炎冷聲問道。他向來沉穩內斂,遇事冷靜,這麽多年來何複開還是初次見他發怒。

贄王府竟出了城去?城外定有夏靖禹的人接應,再要下手那可是千難萬難。

何複開自知辦事不力,也不多辯解,“噗通”一聲跪倒,首手伏地,鄭聲道:“王爺,複開無能壞你大事,甘領責罰!”

“複開,你這是做甚麽?”見何複開竟行如此大禮,夏牧炎有些愣住了,臉色不喜,皺眉道,“何至於此!快起來!”見他仍是伏地不起,隻得行上前,伸手攬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拖,微怒道,“你我之間,甚麽話說不得?贄王府的人能破開你的圍堵,那自然是有更強力之人從中阻撓,不是頤王府便是頜王府,不是頤王府、頜王府便是秦家的人。無論是三家中的哪家,都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你的人阻不住,也在情理當中。怪我輕敵托大,錯不在你!”

前日,夏牧炎做了一個追殺送信人的局,便是想讓秦胤貞慌亂下帶家眷出府去投奔城外白鶴觀的夏靖禹,贇王府的人好在路上拿下他們,以逼迫夏靖禹領著白衣軍退回下河郡去。

他甚至不惜派人在城北當街行凶,又與胡秀安提前通過氣,將城南的執金衛悉數引開,原以為抓住秦胤貞幾個是手到擒來的事,沒想到半路殺出了幾百灰衣人,以致功敗垂成。

“王爺,我沒能盯死贄王府,竟讓他們找了外援,我終是有大過的!”何複開雖站了起來,卻仍弓著身,一臉慚愧道。

夏牧炎特意交待過他,一定要盯死贄王府,沒想到這樣一樁並不難為之事也被自己辦砸了,何複開確實有過。

“誰能無過?”夏牧炎挑了挑眉,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並不怪罪,再道,“奪儲之爭,我們走來實在太過順利,這未必便好。有這一次挫敗,倒提醒我們,儲位之爭何其殘酷,不到最後一刻,決不可鬆懈。嗬嗬,我們實在小瞧了他們幾家了。”

秦胤貞帶著子女投了白衣軍,按理說,於夏牧炎而言實在是大大的不妙。然,他此時的神情中卻雖有意外,卻無並無慌亂,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王爺,白衣軍現下已無顧慮,倘使夏靖禹鐵了心也做些甚麽事,隻怕...我們總得想想法子製衡他罷?”何複開可沒這般沉得住氣,憂心忡忡地問道。

“無妨。此事交給端王去頭疼罷。他這個攝政王,又豈是那麽好當的?”夏牧炎微微搖著頭,冷笑道,“你派人把風聲放出去,便說當朝四位親王已被陷殺了三位,誰想對付這最後一位,多半便是這背後的籌謀者。夏靖禹先前不是在華子監跟端王學過兵法麽?這事兒知道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你再讓人傳一傳。端王當年爭儲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那些往事加點佐料也足夠好事者們做談資了。另外,他那幾個兒子不是都挺出息麽?嗬嗬,你自己想法兒吧。總之,三日之內我要讓全城百姓皆相信,夏靖禹陳兵城外乃是受了端王的密令,打著替三王討回公道的旗號欲機致我於死地並逼父皇退位,立端王世子為新君。你覺得這樣可好?”

... ...

露始知天涼。

山頂高而無遮,身處其間更覺秋意之盛。

虢山之上樹植繁茂,放眼望去,山披彩衣如染,秋楓、香椿、刺槐、冬青夾雜而生,紅橙斑駁在翠綠中稀稀疏疏點綴著,延綿至看不清的遠處。

秋時未至,眼前繁華猶在。再過一兩月,天氣漸寒雨水漸少,再絢爛的花草也將沉靜下去。春華秋實乃天地一規,萬物皆不能背。盛極而衰,草木如此,人亦如此。

“師弟,皇上的病好些了麽?”湛明邊走邊問一旁的湛為。

湛為常年在皇宮,近幾年來實在難得在觀裏待。早膳後,師兄弟二人便沿著山上的石階一路慢行,此時已逾兩個時辰。好在二人練功多年,內力皆渾厚,倒也並不覺得疲累。

“師兄,不瞞你說,這次皇上怕是熬不過去了。”湛為一臉黯然道,“自皇上病倒後,我每日給他把脈,眼見著他體內的生機愈來愈弱,卻束手無策。今日來,便是想看下師父回來了麽。想以師父之能,或許還有辦法。”

湛明聽了,臉色也沉了下來,皺眉問道:“到底是甚麽病?竟這般嚴重?”

“能有甚麽病?其實甚麽病也沒有。若要說有病,那也是心病罷。近來國勢危難,三王又先後殞命,內憂外患之下,皇上心傷過度,已損及五髒六腑,這才不足月,倒像老了二十歲不止。”湛為搖頭歎道,“自服了陽生液,皇上的身體、精神相較之前皆大為好轉。然,聽到頤王薨逝的喪報後,他竟承受不住。自書房昏過去後,情況日漸惡化,如今已經形同枯槁,病入膏肓了。”

“你不是說師父或許快要回來了麽?也許師父他老人家有辦法。”湛明拍了拍湛為的肩膀,輕聲安慰道。

湛為停住腳步,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形容。

“怎駐足不走?”湛明回過身,問道,“可是想起了甚麽事?”

“我在想早上的卦象。‘大有’...主卦下爻是陽爻,客卦三條爻全不當位,當作客欲困頓來訪主家之解。”湛為單手捋須,沉吟著,“客卦的下爻是陽爻,與其對應的主卦下爻也是陽爻,顯然客於主不利,嘶...莫非是小師弟要來?”

“於主不利?”湛明奇問道,“師弟,是否和你上次說的小師弟命格硬有關?今日既得空,你便好好與我說道說道。”

青玄生平三大絕技:武功、相學、丹青,獨相命之學不願授徒。

湛為初時全靠自學入門,後來青玄擔心他走岔道,才肯相授。然,相學之廣博尤甚於武學,湛為精研二十餘載,仍覺未窺得大道。而湛明於此更無涉獵,知之甚少。

“嗯...也好。”湛為長長歎了一口氣,再道,“相命之學實在博大精深,我一時也難以盡述,便簡言相告罷。相學中有陰陽、三停、四瀆、五行五官五嶽、六府六曜、八卦、九州、十二宮。女為陰男為陽,背為陰正為陽。麵額有三停,示人命數,發際至額眉為上停,主人少時之命;眉際至鼻沿為中停,主人中年之命;鼻下至頷為下停,主人晚年之命。再有耳、眉、眼、鼻、口,這采聽、保受、監察、審辨、出納五官。又有命勢、財帛、兄弟、夫妻、子女、疾厄、遷移、奴仆、官路、田宅、福德、父母合一十二宮。”

湛明凝神傾聽,默默點頭。

“唉,咱們這位小師弟的麵相可大大的不好啊!”湛為搖頭歎道。

“小師弟五官清秀,麵容俊逸,實是少見的耐看胚子,怎會不好?”湛明奇道,“師兄我還是不明。”

湛為擺了擺手,解釋道:“這不相幹的,這不相幹的,麵相好與不好和長得好不好看是兩回事。”他想到了一個例子,再道:“師兄,你定聽過掃把星罷?”

“哦,這自然是聽過的,好像也是一種不好的麵相。”湛明回道。

“不錯,掃把星確是一種極其不好的麵相。”湛為點頭道,“然,在相學裏,掃把星有另一個叫法:殺破狼星。嘖嘖...這種命格的人,七殺、破軍、貪狼三星同宮,注定了一生要顛沛流離、孤克刑殺。”

“哦~~~原來如此。”湛明恍然大悟,稱口應是。

正要開口詢問梅遠塵的麵相,卻聽湛為沉聲道:“殺破狼星雖說是有名的凶相,然,世上卻還有一種更凶、更不好的命格,那便是天煞星。‘天煞者,克也;孤星者,孤也。天煞孤星天降臨,孤克六親死八方。’天煞孤星乃是時間最凶、最惡的麵相。”

湛明眉臉一垮,顫聲道:“你說,小師弟便是這種麵相?”

“不是。”湛為雙眼微努,一臉茫然道:“小師弟的麵相並不合殺破狼星或天煞孤星,而是另一種極其罕見的命格:天煞雙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