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繼勳、文華國、姚好古、吳鶴年等人,迎出二十裏。有了姚好古在邊兒,不好問洪繼勳到底怎麽回事。應付完姚好古的熱情,偷個空兒,瞧瞧洪繼勳的臉色,神情自若。
七月的雙城,溫度不算太熱。軍中上下換了單衣,行走起來,精神清爽。姚好古緊緊跟著鄧舍,不絕聲地稱讚:“將軍征伐在外,捷報連傳,連克數城,大有斬獲。真是給咱關平章長臉!卑職雖閑居城中,無寸鐵之功,也是情不自禁,歡喜雀躍。”
他這話綿裏藏針,才見麵,就開始指責鄧舍架空他,不給他實權。鄧舍打個哈哈,道:“前線殺敵,首功在輜重糧運。姚總管調度後方,你放心,給關平章的捷報上,本將一定會寫上的。”
姚好古嘿然,瞥了眼洪繼勳,還要再說些什麽,洪繼勳麵無表情,打斷他的話,對鄧舍拱了拱手,道:“為歡迎將軍凱旋,小可準備了酒宴;亦準備下連台大戲,犒勞士卒。這戲台搭在營中,還是搭在城裏,請將軍定奪。”
鄧舍沉吟,士卒得勝歸來,怕會有驕縱之心,別叫擾了民,叫來楊萬虎:“三軍將士,一律不得入城。盡數歸營,賞賜酒肉,慶賀三天。”
楊萬虎領命。自去引軍,繞個彎兒,過城不入,去南營駐紮。隨軍帶來的二千丁壯,暫時無處安排,也一起帶去了南營。
道路兩邊,麥田碧綠。今春屢遭戰火,好在吳鶴年督辦得力,荒廢的田地不多,微風一吹,飽滿的麥穗隨著起伏。三三兩兩的高麗男女百姓,穿著燈籠褲,在田間勞作。見大軍回來,很多膽小的伏在地上,不敢抬頭。每隔三四裏,就有一小隊士卒巡邏監督。
這季麥子一熟,軍糧就不會像現在這麽緊張,最重要的是,隻要能保持住這個勢頭,軍隊就有了固定的糧餉來源。
吳鶴年察言觀色,躬著身子,道:“再過一兩個月,麥子就熟了。雙城百姓的耕作習慣不及我中原細致,畝產量有些低,小人實地測量,一畝地能產兩石糧上下,雙城周邊,加上寧遠等地,實際耕種畝數,約在四五萬餘。”歎了口氣,“雙城還好,寧遠各地,土著多有流亡,丁壯、種子、耕牛、農具皆不足,田地荒廢太多。”
五萬畝就是十萬石,每畝征收的租賦,皆按當地以往的平均線,三分取其一,能得糧食三萬餘石。這不是個小數目,鄧舍起家至今,多方擄掠,精打細算,軍中餘糧最多的時候,也不過數千石。
鄧舍卻沒半點歡喜,距離糧食收獲還有兩個來月,沒到手的東西,就不是自己的。轉眼看見姚好古眉開眼笑,心裏一跳,別叫辛辛苦苦給別人做嫁衣裳。
進了城,姚好古牛皮糖也似,纏著鄧舍不走。幾次想抽空兒詢問洪繼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找不到機會。一番酒宴鬧到夜半,姚好古醉醺醺的,才去了。
鄧舍被他灌了不少酒,腦袋發暈,回到樓閣,羅官奴備了醒酒湯,喝了兩碗,又用涼水洗了臉,精神稍微恢複。
洪繼勳悠哉遊哉的坐在一邊兒,扇子輕輕叩打手心,他席上一口酒沒喝,清醒得很。見鄧舍忙完了,不等他問,微微一笑,道:“姚好古的纏人功夫,越發長進了。將軍不在城中的日子裏,他可著實掀起了不少風浪。”
“肯定不是洪先生對手。他都做了什麽事?”鄧舍把毛巾丟了盆裏,揮了揮手,叫羅官奴等退下。
洪繼勳卻不先說,轉開話題,說到催促鄧舍回來上,道:“小可三次傳信,請將軍回城,實在是因出了一件大事。”他舉起扇子,向空中虛虛一點,抑揚頓挫,“半喜,半憂。”
半憂,看來是虛驚一場。鄧舍喝了口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君子問憂不問喜,先生先說憂吧。”
“派去購買火藥等物的士卒,數日前回來了。帶回遼陽方麵的一個情報。關鐸玩火兒,玩兒到自己頭上,惹禍上身了。”
鄧舍一怔,不解其意,道:“怎麽?”
“正如小可當初的猜測,上個月上旬,他攻占金複諸州之後,果然做出了進攻遼西的架勢。可惜樣子做得太足,嚇住了韃子皇帝,就在五六日前,出搠思監為遼陽行省左丞相,以及國王囊加歹、佛家奴等人統帶探馬赤軍,逼近了遼陽。”
搠思監是蒙元朝廷大員,囊加歹為木華黎的後人,佛家奴是老熟人了。這三個人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由他們做統帥,看來,遼陽方麵受到的壓力不會小。
還不算完,洪繼勳繼續道:“納哈出、高家奴等人也奉旨調動。一出沈陽,一走遼南,出現了合力夾攻遼陽的趨勢。”
三路夾攻,遼陽危矣。鄧舍倒吸了一口涼氣,明白了洪繼勳話裏的意思,的確是半喜半憂。關鐸能頂住則罷,一旦支撐不住,遼陽不保,雙城就險。他不敢相信,道:“遼南?遼南的金、複州,不是已經被關平章占取了麽?”
“關平章意不在此,雖然攻占,未派太多人馬駐防。兩個月前,金複兩州,被倭寇搶去了。”
鄧舍愕然。十餘年來,他雖然也多次有聽說過倭寇在沿海地區的活動,卻萬萬沒料到,他們居然已經有了攻占城池的能力。洪繼勳生長高麗,高麗飽經倭患,對倭寇他知之甚多,沒覺得有甚麽可奇怪的,炯炯有神地看著鄧舍:“將軍,遼陽圍困,正是天賜良機!”
鄧舍回過神,皺了眉,道:“良機固然不錯,但是,遼陽一丟,……”
“遼陽丟,有兩個可能。要麽關鐸全軍覆沒;要麽關鐸沒了立足之地,提早轉入高麗。不論哪一種情況,都會給我雙城造成極大的壓力。”洪繼勳反複琢磨過此事,胸有成竹,侃侃而談,“小可說的半憂,意思就在這裏。
“然而,卻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遼陽不丟。”啪的一響。洪繼勳握著扇子的拳頭,往左手掌一擊,道,“如此,關鐸和韃子兩敗俱傷。我雙城就可從中獲渾水摸魚之利。”
“先生以為,會是哪一種可能?”
洪繼勳身子向後一靠:“八成喜,二成憂。”向前傾身,具體分析,“韃子來勢洶洶,探馬赤軍、納哈出、高家奴,三方聯手,看似兵強馬壯,如泰山壓頂。實則不然。探馬赤軍,官軍也;納哈出,蒙古諸部也;高家奴,地方割據也。官軍所求,克遼陽;納哈出、高家奴所求,保實力。正所謂各有各的算盤,同床異夢。
“關鐸老將,從姚好古也可以看出,他幕中智囊,計謀不俗,不會看不出此中便宜。他隻要應付得當,舉措得宜,這一場潑天禍事,完全能輕巧巧消弭無形。”
話雖如此,鄧舍依然憂心忡忡,將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終究不大保險:“卻怕你我一廂情願,關平章會不會耐不住壓力,幹脆舍棄遼陽,全軍入高麗?”
“將軍此憂,大可不必。”洪繼勳前前後後,早想得透透徹徹,笑了笑,道,“沒了遼陽,就算盡得高麗,也無非龜縮海東,被動挨打;有了遼陽,就如我之有德川,那是深入遼東的一個釘子,可攻可守。關鐸不會放棄的。”
鄧舍站起來,踱了幾步,問道:“遼西張居敬、世家寶有沒動靜?”
“遼西自保不及,不見動靜。”看來蒙元的戰略部屬是三路攻,一路守。少說出動的軍馬得在二十萬上下,下的決心不小。
鄧舍認同了洪繼勳的判斷,關鐸不會放棄遼陽,那麽:“遼陽當有苦戰。”
洪繼勳搖了搖頭:“戰不戰,兩可之間。”
“先生是說?”
“合縱連橫,分化瓦解。隻要納哈出、高家奴戰意不堅,就憑搠思監的探馬赤軍,哼,它的戰鬥力,將軍是親身領教過的,較之孛羅、察罕,差之太遠!決不是關鐸的對手。遼陽能有三兩小勝,韃子就很可能不戰而退。”
分析半天,遼陽難道隻是虛驚一場?鄧舍不怎麽信,卻也沒去反駁。他畢竟沒第一手的情報,簡單臆斷,不會對清醒判斷有什麽幫助。問道:“然則,先生以為我雙城該怎麽對策?”
洪繼勳是大膽判斷,小心應對。伸出兩個手指:“兩套方案。關鐸保住遼陽為一套;關鐸丟了遼陽為一套。但不管是哪一套,說到底,十二個字:不急進取,借機發展,紮穩根基。根基隻要牢固,實力就是第一。任隨時局變化,都不怕。”
他說得口渴,端起茶碗,喝了口,等鄧舍思考、決策。鄧舍沒有更好的主意,洪繼勳所言也是他所想。入高麗來,先後受到麗軍、關鐸的壓力,大小十數戰,幾乎無日得閑。根基方麵,的確紮得不穩。
現在遼陽城下,敵我幾十萬大軍對壘,遼陽又是大城,城高糧足,守軍十餘萬,真要開戰,沒個幾個月下不來。就算蒙元不戰而退,十幾二十萬的軍隊,朝廷也不會允許它說走就走。如果能趁著這個機會,有所發展,倒是不錯。
回憶這兩個多月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軍事上。改革軍製、修築營壘、操練人馬、冶煉兵器。民政上的做為屈指可數,算來算去,一個勸農耕桑,一個分地、換田契,一個保甲製。這麽幾條,遠遠不夠。
鄧舍沉下心來。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問道:“這件事兒,姚總管知道了麽?”
“姚好古?他沒少偷偷摸摸地往遼陽送信,前兩天,才有個遼陽的信使過來。料他不會不知。”洪繼勳冷笑,道,“前幾天爭權爭得如火如荼,這不,這兩天就安生了許多。”住了口,忍不住又評價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將軍,此人城府極深,手段多多,不容小覷。”
鄧舍聽得出來他是有感而發。說起來,對姚好古的城府、手段,鄧舍也是很佩服的,不由警惕,問道:“這些天,姚總管沒閑著吧?”
“閑?忙的很!不過,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都被小可一一化解。”洪繼勳簡單概括,“將軍出城沒幾天,他就下到女真聚集區,問寒問暖,拉攏人心;又在城中張榜,一篇榜文做得花團錦簇,散布言論,大講什麽‘均田地,等貴賤’,替天行道。
“明為讚譽將軍,實則把將軍分給貧者地的舉動,講成是奉關鐸之命而行的。不但如此,字裏行間,一再給土著居民、留守將士一個錯覺,讓人以為,將軍是一個大大的忠臣。對關鐸忠貞不二。”
他直話直說,最後幾個字實在刺耳。言下之意鄧舍並非忠臣,其實是個大大的奸臣。鄧舍聽到耳中,難免不舒服。笑了笑,自嘲道:“說我是忠臣麽?那是戴高帽子灌迷魂湯,想趕鴨子上架,逼我老老實實效忠關平章了。”問,“先生怎麽應對的?”
“女真人好辦,姚好古沒實權,辦實事兒的都是吳同知,隨他去鬧騰。他名為總管,有掛榜的權力,小可管不著,索性依樣畫葫蘆,學著他的樣兒,也作了篇文章,曆數關鐸功勳,大讚他是我大宋主公的鐵骨忠臣;順便一筆,提到將軍早在關鐸北伐之前就已從龍,一樣為大宋老臣子,忠字當頭,不敢叫關鐸專美在前,定會盡心盡力,為主公效命。”
此計大妙。關鐸要反,那就是奸臣了;鄧舍不從命,反成了忠臣。要是關鐸不反,大家同為小明王的老臣子,無形中拔高了個人的地位,隱隱有了分庭抗禮的意思。
鄧舍大笑:“也就是先生了,換個旁人,化解不了這般舉重若輕。”
洪繼勳又待開口,聽見門外親兵輕輕叩門,稟告:“將軍,王夫人求見。言有急事。”
轉望窗外,夜已晚。幾縷暖風卷進更鼓聲響,兩聲連敲,已經二更了。巡夜的更夫皆是軍中傷殘,嘶啞的聲音遠遠傳來:“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連說兩遍,一遍漢話,一遍高麗話。
洪繼勳談性正濃,難得好脾氣一回,沒因王夫人的打攪生氣,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到了嘴邊,他又咽回去,袖子中抽出一卷文書,遞給鄧舍:“對以後發展,小可略做了籌劃。留給將軍細看。”
他沒不滿,鄧舍不滿。當著洪繼勳的麵,不好說些什麽,接過來,厚厚十幾頁,這哪裏是略作籌劃,翻一翻,分門別類、條理分明。肅容道:“先生辛苦。我今晚一定細看,明日一早,咱們堂上細商。”
洪繼勳長揖告辭。門口正碰見了王夫人,清香撩人,他眼睛看到處,腳下不禁一停,拱了拱手:“拜揖,娘子。”王夫人合拜裙前:“萬福,先生。”退了一步,請他先走。洪繼勳自下樓回府。
鄧舍為送洪繼勳,就在門口,側開身,請她進來。
大半個月不見,見她清減許多。一改往日的雲鬟高梳、青絲堆縱,隻在腦後低挽了個發髻。也沒貼飛金,斜插個步搖,少了幾分雍容華貴,卻多了一絲清美圓熟的婦人韻味。
依舊穿著高麗女裝,白衣為袍,略如男子製,寬袴褒裕,越發顯襯出她的苗條輕盈。見鄧舍打量,王夫人展顏喜笑:“將軍凱旋,奴還未曾恭喜。”提起裙角,露出一點弓鞋,端端正正做個萬福,“見到將軍歸來,奴心中實在高興。”
她眉眼間似有心事。鄧舍不由歎了口氣,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過來,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
王士誠、續繼祖一死,沒了兩大靠山,她一個女流之輩,日後還不知會何去何從。對她貿然打攪的不滿,漸漸散去。
鄧舍不是過河拆橋的人,雖然沒了王士誠、續繼祖,也不至於驀然反臉無情,不管怎麽說,平日裏他對王夫人,麵子上還都過得去。請她起來,盤算,要不要把王、續已死的消息告訴她?又該怎麽安置她?
他問道:“天氣熱了,娘子胃口不好麽?瘦了不少。想吃些甚麽,盡管吩咐下人去做。雙城是偏遠了點,比不上中原。”
鄧舍甚少這般柔聲,王夫人眼圈一紅兒,道:“有勞將軍關心。”鄧舍轉著自己的心思,沒注意她的表情,遲疑一下,問道:“娘子老家,還有人麽?”任她隨在軍中,不像回事兒。夫死從子,沒子,從父。不如送她回娘家。
“奴父早亡,母也不在。當年兄弟隨奴夫君破家起軍,老家早沒了人。”王夫人愣了愣,答道。
有點難辦了。鄧舍沒這方麵的經驗,小心措辭,道:“月前,姚總管從遼陽來,……”
王夫人點頭:“奴知道,將軍不在府中時候,他來見過我。三番兩次,好生煩人。”一雙妙目,緊張地注視著鄧舍,瞧他反應。
鄧舍噫了聲:“他見過你?”隨即想到,王、續雖死,軍中八百老卒多為他們的部下,王夫人名正言順的前主母,姚好古來見她,不外乎拉攏、借力之類。沒放在心上。戰場上血戰出來的忠誠,不是一個女子能改變的。
他感覺到王夫人的眼光,抬起頭,才注意到她發紅的眼圈兒,歎了口氣,道:“想來,娘子已經知道了。王元帥、續元帥一世豪傑,也不枉轟轟烈烈。逝者已往矣,娘子節哀順變。”
話既然挑明了,幹脆直說,他如實講出自己的為難:“姚總管來的當天,其實我就知道這件事兒了。一直沒跟娘子說,是怕娘子受不了打擊。沒有娘子的支持,便沒我的今日。娘子放心,你家中既沒了人,娘子安危,我一力擔之。”
先穩住她的心,又躊躇,道:“要說上策,自然留娘子在雙城,也好我照看。隻是,兵荒馬亂的,雙城根基不穩,高麗大敵在外。我很怕萬一兵敗失利,反而不美,會耽誤了娘子。”
王夫人一言不發,聽他自言自語。鄧舍左右為難,說的話半真半假:“所以,我翻覆尋思,想要將娘子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想來想去,竟是絲毫頭緒也無。”苦笑,“我自幼從軍,中原苦無熟人。”問道,“娘子有沒有什麽打算?”
王夫人眼中亮晶晶的,淚花閃爍。她沒有回答鄧舍,反問道:“將軍擔憂奴的安全麽?”
“這是自然。”鄧舍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倉促間不及細想,順著她的話風,答道,“娘子不但有助我之功,我脖頸受傷,也是多虧娘子照顧。娘子以為我會是忘恩負義之徒麽?”他這話倒是不假,厭惡她是一回事兒,自己該做的,是一回事兒。
“隻有恩義麽?”
鄧舍呆了呆,這話怎麽聽怎麽不對味兒。才死了丈夫,就想找下一個?他到底忠厚,不和她一般見識,瞧她兩眼,佯做糊塗,岔開話題,含蓄道:“恩義之外,還有對王元帥的尊敬。”
王夫人破涕而笑:“將軍狡猾,就不肯說出那句話來。”她卻是把鄧舍飛快地瞧她兩眼,當作心中有鬼;含蓄作答,自為醉翁之意、意在言外。她自以為猜中了鄧舍的心思,輕輕歎了口氣,道,“他有甚麽好尊敬的?一個莽撞粗人,隻懂得打打殺殺,哪裏能和將軍比了?”
“初識他,小村外,他車前答話,斯文有禮;不久,鄧三陣亡,他真性情,重恩情義;分岔口,列陣鏖戰佛家奴,他三進三出,一己之力,擊潰千餘鐵騎,驍勇絕倫;元軍會合主力,窮追不舍,為保奴的安全,他毅然提出分兵兩路,將最危險的一路交給文華國去走,深情厚意。
“八百人夜取永平城,他有膽有識,智謀出眾;山東大亂,奴逃難回營,他體貼照顧;凡克城池,最好的東西,第一份送到眼前,飲食衣著提前置辦,他細心嗬護。就在剛才,真情流露,他為了奴的安危而發愁、不安。”
王夫人忍不住回味過去,又想到入雙城那一晚她的情不自禁,黯然傷神裏,不由一陣麵紅耳熱,更是覺得鄧舍連生氣都充滿了男子氣概。她卻不知,她眼中鄧舍的好,恰恰正是因了鄧舍平時無意中對她流露出的冷淡,反襯對比的結果。
她一路想來,百折千回。恨自己怎麽就意識到的這麽晚,恨不得再回到過去,重新來過一遍。一生中從沒有過這種感覺,是後悔,還是喜悅?她分明感到了心痛,怔怔望著鄧舍,較之王士誠,兩個人,簡直是兩個天地。
她忍住了淚水,不忍再見鄧舍為難,道:“將軍卻是猜錯了。”
“哪裏錯了?”鄧舍被她看得坐立不安,忙問道。
“奴家夫君,並沒有死。”話一出口,心痛不已,淚水到底忍不住,她悄悄抹去,強顏歡笑,道,“姚總管來見奴,正是為了奴的夫君而來。”
鄧舍張口結舌,一時反應不及。
他的表情落在王夫人眼中,另有一番解釋,王夫人淚水滾滾而落,難受之極:“將軍何必如此?叫奴,叫奴看了好生難受。”人世間,最無奈的事,無過於陰差陽錯,兩句詩上了心頭,低聲吟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鄧舍哪裏管她的小心思,定下心神,從頭想了一遍,約莫摸出頭緒,極有可能姚好古當時提到山東,隻說趙君用,不說王、續,並不是因為王、續已死,而是因為兩方未分出勝負。試探問道:“王元帥可是要娘子去山東麽?”看她哭泣,取了毛巾給她,耐下性子安慰。
王夫人啜泣半晌,方才止住,果然點了點頭:“四月時,奴的夫君去山東,因有塞北韃子鐵騎南下的流言,耽擱了,又被關平章召回。後見並無此事,才又過海而去。”
“永義王?”
“聽姚總管講,被奴的夫君抓住,殺了。汴梁主公傳旨,由毛平章之子接任了山東行省平章的位子。將軍知道,山東局勢,要比遼陽好得多。奴的夫君又有擁立小毛平章之功。故此傳信遼陽,請幫忙尋找奴,要奴去山東。”
陰差陽錯,陰差陽錯。鄧舍大喜之餘,暗自僥幸,要得剛才按捺得住,真要惱怒翻臉,就斷了一個潛在可能的後援。
哭過一場,又講了這許多話,王夫人心緒漸漸平穩,想起件事兒,道:“姚總管不是好人,將軍需得多加提防。”
“怎麽?”鄧舍心不在焉的。
“他幾次來找奴,口風裏隱隱約約汙蔑將軍。說甚麽,將軍對奴有禮,不是真心,為的是借奴家夫君權勢。更說,更說,……這人甚麽話都敢說,太過無禮。”說到這裏,王夫人臉上紅了紅,偷瞧一眼鄧舍。
姚好古說的一點兒不錯,鄧舍有點尷尬,問道:“他更說甚麽了?”
“更說,將軍貪圖奴的美色。”如果說前半句話,王夫人帶著怒氣,這一句,可含羞帶俏。鄧舍由尷尬而啞然,這個姚好古,還真是挑撥離間,不遺餘力。對這一點他問心無愧,笑了笑,道:“不求人知我,但求我知我。娘子無須惱怒,姚總管有口無心,別放在心上。”
王夫人嗯了聲,道:“將軍盡心顧及奴的安全,那一句奴的安危,將軍一力擔之,奴會牢牢記在心裏,永遠不忘。”
遼陽被圍,壓力暫小;山東柳暗花明,或許能得助力,鄧舍心情不錯,笑道:“娘子這般說,可折殺我了。”既然王夫人去路已定,問道,“娘子準備何時動身?”
料來她久不見王士誠,定然想念得緊,怕會說走就走;想到洪繼勳遞來的文卷,估計以後幾天,會十分忙碌,別叫沒時間隆重送行,又道:“晚幾日走好麽?”
王夫人眼中又開始亮晶晶,險些脫口而出:“將軍不舍,奴也不舍。”究竟自知不該說,沒說出來。隻道:“得信的第一天,奴就該走了。隻是未見將軍,拖延至今。將軍現在回來了,奴沒道理再做延遲。”
鄧舍皺了眉頭:“也好。天色已晚,不及準備,明天肯定不行。娘子遠去,路途遙遠,遼陽又有戰局,得細細籌劃走哪條路安全。三日之後,如何?”
天意弄人,一別之後,不知何時再見。王夫人心痛難忍,淚水再度滑落:“全憑將軍安排。”
既見斯人,又別斯人。她心潮湧動,情難自已,隻想找個沒人地兒,大哭一場。她猛地起身,向門口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看鄧舍。天意弄人,既別斯人,又見斯人。橫下心,將那禮教婦德拋在腦後,她奔回鄧舍身前。
鄧舍剛站起身,隻聽見步搖輕響,一個溫熱的身子撲入懷裏。他張皇失措,她那兩瓣桃綻也似的唇,往他臉上、唇上沾了一沾。她呢喃耳語,回腸蕩氣:“將軍,莫忘了奴。”他彷徨不知所對。轉過身,她攥著毛巾,逃出了房間。
室內紅燭,窗外明月。鄧舍怔了良久,忽然想到:“狗日的,誰告訴了姚好古,王夫人在我這裏?”
——
1,倭寇。
“倭寇攻金州複州,殺紅軍據其州者,……”元遼東官員“即奏遣人往賞賜而安撫。”
2,元朝倭寇。
前期多集中在慶元,倭商性質,半商半寇;元設有都元帥府,以嚴海防,又設定海路千戶所,防禦倭船。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倭寇焚掠慶元,元朝官軍不能抵抗。
後順帝年間,轉移到山東一帶,“連寇瀕海郡縣”。
3,二更。
晚上九點。
4,拜揖。
男子拱手為禮,同時口稱:拜揖、支揖,或者作揖。如:“拜揖哥哥,哪裏去來?”三者並無大的不同,相比之下,拜揖大約更為客氣一點。
又所謂“唱喏”,喏即是作揖時出聲致敬之意。具體來說,就是口稱的拜揖、支揖,或者作揖。
拱手:又叫叉手。“小兒六歲入學,先交叉手。以左手緊把右手大拇指,其左手小指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手不可太著胸,需令稍去胸二三寸許,方為叉手法也。”
拱手彎腰上下移動,便為作揖。是最常見的禮節,無論相識與否、長輩、平輩,皆可用之。見尊長的時候,作揖手需要過膝。
時人董文蔚是世家子弟,“接人謙恭,凡所與交,貴賤長幼,待之無異。至於一揖,必正容端體,俯首幾至於地,徐徐而拱,人所難能。”對所有人都“幾至於地”,平等待人,在當時被認為是很難得的。
5,萬福。
女子見麵請安問候,以雙手在衿前合拜,口稱“萬福”。至遲在宋代,已經流行漢人社會。
雜劇《西廂記》:張生與紅娘首次見麵,張生說:“小娘子拜揖。”紅娘說:“先生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