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視物難清,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驛道上早已沒了行人。
倦鳥久飛尚且歸巢,何況旅人?
無星無月,天幕如墨染。
無光照路,便是目力再佳也難行進,梅遠塵隻得勒馬停駐,在一顆大樹下生起了篝火。
山裏的狼嚎聲悠長而冷厲,此起彼伏,整個世界已成了它們的獵場。
梅遠塵武功不弱,自然不懼怕這些野畜,卻也擔心坐騎有個閃失,不敢任它去遠去吃草,把韁繩綁在了樹椏上。
馬雖驃壯,趕了這一日的路也已累極,在火堆旁趴下身喘著粗氣。
袱包裏有一個布袋,裏麵是禦風鏢局臨行時易傾心給梅遠塵裝的鬆餅,一數,足有二十個。
梅遠塵留了兩個,剩下的一個個取了出來,靠近馬首壘成一堆。
一人一馬圍著火堆,開始用他們的晚膳。
這一日雖都在路上,梅遠塵卻一直記得,今是七月初三,是夏承漪十六歲生辰。
“漪漪,我又食言了... ...”梅遠塵看著跳動的火苗,輕聲呢喃著。
... ...
膳桌上擺了十六道精致的菜肴,位上卻隻坐了三人,甚至廳上也沒有人伺候。
夏承漪是壽星,卻穿著一件素色的袍裙,臉上也無半分喜色。
“漪漪!”夏承炫湊過來,笑謂妹妹道,“我讓人在‘泥人王’那裏給你做了一對‘龍鳳偶’,你瞧瞧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說完,從一旁的座位上拎起一個兩尺餘高的錦盒,輕輕放到了她麵前。
他的右臉腫得很高,右眼甚至隻露出了一條細縫。適才那一笑,已牽動了唇角和眼角,他強忍著一陣撕裂的痛。
“誰把你傷成了這樣?”夏承漪輕聲泣道。
雖已包紮過,棉紗中卻仍滲出了血絲,傷口再明顯不過了。
兄妹二人自小便鬧騰,打鬧也是常有的事,然,他們的感情卻一直很好。見哥哥傷在如此要害之處,夏承漪不禁又怒又疼,眼淚如掉線的珠子一般落在地上,大聲嚷道,“我們家甚麽時候這麽任人欺辱了!”
“我不妨事的。傷我的人比我慘十倍百倍呢!”夏承炫擺手笑道,“漪漪,‘泥人王’的手藝果然不錯,這個‘龍鳳偶’惟妙惟肖我也喜歡的緊。若不是因你生辰,我還舍不得送你呢,趕緊打開瞧一瞧罷!”
夏承漪知他故意跟自己打趣,逗自己開心,低下頭擦幹淚,找到了錦盒上的錦帶,輕輕扯開。
“打開看看罷!”夏承炫一手撫著臉,一手指著錦盒示意。
一旁的冉靜茹看到他們兄妹這般相親相愛也甚是欣慰,隻是她的笑意中,似乎藏著深深的不舍。
“呀!”
錦盒甫一打開,夏承漪便不自覺驚叫了起來:映入她眼簾的是兩張可愛的娃娃臉。
兩個娃娃,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娃子。
“我幫你取出來。”夏承炫笑道。
兩個娃娃同底分身,高約兩尺,重逾二十斤,夏承漪一個女孩家還真不易取出來,做哥哥的,這時候當然要自告奮勇了。
泥偶在桌上放定,夏承漪總算可以細細端詳。
“梅大胖,梅大丫是甚麽?”
底座上有六個字,男娃子下麵是“梅大胖”,女娃子下麵是“梅大丫”,夏承漪正指著那幾個字,一臉不解地問道。
聽妹妹這麽問,夏承炫一臉的壞笑,回道:“等你和遠塵成親生了男娃,便叫他‘梅大胖’,若是生了女娃,那就喚她‘梅大丫’!”
夏承漪瞬時臉黑了,照著他胸口就是一拳打過去,痛得他嗷嗷叫。
平日裏,夏承炫這麽叫喚多半是裝的,今日卻是真的疼。夏承煥在那裏踢了一腳,此時已是一片瘀紫色。
見哥哥痛呼,夏承漪也有些後悔,輕聲謂他道:“你取個甚麽名字,難也難聽死了!”
想起六日前玉瓊閬苑之事,粉臉不禁飛起了兩酡暈紅。
“承炫和漪漪都已長大,不久便要成家了,我還有甚麽舍不得的?”冉靜茹看著一雙子女,怔怔地流下了淚。
“好了,菜要涼了,吃飯罷!”
言畢,端了一碗飯放在主位上,往裏夾了幾道夏牧朝生前最喜歡吃的菜,喃喃道:“王爺,今日是漪漪的生日,你可要多吃一點啊!”
她說這話時,滿臉的溫柔、恬靜,全沒有了前幾日的傷感、悲戚。
見子女都看過來,冉靜茹又笑著對二人道:“以後我不在了,你們也要記得每日三餐給我供一碗飯菜。”
... ...
“道長,宮門已關,恕我們不能放你出宮,請回罷!”一個宮防百夫阻住了湛為的去路,一臉歉然道。
近十年來,湛為一直在皇宮給永華帝講道,雖未領官職,身份卻比當朝一品還要尊貴。宮防百夫不過是個從六品的小吏,站在湛為麵前頗沒底氣。
“現下甚麽時辰?”湛為冷聲問道。
百夫躬身低下頭,輕聲回道:“約莫戌時初刻。”
不久前,漏斛房才報了戌時,此時正是戌時初刻。
“宮門何時關?”湛為又冷聲問道。
百夫微微抬了抬頭,嘴裏訥訥著:“這... ...”
湛為大聲喝道:“我問你依著大華宮防製,宮門當何時關?”
“尋常時日裏,是戌時三刻關。然,眼下都城局勢不明,胡大人已下令,自今日起,宮門關閉,無旨不得擅入、擅出。”百夫正色回道。
今一早,他奉命帶著手下的三百餘城防營精銳,接管了這宮城西大門的防衛。胡秀安下了嚴令,但教有一個人從他守的這扇門進出,便以瀆職入罪,依軍法嚴處。
依軍法,瀆職嚴處便是一個斬立決。
湛為臉色越來越難看,指著那百夫道:“哼,皇上還在宮裏呢,胡秀安竟敢封鎖皇宮?他好大膽子!你們也要隨他作亂麽?”
他適才準備去給永華帝把脈,才發現永華帝的寢居內外站滿了帶刀護衛,自己說明來意,他們也不肯放自己進去。
這陣仗,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出去找端王!”湛為第一時間想起了端王。
行至此處才發現,原來宮門也被封了。
“讓開!皇上的病情已有好轉,現急需三味罕見的藥材,太醫院沒有存貨,我要趕到真武觀去取。你們莫要糾纏,誤了大事,小心株連九族!”湛為隻得編個幌子,看能不能唬住眼前的百夫了。
替皇上取救命的藥材?
果然,百夫的額頭、臉上開始冒汗了。此事非同小可,他一個小小百夫哪裏擔當得起?
“還不讓開!”湛為厲聲喝道。
沒想到湛為這一聲冷喝竟驚醒了百夫,隻見他拭了拭汗,正色回道:“道長,下官奉命死守宮門,決計不能任人出入。若要替皇上取藥,城防營願為代勞,替道長跑一趟真武觀!”
他是一步一步爬上來的,自然知道軍令如山的道理。若他現下把人放了出去,一旦事發,等著他的便隻有一死了。
是以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湛為出宮,即便是替皇上取救命藥。
湛為見這百夫還是不肯退讓,乃道:“霍山石斛、血靈芝!趕快到真武觀去,找我師兄湛明道長取!”
霍山石斛和血靈芝都是罕見的滋補良藥,卻決不適宜久病初醒的人服用。
“但願師兄能察覺此間異樣... ...也不知道倪總管怎樣了。”湛為在心裏默默念著。整整一日,他也沒見到倪居正,如此緊要的時候,皇宮的內官首領竟不見人影。
... ...
晚膳上,冉靜茹頻頻給一雙兒女夾菜,自己卻沒有怎麽動過筷子。
兄妹二人皆忍不住想:“想來是娘親覺得父王不在了,要加倍疼我們。”
膳畢,她又陪夏承漪去了閨房,母女坐在床上聊了一個多時辰。
忙了整個白天,夏承漪早已體乏,竟沉沉睡了過去。
冉靜茹給女兒掖好被子,替她理好額前發絲,深情注目,久久不肯別過頭,“漪漪,遠塵是個好孩兒,你和他定會幸福美滿... ...”
她心裏想著張遂光的話,哀聲歎了歎,乃熄燈闔門而去。
“母親叫我?”
夏承炫看著冉靜茹的貼身丫鬟,輕聲問道。
“是,世子。王妃叫你去王爺的書房。”丫鬟回道。
母親這麽晚叫人還喚自己,定然有事,夏承炫也不敢耽擱,當即隨著小丫鬟行去了夏牧朝的書房。
冉靜茹正翻看著夏牧朝的日記錄,最近一章是他往安鹹的前夜所寫:
“安鹹事變,沙陀犯境。父皇憂心思源獨力難支,遣牧朝赴錦州督管調度。臨行夜,與漪漪邊行邊聊。知愛女心有所愛,牧朝既喜且憂。為人父者,自祈漪漪獨愛一身,奈何事與願違。遠塵宅心仁厚、海棠亦善解人意,願三人幸福美滿,結一生良緣。如此,牧朝也無憾矣。”
闔上日記簿,冉靜茹眯眼輕笑,夢囈般說著:“王爺,承炫、漪漪都很好,你在下麵是不是孤單得很?”
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乃是小丫鬟打著燈籠引夏承炫來了。
“咚!咚!咚!”叩門聲響起。
“承炫,進來罷。”冉靜茹朝外輕聲喚道。
說完,站起身,把書案上的籍冊整理歸位。
“母親。”夏承炫行進來,在書案前站定,輕聲道,“母親身體未愈,還是早點歇息為好。”
他隱隱覺得,母子將談之事或許與今日張遂光的造訪有關。
“承炫,你的傷是夏承煥打的麽?”冉靜茹輕聲問道,臉上滿滿的憐意。
夏承炫出門前跟她說過,要去一趟頤王府、端王府既白衣軍營。而這三家裏麵,隻有頤王府有理由打他。
“嗯。”知道瞞不過母親,夏承炫隻得輕聲應道。
“這樣也好!”冉靜茹點了點頭,歎道,“有仇報仇,有怨抱怨,你這一頓打,也是當得。”
她歎了歎氣,又道:“奪儲之事本就沒有是非對錯之分,你也無需再心懷愧疚。夏承煥打你這頓,氣也該消得差不多了,同意合力對付贇王府了?”
“嗯,他同意了。”夏承炫點頭應道。
“城關果真被封了麽?”冉靜茹又問。
“是,胡秀安把城關和宮門都封了。”夏承炫回道。
城關一鎖,外麵的人便進不去了,胡秀安的四萬多執金衛可都在城內,這可是個大大的先機。
宮門一關,皇宮便被隔絕了,皇上甚麽情況,便隻有胡秀安和贇王府知道,這又是一大先機。
眼下,贇王府可是占盡了先機。
冉靜茹看著他,正色道:“要對付贇王府,光靠我們兩家是決計不成的。”
“孩兒已去過端王府,他們也會出力的。”夏承炫解釋道。
冉靜茹搖著頭,皺眉道:“端王府便是出力,隻怕也不會盡全力。”
“孩兒會五日前便派人送信去了庇南,承燦看了信,一定會趕回來的。”夏承炫又道。
接到夏牧朝訃文的次日,他便寫了三封密信派人送出城去,一封是送去安鹹鹽運政司府給梅思源,一封是送去保國郡白馬將軍府給二舅冉建功,一封是送去植林將軍府給布舍一,剩下一封便是送去庇南哨所給夏承燦。
“就算加上贄王府,也還不夠。”冉靜茹沉聲道,“要對付贇王府,必須拉上朝中的掌權大臣。”
聽了母親的話,夏承炫神色有些黯然,一臉不甘道:“真正掌權的那幾個大臣都不想參與這場儲爭,孩兒派人送了密信給他們,沒一個送來回信。”
柳延年、趙清風、顧百順幾人都是當朝元老,不僅在朝中的聲威極望,門生也遍布各郡州,倘使他們幾人能來助自己,何愁大事不成?
冉靜茹輕笑道:“傻孩兒,他們都是肱股之臣,怎會輕易黨附?何況這是皇子間的鬥爭,他們怎會答允幫你?若想讓他們涉事其中,隻有一個辦法。”
“母親,甚麽辦法?”夏承炫奇問道。
冉靜茹笑了笑卻沒有答他,反而問道:“你父王、頤王、贄王之死,可有明證證明是贇王府所為?”
“夏牧炎這狗賊行事隱秘,倒沒找出甚麽明證。倘使有了明證,以端王的脾性,怎會容他後續這許多動作?”夏承炫恨聲道。他早已讓褚忠、杜翀在查,卻一直沒能找到佐證之物。
“沒有明證,端王自不會去動一個親王。”冉靜茹搖頭道,“先前厥國派人夜襲了重臣親貴之家,朝中相信三王被害之事是厥國所為的隻怕不在少數。”
夏承炫無奈地點了點頭,恨聲道:“這便是夏牧炎的高明之處。前有厥國行刺大臣及沙陀進犯安鹹這兩樁事,許多朝臣便把三王遇害之事也算到了沙陀、厥國頭上,真是愚蠢至極!”
“若有明證證明三王之事是贇王府所為,朝臣們必定不會袖手旁觀。”冉靜茹正色道,“何況,夏牧炎何止隻做了這些?”
夏承炫臉色一緊,急問道:“母親,你還知道些甚麽?是張遂光告訴你的麽?”
冉靜茹並未答他,隻是努著眼,慢悠悠說著:“頤王怎麽死的,你自然知道。贄王怎麽死的,你知道麽?你父王怎麽死的,你又知道麽?”不待他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這些年,端木玉暗暗扶持夏牧炎,給他銀錢買通朝臣,給他高手訓練死士,幫他連線搭上沙陀,他們早就是一夥的。”
夏承炫早已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的形容。
冉靜茹並不理會,接著道:“贄王北上都城,途經帛州鷹嘯峽時,為甚麽會有厥國的伏兵?嗬嗬,那些伏兵便是夏牧炎買通了一路上的守軍,大開國門,讓穆丹青的輕騎通行無阻地潛到了大華腹地深處,在那裏設伏狙殺了贄王。”
言及此,她接連冷笑,不知實在笑夏牧炎,還是在笑那些守軍,又或是在笑夏牧朝。
一代武王,便是這樣被自己的親弟弟給設計謀殺了。
“你知道你父王是怎麽死的麽?”冉靜茹看著夏承炫,輕聲道,“王爺... ...王爺,枉你一世聰明,沒想到還是被夏牧炎給算計了。”
此時,夏承炫早已握拳站了起來,雙目赤紅,尤其那邊腫脹的右臉,更顯猙獰,咬著牙問道:“娘親,父王究竟是怎麽死的?”
冉靜茹搖了搖頭,兩行淚無聲劃落下來。
“夏牧炎讓沙陀的阿濟格假意協商邊境事宜,把你父王騙到天門城。他一邊又寫信給趙乾明,說你父王準備拿下他,叫他先發製人,害你父王再舉兵投降沙陀。你父王,隻是他降沙陀的投名狀而已。”
這些話說得平平淡淡,幾無半點起伏,倒像再說一個別人的故事。
她的雙眼無神,卻又似裝滿了仇恨。
“我一定要殺了夏牧炎!殺了趙乾明!殺了阿濟格!”夏承炫整個人都在輕顫,唯獨牙口咬得緊緊的。
“你拿甚麽殺他們?”冉靜茹眼臉微微抖著,輕聲問道。
夏承炫一滯,半晌乃道:“我要找到這些證據,我要當大華的皇帝,當了皇帝,我便可以殺了他們。”
“那些東西,便在張遂光手中。”冉靜茹眨了眨眼睛,有些癲狂地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