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華恩仇引

第二五〇章 秋至都城風雨來(三)

今年的立秋之夜,注定無眠。

星星點點,如流螢引路,把這兩百餘驃騎帶進了碟子河。

碟子河是寰州最西的一個小鎮,四麵環山,人煙稀少,沉謐得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碟子河再往西行五十裏就出浮陽郡的地界到了安鹹郡的青州,青州再往西便是安鹹郡的郡府錦州了。

依著尋常馬匹的腳力,碟子河到錦州乃是朝發夕至的距離。

這兩百餘驃騎便是要去錦州,在碟子河歇一晚,天亮再出發,明晚便可到。

他們此行去錦州,隻為殺一人。不對,是殺一家人。

下令的人對他們說過,但教那個府裏有一隻狗還活著,他們這兩百多人便一個也活不成。

鎮碑不遠處便有一家客棧。客棧很大,但是很舊,甚至連院門招牌上的字都看不清了。若不是掌堂處還亮著燈,任誰也看不出它正開門做著營生。

兩百多匹馬,就算站著不動,光喘氣嘶吼的聲音便已是不小的動靜,何況它們是小跑進來的。

掌堂的肥臉漢子聽到外麵的馬嘶,已猜到來了生意,忙讓堂上幾個夥計把燈盞都點了起來。燭光照去,竟是黑壓壓的一片,馬是黑馬,人著黑衣。

“掌櫃的,給我們備好酒肉飯菜,肉要肥,菜要足,酒要好!另外,清出所有的客房來,今晚,我們要在這裏落腳。”一個矮壯中年漢子跳下馬,徑直行到客棧掌櫃處,冷聲道,“再找些草料來,喂好那些的馬。”說話時,伸手指了指身後。

肥臉掌櫃見來了這麽一大筆生意,忙不迭地點頭應是。

“我們是二百五十六人,我給你二百五十六兩銀子。”說完,黑衣中年低下頭解開了他腰間的布袋。

二百五十六人,二百五十六兩...

...

肥臉掌櫃聽到了黑衣漢子開出的酬金時,雙眼已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這是市價十倍不止的價錢。他這客棧位置偏僻,做的都是往來鏢局、行商的生意,這些人雖算不得摳搜,卻也絕不可能這麽豪氣。

一比買賣進賬二百五十六兩,他守店二十幾年來還是頭一回遇到,自然樂得心頭開了花,心裏想著:“老天見我這營生艱辛,竟給我送來了個財神啊!”

買賣雖已上了門,卻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接得下,“六十四間客房裏倒有六十二間空著,他們兩百五十六人勉強住得下。畜圈裏尚有十二隻羊,四頭肥豬和一頭牛,一股腦兒全宰殺了,肉菜也算足量了...

...”

肥掌櫃正盤算間,卻被那矮壯漢子打斷了,“掌櫃的,時下銀兌金是如何個兌法?”

二百五十六兩銀子恰好合一十六斤整,他從腰間解下來的袋子雖也不小,卻也並不像能裝得下十六斤銀子的樣子。聽他這個問法,裏麵似乎竟是裝著金子。

“尊客,依朝廷頒的通兌律,時下是二十兩銀子兌一兩金子。”肥掌櫃樂嗬嗬回道。

他做買賣多年,還沒見過幾個用金子付賬的客官。

“咚!”黑衣

漢子將一把硬物甩在櫃麵上。

他的手移開,乃看到了那硬物的真容:是三個五兩的、一個一兩的,澄黃澄黃的金錠子。

“哦喲~~~”肥臉掌櫃忍不住叫了起來,雙眼已再不能從那上麵移開。

金銀對於人,有著天然的引力,能拒絕這種引力的人,要麽是傻子,要麽是大能之人。

一個不懂,一個不屑。

“錢拿好,酒肉快去準備,我們已餓了!”黑衣漢子冷聲道。

肥臉掌櫃急忙伸手攥住了那四個金錠,放到了懷袋當中,應了聲“好嘞”,便帶著幾個跑堂的夥計屁顛屁顛行了下去。

或許是怕走得快了,金錠會掉出來,他一邊走,一邊用手緊緊按著胸前,姿態好不滑稽。

...

...

何複開布在各府外圍的哨口已被端去了二十幾個,夏牧炎才意識到形勢的危急。但他知道忙中出錯的道理,越是緊要的時候,越是急不得。抄寫經書一直是他靜心的法門,趁著等胡秀安的空檔,他抄起了《陽符經》——

晦跡之功,影響不真。清清之炁,樸樸昏蒙。滾符流影,寂截判魂。含華曆運,炁聚或奔。焊焊火盛,無底無輪。騫暮靈晃,輝黑精魂。血灌五體,神符火君。腦灌華液,胎高輔真。邊闕不動,神燥命門。瞰呼風雨,茫茫不作,類類守根。三變一定,九變極神。一初載日,二象月分。清靈合委,屐脫勵真。潛心在誌,遁跡幽門。格乎跳翳,盜禹轟輸。帝運曆紀,陽符為心。萬泰變業,劫劫長存。”

這一折《陽符經》雖隻一百四十字,他卻抄了一刻有餘。

“心若不靜,諸事不成。經不靜心,抄經何用?”夏牧炎原本正端詳著自己的筆墨,不想倏然大叫道。再雙手一通亂扯,把這墨跡未幹的經折撕成了碎片,撒了一地。

一團沉鬱之氣積壓在他胸口,令他煩悶難當。

“王爺!”歐汐汐正抱著一尾琴由院外行進書房,見了一地的碎紙,緩步踱到夏牧炎身邊,笑著輕聲寬慰道,“凡事盡心盡力則可,運數自有天定,王爺不必過於傷神。有甚麽後果,我們一家人陪你一起擔著便是。”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夫君所謀之事,隻能功成,一旦事敗便是滅絕滿門的下場,雖料到事情進展定不順遂,卻半點憂色也未露出。

“汐汐,你怎來了?”夏牧炎勉強笑了笑,行過來牽住她的一雙柔荑,輕聲道,“秋已至,夜深涼意重,你穿得單薄,可莫染了風寒。”言畢,從檀桁上取來一件披風,披在了她身上。

歐汐汐會心一笑,柔聲道:“王爺,我給你彈一曲《山水之戀》罷?”

樂者,愉也,乃心喜之所向。

琴者,君子之器,四才之首,禁人邪惡,又以為正樂。

曆來好樂者,鮮有不好山水,故山水之樂,又為眾樂之首。歐汐汐所言的《山水之戀》便是其間之翹楚,好樂者皆以為仙樂。

“如此,好極!”夏牧炎把她扶到書房的軟墊上坐下,再取過一個蒲團,離她半丈坐定。

二人相視一笑,夏牧炎做了一個請手勢,歐汐汐乃撥琴弄弦,一時清音繞梁,使人如墜深林間。

...

...

接連響起的殺豬聲在這僻靜的山間尤其顯得瘮人。擔心客人等得太久,水還未燒開,毛還不曾剃,肥臉掌櫃便讓夥房的廚子拿刀過來取肉。麵容凶悍的廚子手藝甚好,尖刀一挑,鏜刀一剃,便把皮從從骨肉上分離了開來。

“你們幾個也麻溜著點,把那頭牛給放倒了,趕緊取了肉,送到夥房去。”肥臉掌櫃大聲喝道,“今晚大家多出點力,這個月都領雙份的月錢。”

老夥夫聽了,整個人樂嗬了,抱著柴火咧著大黃牙問:“掌櫃的,可不能騙咱罷?我保準把火燒得錚旺錚旺的!我等著月底的月錢娶媳婦兒呢!”

肥臉掌櫃笑罵道:“你個趙老貴,一把年紀還想著娶媳婦兒。你把那十二隻羊給宰好,雙份月錢少不了你的。這肉多半能剩下不少,我叫彪子先醃著,你下月要真能娶著媳婦,送五斤醃肉給你做喜酒!”

叫趙老貴的老夥夫聽了,忙丟開了懷裏的柴火,重重吐了口唾沫,急道:“掌櫃的,可不能誆我?”

“滾一邊去,哪來閑工夫逗你取樂。”肥臉掌櫃一臉笑意嗬斥道。

趙老貴幾步衝到夥房,摸出了一把尖刀,如餓狼一般撲進了羊圈,黑暗中傳來不絕於耳的“咩咩”聲。

這群黑衣人很怪,自下馬進了客棧便幾乎沒說過話。一個個在膳桌旁坐好,閉眼蓄銳。

“來咯!第一道菜,大塊紅燒肉!”跑堂的夥計站在掌堂處,高聲念道。

他話音才落,便有四個老媽子端著餐盤自夥房行出來,每個餐盤放著四大碗湯汁淋淋的紅燒肉。

之所以說四大碗是因為那碗真的很大,口徑近兩尺,一碗肉少說也有四五斤。

聞了肉香,這些人才睜開了眼,各個眼中都冒著精光。顯然,他們應該許久沒有吃到一頓好的了,眼前的肉食,對他們有著極強的魔力。

他們這些人都是七八年前陸陸續續被帶去了洪海的一個孤島上,這些年,他們已被訓練成了不懼痛苦、不懼死亡的死士殺手。

殺手雖殺人,但也很可能被人殺,這些人都是沒有明天的人。

這些人早已被訓練得不再懼怕痛楚,也不畏懼死亡,但他們怕餓。他們之所以能成為殺手,就是因為怕餓。

不怕餓的那些人,早已死在了島上。

“動筷!”領頭的矮壯黑衣中年男子,大喝一聲,二百五十六人在幾乎這一刻同時拿起了筷子。

“昂~~~”院門外傳來了幾聲馬嘶,一群同樣黑衣的人騎著黑馬進了院來。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都帶了黑鬥篷。

...

...

“雖不見山,已知世間之重,無有重逾山。雖不見水,卻知世間之柔,難比水更柔。知重則輕,知柔則剛。聽卿一曲,剩用良方萬副。”夏牧炎抱拳笑謂歐汐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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