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相的語速很快，雖然能夠參加五相會議的都是日本政府高層，多少知道一些這幾年來的日本經濟跟工業之發展。不過能從他嘴裏聽到具體的數字，一群人多少麵上都是有些笑容。這幾年來日本經濟的高速發現，在座諸位多少都有些功勞。
不過，藏相說話也是隻說一半，文件第一頁他很快念完，翻到了第二頁中，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道：“前幾年日支衝突之後，我國在中國之情報網受損嚴重。加上中國情報組織對我國的警惕，導致我們現在對中國的情報收集不盡詳實。僅可以確定的是，自日支衝突到現在近兩年中，中國依靠著雄厚的資源，進出口盈餘在四億七千萬華元以上。不止日本從歐戰中分享到了戰爭所帶來的紅利，中國人也至少因此獲得兩億華元以上的戰爭分紅！”
他的話才剛落下，新任陸相寺內正毅突然問道：“彼時聽聞我國產品在支那近年來全賣不動，這是為何？支那之工業遠遠落後於我國，我兩國之間有協議在，至少明麵上從未幹涉過我國商品進口。就算背後有小動作，也恐怕很難影響到我國商品在支那的銷售。”
日本政府高層之中，新近被山縣有朋扶持為陸相的寺內正毅是堅定的北進派。他對於中國一直抱有敵意。也是日本高層之中唯一一個不顧場合繼續蔑稱中國為‘支那’的日本高官。
“寺內貴官，您這句話就說錯了！”
大隈重信皺眉，最近一直有風聲，山縣有朋元老跟海軍部正在接觸，有意推選陸相寺內正毅組閣。所以，他對寺內正毅這位給他帶來了不小麻煩的對手帶著一些敵意。
幾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大隈重信麵無表情道：“中國自辛亥年革命以來，不但國力發展迅速，工業也得到了快速發展。許是因為這幾年來我日本在遠東的積極擴張態度引起了西方列強的不滿，先後有德奧美英四國對中國或直接或間接進行扶持。中國在過去幾年間刻意模糊跟隱藏本國之工業、經濟數據，加上中國之鋼鐵、煤炭、兵工廠都是政府撥款建設，我們很難得到確切情報。不過根據我國今年三月從俄國得到的部分情報，中國很可能在鋼鐵及紡織兩項已經超過我國，再加上支那在我國之上的飛機製造業，工業上兩國類比我國並無多少優勢！”
大隈重信的確是對外擴張派不假，但是對於日本陸軍這頭怪獸幾年來在東北滿蒙地區表現出的強烈擴張野心卻十分不滿。自日露戰爭日本大勝之後，日本陸軍近幾年來多次不顧政府糟糕的財政做出向中國滿蒙地區急切擴張的舉動，已經很明顯的招惹白人各國的不滿了。表現最明顯的就是過去幾年中，西方列強不願意直接跟日本發生衝突，幹脆重新武裝日本在遠東的最忌憚的對手---中國。
果不其然，現在日本小半的精力跟軍力都被重新強大起來的中國所牽製，僅在遼東半島跟朝鮮還有台灣地區，日本就有九個陸軍師團輕易不敢動彈。
見氣氛驟然多了幾縷火藥味，藏相趕忙出演打斷了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道：“過去快兩年的時間裏，中國通過政府的退稅補償等措施，令本國產紡織跟部分工業製成品對我國之產品有著較大的價格優勢。而紡織等機器我國自去年禁止對中國出口之後，中國已經改為向賣國訂購，已經少有民間企業向我購買。加上14年爆發的衝突，中國民眾也在自主抵.製我國之產品。”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如果僅從財政上而言，鄙人並不支持我國在這時介入中俄之衝突中，理應當置身事外才是良策。去年政府所撥發所追加之陸海軍正常軍費、特別費用，已用去去年年度財政開支之百分之六十七，其中僅僅用於加強陸軍跟對中國軍事警惕之費用高達一億兩千三百萬國幣。暫時日本有來自歐洲之戰爭紅利，短時間內或可支撐，然若是長時間維持，政府之財政恐早晚將重現糜爛。以上種種，還請陛下、首相及列位貴官三思而行……”
寺內正毅一瞪眼睛就想站起來，山縣有朋在這個時候阻止了他的發言：“寺內君，夠了，請坐下吧。”
寺內正毅沉著臉向大正天皇及諸位元老見禮後坐下，大隈重信摘下眼鏡來擦了一下等待著他的政敵反擊，但是會場當中還是鴉雀無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他四下看了一下。發現幾位元老都在看著新任海相加藤友三郎，他心中微微一緊，愈發確定了諸位元老出席本屆五相會議恐怕另有企圖。
至少有一點現在他已經確定了，陸軍已經跟海軍達成了某些共識。
因為上任海相八代六郎對海軍的大刀闊斧的改革跟集權，損害了薩摩藩元老的利益，在去年年初政府就山東戰事問責時，海相八代六郎也遭到了海軍高層的逆襲，被迫交出了他僅掌握了一年多的權力。新任海相加藤友三郎是日本海軍精神領袖---東鄉平八郎的參謀長，他致力於建設以八艘戰列艦和八艘巡洋艦為主體的“八八艦隊”編製，因此得到了海軍的支持，在陸軍跟海軍的妥協中上位，跟陸軍出身的寺內正毅分獲陸海相之位。
他雙手扶著高高的桌子站在那裏語氣深沉地做總結發言：“各位，現在遠東中俄兩國爆發全麵衝突，日本實在不應介入衝突之中。還當應該以發展經濟為主。無論中國或者俄國都將是我國爭奪東亞霸權的敵人，如今我國最好應該置身事外坐觀中俄衝突，隻等合適之時機，或等兩敗俱傷之後，再行介入將我大日本帝國之曙光播撒滿蒙東亞地區！帝國所擁有的工業基礎和海上優勢，都是對華的強大威懾力。目前中俄衝突之後，中國可能同協約諸國走向對抗之局麵，我國或可趁機爭奪中國空缺出來的市場。保守估計這將再為我國減少三億外債。五年...若歐戰能持續五年，則五年之後我大日本帝國必將成為東亞之最強國！”
他的話剛落下，卻看到山縣有朋等幾位陸軍元老臉上齊齊浮現的古怪模樣，心裏越發摸不清頭腦。
就在大隈重信不斷揣摩諸位元老心中所想的時候，海相站起了身，向天皇鞠了一躬，這才道：“首相所言極是，中俄之衝突集中陸地之上，我海軍大小將士恐無力插手其中。不過此時天時地利人和，北上之戰略雖然受挫，卻是南下之良機。自去年四月獨國出動潛艇不斷襲擊協約國之商船後，米國及英法兩國已從亞洲抽調了大量的戰艦遊走在大西洋跟印度洋上護航。這導致目前我大日本帝國之海軍在亞洲無可敵之對手。”
他一開口便是直接提起南下的事情，這叫大隈重信微楞一會，不過陸相卻在此時也站起身來，道：“加藤貴官所言極是，滿蒙中俄之衝突未來幾月或將成為蔓延中俄之全麵衝突，我日本暫時不可介入其中以免為別人白白賺了好處。陸軍部支持海軍部提出的南下計劃！”
冷笑著看了一眼大隈重信，寺內正毅向天皇鞠了一躬，“陛下，請允許我將地圖帶來！”
正本上人小聲在大正天皇耳邊說了兩句，也不知道他說得是什麽，反正麵無表情的大正天皇點了點頭，正本上人用他那尖細的嗓子喊了一句之後，門外不一會傳來一陣輕聲敲門聲，幾個侍官推著一幅地圖來到。
寺內正毅看向山縣有朋，正在跟西園寺公望小聲交談山縣有朋微微點頭示意。寺內正毅便坐回了原處，海相默契的站起身走到地區前。那是一副東南亞及南海地區，海相走到地圖前，道：“自歐戰爆發之初，我海軍便提出趁機南下接管歐洲小國荷蘭之所屬東印度諸島。歐洲小國荷蘭沒落多年，但其國之富全賴祖輩蒙蔭。其在亞洲有殖民地--東印度諸島，領土三倍於中國之滿洲。不但氣候適宜，而且多產橡膠、香料、金銀銅礦以及石油，我大日本帝國所需之全部戰略物資，此地全部擁有！”
“昔年歐洲爆發全麵戰爭，獨國軍隊攻陷荷蘭吞並荷蘭之國土。荷蘭一國已經名存實亡，僅有王室數十人流亡英國倫敦。我海軍在當時便提議，趁此良機派遣海陸軍南下接管荷蘭之東印度。隻是當時擔心歐戰速度結束，歐洲白人諸國脫身戰事之後發難。我大日本帝國國勢雖強但雙拳難敵四手，這才暫時放棄此戰略。”
“如今舊事重提時間已過一年又半，原本富庶之歐洲已在白人大戰之下毀於烽火。協約、同盟之二集團支付之軍費已逾740億日元，尤其協約之法國國土近半淪陷，已在戰爭之中被毀滅。英國損失商船、貨船已過百萬噸，損失遠超百億。此時中俄之衝突，也將牽製兩國之兵力，則我國南下毫無阻力，正是當行擴張之時機。歐戰結束之後，便是英法等國軍事威脅尚在，但國力恐且不敵我脫身戰外之日本。屆時隻許我國政府強勢以待，必可再為帝國增加五倍於我國土之殖民地！”
“加藤貴官所言或許有理，但協約之諸國如今尚未承認我國所占領之獨國殖民地。有此可見，歐洲之諸國便是帝國之盟國英國對於我國之強大也不待見。何況荷蘭也與我國同屬協約國，對盟國用兵恐將引起世界諸國之聲討，與我帝國在國際之名有所不美。何況我國欲派兵南下非毫無敵國阻礙。米國之殖民地菲律賓就在一側，我大日本帝國之軍隊若出兵東印度，必將驚動米國。此事還當從長計議！”
確定了陸軍跟海軍達成了協議，並且海軍極有可能放棄了自己，大隈重信也豁出去了，他是最反對在歐戰中日本理應當發展經濟的良機美時對外用兵的，尤其是向盟國出手搶占東印度群島，這可是將嚴重刺激到協約諸國的舉動。
“貴官或許不知！”
寺內正毅皮笑肉不笑的開了口，“外相剛剛得到來自英國之消息，隻要我國願意派出一支海軍艦隊前往印度洋為協約國商船護航，便將以密約的形勢，默許了我國對德國在太平洋之殖民地的占領！”
大隈重信臉色頓時慘白一片，他突然轉過臉去，同樣去年接了加藤高明的班做了外相的犬養毅一臉從容的戰起來。他是政友會出身，去年山縣有朋威逼大隈重信向政友會開刀之後。為了繼續拉攏被他得罪了的政友會，還是大隈重信提議犬養毅做的外相。隻是他卻沒有想到，他竟然也跟陸軍、海軍走到了一起，三方聯手現在已有架空自己的意向了。
大隈重信的表情，犬養毅是看都不看，他直接向大正天皇見禮，然後道：“還請貴官見罪，就在昨天晚上，英國大使麵見與我，向我轉達了英國的意思。協約三國為拉攏我大日本帝國，已經默許了我國對獨國殖民地的繼承權。隻不過暫時英國隻願意同我國簽訂密議，具體之權利轉達還要等到歐戰結束以後，再行簽訂新合約！”
“也就是說，隻要我國在‘協約國’內承擔更多的‘責任’，我國對荷蘭之軍事行動，英法諸國便是不喜也必須支持！至於米國，米國自世紀初以來一直擔心我國向太平洋對麵擴張，此時若見我國向東南亞地區擴充影響力，國內勢必默許我國之行動。此乃天策之良機，懇請陛下禦裁！”
陸相寺內正毅今天在五相會議上表現的十分活躍，仿佛他才是首相一樣，竟然又主動站出來了接過了話題，並趁機請求天皇禦裁。
大隈重信臉漲得通紅，剛要說話，就在這個時候，山縣有朋終於從自己的座位上麵站了起來，大聲的道：“些許小事也要驚動陛下神榮？諸位但請稍安勿躁！現在為什麽不聽聽陸軍方麵的意見呢？本人有話要說！”
他走到會場中央，對著大正天皇這個木偶一鞠躬，然後站直了腰板七十八歲的老人了，開口還是聲如洪鍾：“正如陸相所言，此時中俄於滿蒙地區集中三四十萬兵力，我帝國之陸軍若介入其中必將導致局勢失控，也將失去漁翁之機，北上之戰略或許暫緩實行，不妨趁機考慮南下之戰略。此時歐洲諸強國皆無能插手我遠東之局勢，日本還當有所作為。首相閣下的這些言論已經丟進我大和勇士之魂，帝國從明治大帝開始維新變法之後，又何嚐不是在國貧民弱，強敵環視下走過來的？那時我們不如清國富有，不如歐洲發達。但經過陸海軍的艱苦奮戰，我大和男兒，終於以一戰奠定了現在帝國的基礎！而現在帝國的實力，還在飛速發展之中。荷蘭者，歐洲之小國也。國既已亡，又有何德何能享受東印度之群島？莫非當政的某些人，已經喪失了我們當年擁有的勇氣了嗎？東鄉元帥曾經在對馬海戰中掛出‘皇國興廢、在此一舉’的信號旗幟。此時對於我大日本帝國而言，又到了重新作出抉擇的時候了。諸位，皇國興廢，也就在你我方寸之間！”
大隈重信看著山縣有朋，似乎要打算說什麽。但是山縣有朋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用力地揮舞著他的手，大聲的說下去：“我等重臣，皆有帷幄上奏之權。隻是現今之內閣隻有經商之心，已無勇武之魂魄。長此下去，雄師在綿羊指揮之下也將失去威懾力。在此國運轉折關頭我等重臣協商決定，請天皇陛下諭令改組內閣今後采取整軍經武。國內政治進一步皇道化之做法，現有內閣必須盡快改組。我等元老現有新內閣組成人選提供，恭請天皇陛下聖裁！”
幾個明治大正年間的元老都隨著他，起身對著大正天皇深深鞠躬下去。
那些曾經答應過支持大隈重信的元老們，現在竟然沒有一個站在他這邊！而內閣當中，海相陸相外相三相竟然都跟著起身鞠躬下去，隻剩下他跟藏相兩人手足冰涼的站在那裏。
完了！
大隈重信眼前一黑身子一陣虛脫險些沒有暈將過去。藏相扶了他一把，兩人並肩站在一起，不但勢單力薄看上去很是荒涼。而且，兩人都是慘白著一張臉，像是生了病一樣。
他們都明白，幾位元老聯手再加上內閣五相中的三位反水，大隈重信的首相生涯已經走到了盡頭，或許今天之後不要幾天，他就會被驅趕出首相府邸，因為新的首相跟內閣將出來了。
現在，大隈重信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麽寺內正毅今天表現的那麽活躍了。不出意外，這下一屆的新首相應該是就是他了吧。
恍惚之間思緒飛舞，接下來天皇說得什麽大隈重信已經不知道了。他隻知道山縣有朋等人一臉得意的在天皇退後之後先後離開。藏相一臉死灰色的跟他打了聲招呼，也步履闌珊的走了。
大隈昏沉沉的從皇宮走了出來，搖搖晃晃地向自己的汽車走了過去。直到這時候他才總算想明白了，原來陸軍早就有了跟海軍聯手向南方擴張的想法了。為什麽不呢！東北有中國常駐了二十萬軍隊，附近還有華北、華東兩軍區共十七萬人，這幾年來隨著中國幾段支線鐵路的建設完成，一旦日本向中國宣戰，中國短時間內便能向東北運送數十萬的軍隊。陸軍高層已經察覺到了，除非下定決心與中國打一場全麵戰爭，不然，日本在短暫的衝突中很難從中國那規模越來越龐大的陸軍手上占到好處。聯手海軍南下獲得更多的殖民地跟資源發展，並且通過扼守馬六甲海峽跟南海封鎖了中國的海上外出通道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笑的他還一直擔心陸軍看不明白，還準備了許多的材料想說服陸軍。殊不知，人家根本就是直接衝著他來的！
秘書正為他打開車門，大隈重信拒絕了他的幾個護衛攙扶他。歎了口氣，他報出了去首相府。不出意外，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去那裏了。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個字瘦削的年輕人突然從角落裏衝了出來，還沒等他的護衛上去問話呢。就見他突然從懷裏掏出一把南部自動手槍，對著大隈重信跟他的警衛連開了幾槍。
當場中槍的大隈重信倒在地上，因為一槍擊穿了他的肺葉，血水從他的口鼻噴湧出來，彌留之際他看清了那個被製服的刺客掉落在一旁的手槍，一把嶄新的南部造防德國魯格式手槍，那是專門生產裝備近衛師團跟一些政府高層警衛的武器。
耳邊，刺耳的‘天誅國賊’聲還在持續著，大隈眼睛已經泛上了死白色，口中隻來得及說了半句話，“明明已經……為什麽……”
公元1916年8月7日，日本首相大隈重信被刺殺身亡。他所代表的大正年初經濟及政治改革的浪潮也被這種時代的激流所打斷。山縣元老等人重組了以陸相寺內正毅為首的內閣。而寺內正毅內閣成立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下令海軍跟陸軍進行局部動員，並且派遣了大量的船隻前往朝鮮。國外觀察家及外交官們有些疑惑的看著這個熟悉且陌生的國家，他們敏感的察覺到這個國家似乎有了些變化，但具體變化是什麽又說不上來。
時代已經變化了，至少遠東的混亂不但未減反而持續擴大，已經向著完全陌生的方向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