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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卒遠來,但是還不能盡數休息。
攻城時間定在了淩晨。除鄧舍本部的主攻將士抓緊時間休息,其他各部由百戶指揮,集中起壕溝前的高麗百姓,由河光秀出麵,從中挑選出幾百個壯丁,押送到附近山上砍伐樹木。又派隊到周圍村鎮,收繳菜油、柴草、木板之類,做攻城的準備工作。
軍中可做攻城之用的大型器械隻大炮、巢車等寥寥數物。所以,必須臨時趕製填壕車、雲梯、搭車、半截船這類東西。
離開永平前,鄧舍裹挾了城中工匠,並上流民中的工匠,組成一營。人數不多,約四五十人。交給陸千五指揮,配上兩個千人隊,連夜趕工。
陳虎諸將提議,仿照蒙古人的戰法,驅趕高麗百姓去填壕溝、擋箭矢。鄧舍沒加考慮就拒絕了。他連收聚菜油之類都平價給錢,又怎肯拿高麗百姓做肉盾,來當惡人?何況有洪繼勳這個地頭蛇在,他相信很快就可以破城。
城外忙碌一夜,城內也是一夜忙碌。敵人其間有兩次試圖用大炮、火箭,來破壞他們的準備工作,無奈距離太遠,射程不及。次日三更一鼓做飯,四更二鼓炊畢,五更三刻,全軍擊鼓,集合攻城。
雙城挨近海邊,氣候潮濕。雖然偏北,較之鴨綠江以西,反而更加暖和。鄧舍選擇了正門做主攻方向,寬達十幾丈的壕溝前,這會兒空空曠曠的沒有一物。幾顆寒星掛在天邊,肅殺冷清。
楊萬虎、陳牌子自請先鋒,鄧舍誇獎一番了事。先鋒的作用舉足輕重:順利,鼓舞士氣;挫折,軍心沮喪。他不能隨便交給不知根底的人,選了趙過,領一千人,舉著半截船,不打火把,趁夜色逼近壕溝。
半截船形似半截翻覆的小船,以四根木柱為角柱支撐頂蓋,攻城時,四名士兵各持一柱,用以遮擋矢石。除了這四名士兵之外,每艘船底下,尚有十個人,背負高麗百姓挖來的泥土,負責填平壕溝。
城頭的敵人喧嘩叫嚷,點亮了火把,城上城下照得亮如白晝。隊正百戶大聲喝令,弓箭齊發。因為是臨時趕製,半截船打造得有些粗陋,但非常結實,頂蓋用木板、實木聯結,密不透風。弓矢射不透,不多時,第一波填壕的士卒返回,半截船上插滿弓矢,卻沒一個傷亡。
諸將一夜未睡,此時俱圍在鄧舍旁邊,一起觀戰。瞧見此景,李和尚、文華國開懷大笑;陳虎等人,也無不欣喜。
第二波士卒又到了壕溝外,高麗人學了聰明,改射火箭。鄧舍早有準備,每波填壕的士卒出發前,都在頂蓋上澆了一層透水,火箭一時之間,燃燒不得。偶爾有火力凶猛的,也盡可以等到回營,從容撲滅。
城頭的大炮開始轟鳴。雙城大炮隻有一門,但如果次次都能對準的話,殺傷力也不小。連著三炮,擊中了一簇士卒,半截船抵擋不住,破碎濺射。下邊的士卒有幾個被鐵彈擊中,倒了一片。沒受傷的拉拽起他們,彎著腰,飛快跑回。途中,又被箭矢射倒幾個。
拽炮手拖動軍中的兩門大炮,定點定位,瞄準城頭大炮,接連反擊了三四炮,都沒打中。火炮的長度太短,不到半米,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很難打中。
敵人城牆腳,掀開了幾個藏兵洞,兩三百人貓著腰衝出來,到達城腳的敵樓、戰棚,鑽了進去。敵樓、戰棚位置很低,幾乎和半截船水平。第三波衝上去填壕的士卒,半截船擋得了上邊,擋不住對麵。片刻之間,五六個被敵樓、戰棚中的敵人射中腿腳、胸腹。
“擊鼓,助威!”鄧舍指揮大炮,調整遠近,先解決敵人的戰棚。
雄渾厚重的鼓聲,響徹軍中。敵人的城頭,隨之擂動戰鼓,兩邊像是比較高下似的,鼓聲一陣比一陣高。遠處山上的夜鳥,驚飛四起。鄧舍等人腳下的地麵,似乎都被震動的顫抖。
軍中之鼓,有神氣。擊之,可震敵心神,壯我勇氣。經曆過守營之戰的士卒們,不說脫胎換骨,最起碼對眼前的這點小陣仗,還是完全可以適應的。鼓聲中,大聲呐喊,前赴後繼,壕溝的深度在慢慢地降低。
他們不需要把這十幾丈的壕溝完全填平,隻需要填滿四五丈即可。
後營裏正在加急趕造填壕車,填壕車的用處和雲梯差不多。隻不過一個是向上鋪開,一個是向前鋪展。多個填壕車並在一起,寬度可達數丈、甚至幾十丈。架在壕溝兩端,便如一座大橋,士卒們可以從上邊衝過溝壑,到達城下。
若不是因為工具不全、時間倉促,最多隻能把填壕車的長度做到七八丈,再長,就不能保證巨木聯結位置結實程度的話,鄧舍完全不需要利用半截船去填壕,直接用填壕車就可以過壕溝。
城腳的敵樓、戰棚,幾炮過後,坍塌成堆。二三百高麗士卒死傷二十幾個,剩下的無處安身,隻得又從藏兵洞中回去城中。
城頭上,趙都赤又現了身。他們昨晚商議了一夜,也沒猜出這支來犯軍隊的路數。他高聲詢問:“城下來軍,何不前來答話?”
鄧舍點了羅國器,叫他出去敷衍。楊萬虎、陳牌子再度請戰。他們帶的流人,皆是大盜出身,刀槍弓弩,個個會得。鄧舍分給他們了十幾個半截船,隨在填壕溝的士卒之後,拉弓開弩,反擊城上弓箭手。又親自指揮火銃手,列陣後方,向城頭開火。
火銃的射程比箭矢遠,他們可以射得到城上,城上射不到他們。敵人的大炮忙著對付半截船,也顧不上理會他們。一時大占便宜,接二連三,射得高麗人在城牆上站不住。
兩三個射得準的,竟起到了大炮起不到的作用,幹掉了敵人的炮手。不過很快,新的炮手渾身披掛,接替上陣。十幾個敵人士卒,舉著盾牌,護在周圍。
“城下將軍,請聽本將之言。我城池堅固,糧草充足,上萬精兵,無數猛將。兵法雲,十則圍之。爾等遠來,軍士疲憊,區區萬人之數,如何攻得下城?”城頭趙都赤大聲說道,替鄧舍分析,完了,又道,“爾等攻之不得,我戰之雖必勝,然萬戶大人不願城中百姓不安。特賜傳令,若是爾等缺糧缺餉,盡管言語,當盡力滿足。如此,兩廂罷兵,豈不兩全其好?”
他這一番話,明裏要求罷鬥,暗中動搖鄧舍軍心。
鄧舍聞之,皺了皺眉頭。聽躲在半截船底下的羅國器不緊不慢,回答道:“城上將軍,所言差矣。甚麽糧草充足,上萬精兵,一派胡言,哄騙不住我等。不知你的底細,我家將軍豈會貿然來攻?料來你還不知,便在我此時軍中,就有你雙城洪氏人在。你城中虛實,我家將軍一清二楚。
“雙城,本非你高麗之地,得之不正。不正者,守之無名。我大軍急襲,自渡江以來,所過之處,你高麗州縣無不望風披靡,迎降納款。諒爾孤城,何當我常勝之軍?何況我軍之後,有數十萬遼東大軍,指日即發。我家將軍有言,以城降之者,官居原位;士卒庶民降之者,厚加賞賜。”
大炮轟隆、箭矢來往如雨裏,他們兩人互不相讓,竭盡全力自誇吹噓,貶低對方。交鋒兩三回合,趙都赤敗下陣來,羅國器得勝回營。鄧舍一笑,陣前對辯,落敵士氣,當為大功。當下令陳虎記下。
結合洪繼勳的城防圖,火炮手研究雙城城牆,選擇了最薄弱的城門西邊一角,做為突破口。兩門大炮、火銃統統調集過去,集中火力,攻其一點。一時,石塊激飛,城動池搖。這片城牆上的士卒站立不穩,狼狽竄開。
將近午時,壕溝填平了四丈長,十丈寬。鄧舍傳令,高聳在他身後的巢車上傳令兵揮動旗幟,擊響金鑼,趙過率部下搶回填壕時戰亡士卒的屍體,一並退下。接下來,輪到李和尚出馬。依然把半截船頂在上邊,幾個百人隊抬起填壕車,迎著炮石弓矢,衝到壕前。
七手八腳地展開架板,重重落在對麵,蕩起一片塵土。高麗萬戶薑忠祥親自上了城頭,李成桂立在他的身邊。
他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麽,城樓士卒攪動轆轤車,放下幹戈板,垂落在城門之前。幹戈板上裹有鐵葉釘,厚重堅實,足以防遏敵人衝突城門。趙都赤舉著令旗,揮動幾下,一大隊弓箭手集合起來,點燃的火箭,衝天而起,密密麻麻地向填壕車架板上落去。
填壕車一樣用水淋過,暫時可保無虞。李和尚叫罵呼喝,驅使部下冒著火雨,衝過壕溝。留下兩個百人隊,撲滅火箭,護住架板不失。
前頭射箭的楊萬虎、陳牌子二人,殺得性起,發一聲喊,和手下三百人一起脫去上身盔甲。這些流人,人人黥麵,個個身上都有刺繡,或者龍虎,或者雕鷹,盤曲身上,隨著肌肉起張,宛如活物一般。有一些甚至遍體雕青,煙霧、矢石之中,披頭散發,看起來猙獰恐怖。
按照元朝法律,大盜被抓三次才有資格流放遼陽。由此可見,這批人都是慣犯,被放逐的地方又極其苦寒,待得時間一長,更增蠻野之氣。無不是輕死之徒。
鄧舍瞧在眼裏,也不禁暗讚一聲。陳牌子奔跑近前,一跪,仰頭大呼:“將軍大人,小人願隨李將軍,一同過溝攻城!”
他和楊萬虎在遼陽幹了幾個月打掃衛生、清理廁所的活兒,憋屈了一肚子氣。轉投鄧舍,起初隻是無奈選擇。隨後見他和沙劉二不同,並不重視是否教徒出身;軍容也壯觀,裝備精良。而且,他們也實在是沒其他地兒可投了,故此,陳牌子一再阻止楊萬虎,落腳軍中。
又聽鄧舍許諾,隻要立功,不吝封賞。觀鄧舍言行,不像言而無信的人;所以,今番攻城,接二連三地踴躍請戰。
鄧舍當即點頭應許。他也想看看這股惡盜的戰鬥力究竟如何。
此時城邊,李和尚已經架起了兩座雲梯。雲梯並不是簡單的隻有一個梯子,折疊的梯子下邊造有車廂,置了六個車輪。車廂完全封閉,罩有生牛皮。移動雲梯的士兵躲在裏邊,不懼弓矢。並且,雲梯四圍用收繳來的棉被並氈皮包裹,煙火箭叢,射之不透,點之不著。
輕鼓而進,重鼓則擊。營中戰鼓聲音轉重,李和尚揮刀斬落射過來的箭支,催促士卒登梯上城。兩三個親兵提起一人高的盾牌,圍護他的前後左右。
李子繁親自帶頭,十幾個和尚百戶、十夫長,用刀背攆逐部下,紛紛亂亂地上了雲梯。麵對這蟻附景象,薑忠祥、李成桂毫不驚亂,輕輕下令。城牆垛口中,探出十幾支排叉木,對準雲梯,狠狠推擊。城下固定雲梯的士卒,呼喊鼓勵,和城上兩向對峙,奮力穩住,使雲梯不倒。
十幾個爬得快的,到了雲梯中間。
城牆左右突出的馬麵、城樓上,高麗士卒箭矢亂飛,把雲梯上的紅巾射落了好幾個。馬麵又叫硬樓,平直的城牆建到這裏,向外邊突出幾米,橫走幾米之後,再落回去,保持原先的平直。士卒們可以站在這塊凸起的平台上,交叉火力,掩護城牆。
從高處落下來的士卒,慘叫著,撞入密集雲梯下的人群中。當場摔死,腦漿迸裂,血肉橫飛。這種死法,比平地戰死要可怕的多。受不了視覺的衝擊力,幾個膽小的,後退幾步。
李和尚一步箭步衝上,將他們踢倒地上,拿著馬刀威脅,怒喝:“軍令,退一步者,斬!”
諸軍想起了守營戰裏,死在監陣手中的士卒來。稍稍振奮勇氣,繼續排著隊向上攀登。李和尚挑選弓箭手,仰射馬麵、城樓敵人,保護登梯。親自拿起一個搭車,用上邊的鐵鉤,勾城上人。
高麗士卒沒注意到,還真被他勾下來一個。掉將下來,陳牌子揮刀割下他的腦袋,舉在手中。圍在周圍的士卒同聲歡呼,士氣大振。
見排叉木急切間起不了作用,薑忠祥又發令。抬過來幾個狼牙拍。安放垛口,轉動絞車,揚起長且厚的堅木,狠狠橫著砸到雲梯上。堅木上有大釘,利如狼牙,兩三個快到垛口的士卒,瞬時被釘透了身子,鮮血飛散,澆了下邊士卒渾身。有一個士卒身上的盔甲卡住了大釘,掙脫不得,慘叫著,隨狼牙拍一下下前後擊動。漸漸喑然無聲。
不久,雲梯斷了。
正攀附在雲梯半截腰的楊萬虎嗷叫一聲,從半空摔下。眼看要掉到地上,陳牌子幾個人奮不顧身地撲上去,用身體當墊子,接住了他。還好楊萬虎脫了盔甲,人又瘦小,衝擊力不大。繞是如此,兩個經不住的,齊齊吐出一口鮮血。
抬過來的雲梯共有四架,斷了一個,還有三個。楊萬虎從地上跳起來,毫不在意身上的傷口,揮著刀,要往另一處雲梯衝去。
正在此時,壕溝外軍營裏,鳴金收兵。
不止楊萬虎,李和尚也十分不甘。回頭一看,留在填壕車上的士卒,撲滅不及火箭,填壕車火頭竄動。再不退,後路都沒有了。這才收起雲梯,歸還大營。
第一輪攻擊,暫時到此結束。清點士卒,填壕時傷亡百餘,上雲梯又傷亡二百。敵人有城牆保護,略略估算,充其量傷亡百人。城門前安靜下來,地上血跡成片,戰死的都運了回來,但是還剩有些許殘肢斷臂,來不及搜檢。孤零零地落在一片箭矢叢裏,又淒慘又血腥。
高麗士卒借機整理用具,休息片刻。隻有紅巾的兩門大炮、火銃手,還在輪番射擊。
李和尚滿臉血汙,退到鄧舍麵前。通紅了臉:“小人無能!半日不得破城。”憤怒地又衝身蹦起,拍打胸脯,“將軍!再給俺半日時間,不入城樓,提頭來見!”
鄧舍搖了搖頭:“李將軍辛苦。城中守備器械齊全,這一陣不怪將軍。”傳令,“著陸千五加緊趕製器械。眾軍休息一個時辰,繼續攻城。”剛才整個攻城的過程,他曆曆在目,敵將指揮得當,攻防兼備,是個勁敵。
破永平,裏應外合,沒有攻堅。這一次,情況截然不同。他凝目望著不遠處的雙城城牆,靜聽炮火轟鳴,回想經曆過的屢次攻守城戰,盤思有無巧計可以減少傷亡,加快破城。
文華國很不滿意眼前的進度,他睜著兩隻豹眼,上下打量洪繼勳,摟住他的肩膀,親熱地道:“老洪,有沒有什麽點子?你可是地頭蛇。”說的很親熱,威脅的意思也很濃。攻雙城是你小子攛掇的,碰到困難,你小子也得當仁不讓,出謀劃策。
洪繼勳輕輕掙開他的胳膊,整了整衣領,從容不迫地道:“將軍,小可城中有一舊識,素來豪勇。適才在城頭,見有他組織的鄉兵來往助戰,小可願書寫暗語,箭射入城,策動其來降我。”
“有幾成把握?”
“小可同他,自小相識。他雖是高麗人,向來慕我中華衣冠。小可書信一到,十足把握。”
軍中會寫字的人不多,這項任務就交給了洪繼勳、羅國器。連著一個時辰,兩人寫了上千份,俱包紮箭頭。一聲令下,射入城中。書中大概意思,無非降者重賞之類,但在行文中,夾雜了洪繼勳和他那舊識知道的暗語,約時間內亂。
天近薄暮,整頓軍馬。
箭雨過後,又衝殺一陣。這次略有進步,楊萬虎曾攻上城頭片刻,但很快又被趕了下來。鄧舍厚加勉勵一番,傳令三軍回營休息,等待洪繼勳策反效果。守城都有規定,凡是敵軍射來的信書,必須全部交給領軍主將,不得私自留藏。也不知道這信書,能不能被那人看到。
入夜不久,城頭忽然鼓聲大作。驚動起了鄧舍,忙出營觀看。無數火把圍照著,十幾個血淋淋的人頭,吊掛竹竿上,繞著城牆,巡了一圈。趙都赤城頭大叫:“妄做賊人內應,賣我城池者,這般下場!”
洪繼勳定睛細看,哎喲叫了聲。那十幾個人頭,俱是城中和他交好之人。他所說的那個舊識,也在其中。另有幾個老弱女子的頭顱,卻是他們的家眷。竟是滿門抄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