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將退下。洪繼勳扯了扯長袍下擺,一點兒不遜讓,簪簪入座。
鄧舍正襟危坐,如臨大賓,肅容道:“先生方才說得不錯。月餘來,我如坐針氈,彷徨繞室。苦思不得一策,寢不安席,食不安味,終日憂心,不知前路如何。今聽先生一言,真如撥雲霧而見明日,豁然開朗。”說著,站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先生大才,切莫見怪本將適才無禮。”
洪繼勳穩坐不動,受了這一禮。笑道:“自將軍破遼西張居敬、世家寶,威名遍傳遼東。得知將軍用來破敵之兵,僅是萬人新卒,小可不由神往。又知將軍以八百逃亡之軍,克重鎮永平,殺敵數千,自損才數十。更令小可為之驚歎。”
鄧舍一笑:“殺俘無仁,何值驚歎?”
洪繼勳正色道:“小可入帳所言,戲言耳。將軍何必拿來取笑?主弱客強,身在敵境,三千降卒,不得不殺。將軍明辨形勢,果敢堅毅。殘敗之軍,而不為眼前小利所動。放眼遼東,能如將軍者,幾無人。”
又道:“將軍破城之後,不急招兵納財,先掛求才令。禮降官以座上賓,封棒子閹人為千戶。小可聞之,不勝心服。故此,特等候遼陽,以待將軍。不料將軍夜行,讓小可好一番追趕。”
“遼陽?”
“實言相告。將軍名未顯時,小可已在遼陽了。隻是劉平章好不識人,……”
鄧舍啞然。一笑:“天以先生贈我。”詢問上策之前,先探探底細,問道,“聽先生言談口音,似乎遼東本地人?”
洪繼勳點了點頭:“小可世居遼東高麗。唐遣才子八人往教高麗,其一便為小可之祖。之後,世居三韓,代為顯貴。祖上不敢忘本,稱所居之地叫唐城。”講完出身,又道,“蒙元以來,乃向蒙元獻城池人民。世祖忽必烈為管領高麗歸附軍民,設置過一個萬戶府,小可之曾祖,曾任其長。不知將軍可曾聽聞?”
他說的是洪福源,鄧舍聽說過。道:“原來是名門之後,失敬失敬。”自洪福源,洪氏三代為蒙元大官,瞧了眼洪繼勳打扮,疑惑他怎麽如此潦倒。更是犯疑,他家族世宦蒙元,他卻怎麽來投自己。心中疑惑,嘴上不說。
洪繼勳性子明敏,鄧舍神態變化,看得一清二楚,主動解釋:“小可家父,……”他頓了頓,“乃是庶出。”
他的父親,說庶出都是自誇,其實是他祖父一時性起的結果,母親乃一奴婢。所以,他這一脈,在他們家族沒甚麽地位。
他接著道:“家祖既沒,家父隨小可大伯,任事大都。不料,數年前,因些許小事,觸怒了蒙元權貴,……”他從容的舉止起了變化,臉上肌肉*著,恨聲道,“竟被當場打死,又牽來馬匹,拖著家父屍體,奔走取樂。”
鄧舍為之唏噓,痛罵幾聲“狗韃子”,安慰兩句。
他喘著粗氣,半晌道:“不須將軍安慰。當時慘景,小可親眼目睹。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小可本想請大伯上奏元帝,懲罰惡人。誰知,他膽小如鼠!萬般推脫,最後,反把小可趕了出來。
“小可家在雙城。雙城,即為合蘭府所在之地。小可決定,先回家告家母知道,再做打算。回到遼東,卻聽聞高麗趁亂,搶占了雙城。小可日夜兼程,急趕而回。到得故宅,隻見到一片火焚後的空地。
“問及城中相識,都道高麗取城之後,大火三天。家母、家母。”他垂下眼淚,“想來是沒在火中了。”
父母先後死於非命,慘不忍聞,鄧舍連連歎息。
洪繼勳停了一會兒,穩定下情緒,道:“將軍大人,家父沒於元,家母沒於高麗。小可當日就斷指明誓,今生今世,蒙元、高麗便是我的死仇。立誌滅此兩國。小可做不到,便交給小可之子來做,子子孫孫,永無盡時!”
他伸出左手,果然少了一支小指。
鄧舍肅然起敬:“先生至孝,本將欽佩。”他也懷抱仇恨,深深理解眼見至親而死,卻無能為力的痛苦。頓時之間,感覺和洪繼勳有了些共同語言。打消了對他的懷疑。鄧舍過來人,一眼可知洪繼勳的確是真情流露。
道:“我義父亦慘死韃子之手。先生之痛,我盡知。”叫親兵,“酒來!”親兵奔入,放下酒杯,鄧舍起身舉起,“與先生共飲此杯。以殺報怨。”
兩人一碰酒杯,同時抹嘴。相顧而視,惺惺相惜。頗起知己之感。待親兵退下,言歸正傳,鄧舍問道:“下、中二策,我已聽聞。敢問,上策如何?”
洪繼勳轉首看帳外。鄧舍會意,令帳外親兵:“再退百步。不得將令,妄入者,斬!”
帳外夜色深沉。帳內火把通明。巡夜士卒的腳步聲,遠遠隨風傳來。春寒料峭,洪繼勳挪開麵前酒杯,眼中精光四射,壓低聲音:“上策,十個字而已。將軍若可從之,必成王業。”
“先生請講。”鄧舍凝神靜聽。
“高築牆,廣積糧,緩圖高麗。”
鄧舍一怔,一疑,一驚,一喜。一躍而起,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九個字不但適合朱元璋,同樣適合他自己。放在眼前局麵,最是合適不過。合蘭府位置在海岸轉折處,由此向東南,高麗一覽無遺;由此向北,有山川為屏;由此向西南,俯瞰遼東。
聚數地之糧,納遼東之民,蓄勢充足,一發不可收拾。
狂喜之下,他放聲大笑:“先生!英雄所見略同。我得先生,如得一虎!”他情緒混雜,也不知是在說自己和洪繼勳都是英雄,還是在說洪繼勳和給朱元璋獻策的某某略同。
洪繼勳沒料到他這麽大的反應。不過,鄧舍反應越強烈,他越有滿足感。
他進一步具體分析:“合蘭府控馭夷狄,門鄰海島。其地險且遠,鹽鐵富饒。而招徠旁郡,驅率女真、契丹,乘間抵隙,進退由我。得此地,成王霸之業。”
連日苦惱,一掃而光。前邊的道路該怎麽走,清晰可見。王霸之業不說,最起碼有了一塊可立足之地。鄧舍心情大暢,端起酒杯:“先生,再飲一杯!”
丟下酒杯,呼喊親兵,命叫來諸將,要連夜改變計劃。諸將聽了,討論一番,沒有異議。各自回去準備。
次日一早,留下給遼陽沙劉二送禮的人回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沙劉二的使者。
使者問鄧舍過江擔任先鋒,是奉誰的命令?鄧舍沒見他,叫羅國器去打發了。羅國器讀過書,能文縐縐地逢迎拍馬,又圓滑,會一本正經地糊弄人。
自昨夜起,鴨綠江兩岸的婆娑府、義州俱派出小股人馬,遠遠監視。一百多裏外的龜城等地,得義州急傳,也派了遊騎來探伺動靜。他們人馬太少,不敢主動攻擊。
鄧舍下令,全軍休息,任何人不得外出。同時,派趙過、陸千十二,帶隊出營,襲擊高麗遊騎。又造高樓,自己鮮衣亮甲,攜白衣飄飄的洪繼勳,以及諸將,登樓南望,指點遠處的義州城池。
這些都是很淺顯的疑兵之計,身處局外一眼可以看出;身在局中,卻不好判斷。
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你怎麽知道,他這到底是虛,到底是實?兵凶戰危,往小裏說,幹係個人身家性命;往大裏說,牽涉國家命運。一著錯,死到臨頭,血流成河。所以,非是絕世名將,能把整個形勢看的明明白白,知己知彼者,不敢斷然辨偽。
營外高麗遊弋,較之張居敬、世家寶部,在戰鬥力上不啻天壤之別。半刻鍾不到,除了一二故意放走的之外,悉數全殲。鄧舍令陳虎記下功勞,留待後算。
入夜。
鄧舍緊急集合,人馬不得出聲。以陳虎、李和尚為先鋒,引部先行。大軍隨後,盡數出營。一路逢到州縣,遠遠避開,穿插縫隙。若碰上土著,盡數裹挾軍中,不得放走一個。百十年來,鴨綠江兩岸戰火不絕,人煙稀少,城池不多,夜晚關閉城門也早。
因此,他們一路潛行,沿途州縣竟是絲毫不及反應。縱有得知派出信使的,也盡被鄧舍散出去的遊騎拿下,消息傳不到前邊。待到第三天天亮,已經到了鴨綠江和狼林山脈交接的位置。
狼林山脈在鴨綠江南岸,南北綿延,將高麗北界一分為二,雙城便在其西。海拔很高,平均兩千米,但是連接到鴨綠江的地方比較矮,隻有一二百米。所以,鄧舍選擇了在這個位置渡江。
用了一天的時間,收集沿岸船隻,砍伐樹木編造木筏。當晚渡過鴨綠江、第二天翻過狼林山脈。進入蓋馬高原地區,這一帶居住的多是部落群聚的女真土著,地方險峻荒涼。溫度很低,道路難走,曲曲折折的,亂石遍地,所以行軍速度不快。五天之後,距離雙城,隻剩幾十裏。
早起的高麗農民,看到他們,嚇了一跳。個個目瞪口呆,驚恐失措。河光秀奉令,分散部下,隨軍撫慰。過遼陽時,又有不少高麗人來投,目前總數一千多。
鄧舍命令,加急行軍。
下午,雙城出現在了視線之中。這番突襲,實在快捷。關鐸二月份傳檄高麗,隨後大軍下豐州。高麗上下盡皆知道。豐州之敗,他們也曾聽說。完全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一支軍隊突然來到。
雙城城外星羅棋布的農田中,務農的百姓遠遠望見鄧舍軍隊,扔下農具,滿山遍野往城內跑。雙城守軍來不及放他們進來,拉起吊橋,城門倉促關閉。城頭報警的鼓聲、號角響成一片。惶急的高麗士卒,在軍官的催斥下,不成隊伍地衝上城頭。一門大炮推上城頭。
城外百姓號哭震天,亂轟轟如沒了窩的馬蜂。有的癱軟在地,有的往城後邊跑,有的哭叫著捶打城門,有的嚇傻了,一頭往大軍撞來。
一麵趙字大旗,豎立雙城城頭。旗下十幾個士卒,擁出位千戶打扮的人物。高問城下:“來者誰人?”
鄧舍的士卒,穿的多是從永平得來的元軍盔甲。他們大部分不是白蓮教徒,紮紅巾的不多。又隻打了一麵鄧字帥旗,雙城守將辨不出他們的來曆。
高麗搶占雙城之後,改名鹹州,又改萬戶府。元朝自顧不暇,鞭長莫及,拿它沒甚麽辦法;卻一直派有使者,來往鴨綠江邊,威嚇高麗。高麗境內,曾傳言元朝要發遼東兵百萬來攻。
故此,這個高麗將軍第一個反應,是元朝真的來攻了。
對他的喝問,鄧舍不理不顧。自顧自安排諸將,分配各軍。雙城城池不大,方圓兩三裏。城門有四,鄧舍親自屯駐正門;文華國、關世容負責西麵;陳虎、羅國器引軍,圍住東側。後門處,安排了兩個百人隊,虛虛放開,有出城百姓、敵人信使,一概攔下。若是敵人怯守,從此突圍,那再好不過。鄧舍誌在奪城,不在殺人。
高麗在此地的駐兵,俱來自東界沿海,兩三千人。城內居民大多是遼東、高麗無土流民。諸將領命各去紮營,騎兵、弓箭手、火銃手調前,嚴防城內襲擊。兩門大炮推出,正對前門。
那千戶還要問些什麽,鄧舍揮手傳令:“試炮。”
大炮轟鳴,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第一發就打個正著,落在城牆之上。震落許多石、磚,風一揚,灑了高麗將軍滿頭滿身的土。大旗倒卷,他轉身退下了。留下布滿城牆的士卒,匆促忙碌地搬運各種守城器械。
看過城頭,鄧舍靜看各軍布陣。馬馳人奔,槍戈遍布,陽光下,閃閃耀眼;旌旗到處,蕩起的塵土,幾乎掩蓋整個雙城。城外的百姓,被阻隔在壕溝以外,大軍以內,絕望地聚集一堆,有男有女,有老有弱。
洪繼勳立在鄧舍身側,拿著紙扇,指點四周:“將軍請看。此地,東北則崇山重疊,西南則大野曠遠。北控高原而達白頭山,南聯沃野而至鐵嶺。東瀕滄海,西俯高麗。居南北之要衝,兵家必爭之地。兼且,土地肥沃,有漁鹽金礦之利。說它是王業之根本,一點兒也不過分。”
連著幾天,他先是王霸之業,又是王業之根本。鄧舍本無此意,也不禁聽得怦然心動。轉念一想,一地未得,妄談王業,太過可笑。即使此地真有王氣,還能做高麗王不成?也就把這個念頭丟下了。
城中高麗軍隊,一直未曾出城襲擊。先前那個千戶,不久又隨著幾個軍官上了城牆。居高臨下,仔細觀察鄧舍軍伍。
洪繼勳本地土著,對他們熟悉得很,一一介紹:“先前那一個,姓趙,名叫趙都赤。本地人士。高麗破雙城前,他主動去朝見高麗王,被授高麗雙城地麵管軍千戶。他左邊那個,麵白長須的,是萬戶薑忠祥。右邊那個小將,也是雙城土著,官居東北麵兵馬使,名叫李成桂。——他的駐所不在此地,大約是回來探親的。
“高麗王攻雙城時,就是他父親,原蒙元雙城千戶李子春做的內應。”
李成桂這個名字聽著很熟。鄧舍想了半天,想不起來在哪裏聽說過。軍機繁雜,一會兒,也就把他給忘了。
雙城挨近海邊,氣候潮濕。較之高原地帶,暖和得多。士卒們駐紮營地的速度很快,薄暮時分,各營紮好。各自舉炊做飯。諸將分別來見,文華國沉不住氣:“將軍,軍中糧草將盡,隻剩半月之用。何時攻城?”
軍中存糧一部分來自永平,還有一部分是沿路行軍,循照舊例哨來的。所謂哨糧,其實就是搶。不但小明王的部下這麽做,張士誠、徐壽輝等義軍也都這麽做。隻要諸將做的不是很過分,鄧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這部分糧食前後加在一起,數量不少。
掌的軍隊越多,殺的人越多,鄧舍發現他的心腸就變得越硬。一個多月前,村中殺卒的故事,如今回想起來,恍如一夢。鄧三曾因鄧舍阻止搶糧而揍過他,現在他能體會到鄧三當時的心情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一萬多人,怎麽養活?沒城沒地,不搶,怎麽帶兵?流民來投他,不就是為了一口飯吃?喂不飽他們,一天可以,兩天可以,到第三天,他們就會一哄而散。
想想以前的自己,看看現在的自己,他苦笑。
他痛恨現在的自己,又無力改變。除非他解散軍隊,然而,軍隊解散了,他怎麽報仇?就不說報仇,他怎麽在這個亂世中活下去?想想鄧三是怎麽死的,再看看王夫人在林中的遭遇,手裏沒兵,隻有這兩個下場。
義不守財,慈不掌軍。他安慰自己,我變得理智了。內心中一個聲音憤怒地反駁他,你這是虛偽!冷血。他選擇忽略了這個聲音,重回到眼前帳內。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個問題,洪繼勳獻策時,他就問過。此時,還請洪繼勳來回答。
“諸位將軍無須擔憂。小可生在斯,長在斯。雙城內外,兵馬布防、器械糧草、人口老幼,如反掌觀紋一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再則,小可家族,在本地略有聲望,城中父老,如果知道有小可在,不說立刻獻城,料來在防守上,也不會和高麗軍隊同心同德。畢竟,高麗得城才三年,不少漢人未曾搬遷。
“我軍又來得迅速,高麗人猝不及防。”洪繼勳胸有成竹,侃侃而談;折扇在手掌上一敲,斬釘截鐵地道,“小可斷言,三天之內,此城穩破。”
又打開折扇,遞上來。請諸人觀看:“雙城虛實,便在其上。”
這個折扇,鄧舍看過,諸將未看。圍上一瞧,竟又是一幅雙城城防圖。文華國大笑:“有此圖,孫子曰,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一捋腰間金鏈子,再問鄧舍,“將軍,何時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