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王夫人,鄧舍雖然很疲憊,仍然堅持著看完了洪繼勳的條呈。
真是術業有專攻,其中很多的內容,他沒有想到。還有一些,則是他想到了,卻不及洪繼勳寫的具體細致。他越看越精神,不但看,受了啟發,又結合個人意見,對某些部分做了稍許修改。
當全身心地投入一件工作時,時間過的總是很快。窗外的夜色漸漸變薄,天空一點點地泛出光。直到羅官奴出現在麵前,他才發現,案上的紅燭已經燃燒到了盡頭。
放下手中的文卷,鄧舍伸了個懶腰。晨風帶涼,說不出的愜意舒坦。這種感覺和行軍打仗、攻城拔寨截然不同。
後者是殺戮、是破壞,打了勝仗,他不覺得開心。最多,減少點壓力,覺得在這個亂世中,更安全了一點,更保險了一點。發展地方,是建設、是希望,辛辛苦苦的打仗,出生入死地賣命,不就是為了能有塊兒地方,太太平平的,安身立命?
羅官奴、李住奴兩個丫頭輕手輕腳、忙忙碌碌地服侍他盥洗更衣,倒是提醒他想起了聯姻當地大戶的打算。最近戰事不斷,一直沒空提上日程,如今稍得空閑,鄧舍決定一起放到今天的議事上講。
羅官奴兩人伺候鄧舍的時間長了,不像起初時笨手笨腳,麻利很多。隻是身量未成,個子不高,伺候鄧舍更衣夠不著,掂著腳尖,伸長手臂,又得小心,不能扯到衣服、碰疼鄧舍,大氣不敢出,小臉蛋兒憋得紅紅的。
鄧舍隨手拿過公服,自己穿上。今天要談民事,他不想穿盔甲。公服則是姚好古來時,一並帶來的。和元製不同,按的是宋製。他還是第一次穿。站在落地銅鏡前,照了照,紫衣玉帶,蠻像回事兒。隻是穿慣了貼身緊湊的盔甲,不太適應公服的鬆緩寬大。
“府中侍女都來自誰家,你去統計一下,下午給左將軍。”鄧舍對羅官奴說道。
既要聯姻,聘禮少不了,別到時候連送給誰家都不知道。隨著攻克城池的增多,他府中侍女的數量也急劇上升。他本隻是向各城大戶索要質子,陳虎、趙過、張歹兒等卻依仿雙城舊製,連大戶們的女兒,也選年輕貌美的,送來許多。
羅官奴脆生生應了。她卻聰慧,見鄧舍直接穿上官衣,仰著玫瑰色的小臉兒,睜著泉水般澄淨的大眼睛,問道:“爹爹這就要去公堂嗎?奴奴給爹爹端些膳食來吧?”
鄧舍搖了搖頭,叫進來左車兒,命他立刻去請洪繼勳諸人。在輪值親兵的扈衛下,先下了樓閣,去公堂等候。
府裏的院子挺大,他專門在一側開辟出個練武場。這會兒天才蒙蒙亮,裏邊已經有了不少人,有的在舞刀弄槍;有的聚攏一堆,觀看兩三個馬術好的走馬射箭,熱熱鬧鬧的,叫好不絕。
鄧舍路過時,微微停下腳步,瞧見其中不但有自己的親兵,還夾雜了三四個穿著高麗衣服的年輕人。認出來皆是來自德川等地的新質子,他們和親兵住在一起,大概是隨著一起來的。
鄧舍有過吩咐,平常小事兒不必限製他們的自由。同時嚴禁親兵對他們有歧視或者不公的對待。有兩個來得早、表現好的,已經撥入親兵隊中,按班宿值了。
鄧舍不想驚動他們,沒停留太久。騎馬射箭的親兵,一箭射出,偏了靶子,斜斜帶掉一個高麗質子的帽子,圍觀眾人哈哈大笑。很顯然,射箭親兵是故意的。那高麗質子才十二三歲,嚇得臉色發白,差點癱倒地上。
鄧舍皺了眉頭,很不滿。他知道親兵們勝利者的心態難以根本扭轉,也不過去,簡單下令:“有一不可有二,再有戲弄質子等事,鞭三十。”
注意到那高麗質子蓄留的依然蒙古發式,這是軍紀中早就明文禁止的,可能那質子才來,沒來得及剃掉,他又重申、順便補充了一條,道:“軍中禁留韃子頭,親兵禁穿高麗衣。傳我將令,違者,鞭三十。”
隨從左右的畢千牛領命,自等左車兒回來,前去通告。
入了公堂,沒等多久,洪繼勳、文華國、吳鶴年、羅李郎四人,先後到來。文、姚、羅穿的也是公服,隻有洪繼勳,仍舊一襲白衣。卻沒叫姚好古,等有了定案,再告訴他罷。
文華國氣色不錯,這次作戰,雖說從戰略、甚至到一些具體的戰術,都是鄧舍、洪繼勳謀劃的,但他連克四城,功勞也不小。
他打著哈欠,也不謙讓,睡眼惺忪地一屁股坐上首位,問道:“將軍,有甚麽事兒麽?大清早的,難得睡個懶覺。這半個多月可快把老文給累死了。”一開口,一股酒氣;不用猜也知道,昨晚兒酒宴過後,他回到府中,又喝了不少。
鄧舍先請洪繼勳諸人落座,又叫親兵送上釅茶,給文華國清腸胃。笑道:“聽說文叔破孟山時,得了一個絕美女子?”文華國比他回城早,人又好炫耀,得個美女的事兒傳遍了軍中。
文華國滿不在乎:“美個鳥!玩兒了這幾日,早膩味了,孟山城守的一個小妾。哪兒有正妻元配玩兒起來過癮?將軍想要,俺就回去給你送來。”
洪、吳、羅三人,脾氣不同,出身一樣,都是儒生文人。聽了文華國這話,一個個表情不同。吳鶴年皮裏陽秋地讚其豪氣;羅李郎尷尬無言;洪繼勳灑然一笑,道:“孟山城守?小可聞聽過此人,為高麗權臣崔瑩的族侄,名門弟子,家有美妾,也屬尋常。”
崔瑩的名字,在座諸人無人不曉。不過來源渠道不同。吳鶴年本蒙元遼東官員,任職雙城來,又用心政事、多有訪問,對高麗朝局了解甚多;羅李郎本地土著,自不用說。
文華國哎喲一聲:“崔瑩的侄子?狗日的,早知道就不一刀砍了。”
至正十四年,元丞相脫脫征張士誠、圍高郵,調有高麗軍馬,其中領頭的便是崔瑩。次年,崔瑩又協守淮安,趙君用引八千餘人,自泗州來,連番交戰,竟不能克城,死傷極多。
如果說張士誠的高郵和大宋沒什麽關係的話,趙君用就不同了。他盡管跋扈,名義上仍是小明王的臣子。文華國同仇敵愾,後悔不迭:“卻叫他死了個痛快。”
提起趙君用,鄧舍道:“昨夜我聽王夫人講,山東變局,永義王被王元帥殺了。如今做主的小毛平章,年齡不大,……”歎了口氣,“汴梁正在危險,偏山東又內部自訌,現今主幼臣強。河南、山東兩地,怕會有大變。汴梁也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他知道小明王最後是死在朱元璋手中的,料來不是此時,倒不擔心他的安危。
文華國道:“河南、山東管咱鳥事。將軍太也多慮,山高皇帝遠,汴梁死活輪不到俺們操心。”
他隨鄧三從軍,為的是保命混飯,時常受黃驢哥這等嫡係的氣;兼且當今天下,群雄割據,稱王稱帝的不知凡許,在他的眼中,大家都是草頭王,從沒把自己看做大宋一員。
洪繼勳問道:“那王夫人?”
“三日後,回山東。”
洪繼勳不知想些什麽,頓了下,隨即道:“將軍,大有可為啊。”
鄧舍會心一笑,時機不對,他不想深入討論,換了話題,吩咐吳鶴年:“送行王夫人的事兒,交你準備。多備些珠寶珍玩,好帶易藏的物事,做為禮物。不但要準備王夫人、王元帥的,給續將軍也準備些。”
吳鶴年領命記下。鄧舍又對左車兒道:“遼陽有重兵屯聚,沒法兒從遼西過海,隻有走遼南。金、複州有倭寇,挑些精銳護送……”想了想,“就叫任忠厚帶著去罷。”
上馬賊的老兄弟多在各軍任職,留在鄧舍身邊的不多,任忠厚是其中一個,容貌如其名,長相十分厚道,話不多,人很機靈。
此去山東,責任重大,把王夫人平平安安地送到隻是其一;二則,鄧舍也想和王士誠牽上線,可能的話,長駐山東。非得信任能幹的人不可。議事後,他會找任忠厚單獨詳說。
幾句話交代過去,重提開始的話頭,鄧舍道:“文叔,那孟山守城小妾,你待如何安置?”
“你不要時,賞給手下兄弟玩弄則是。”文華國連著灌了幾杯濃茶,宿酒慢慢下去。吳鶴年適才誇文華國豪氣,引來他些許的好感,殷勤問道:“老吳,你想要不?咱哥兒倆當回姨夫。”
姨夫為北方俚語,意思是兩男共有一女。吳鶴年訕笑,道:“將軍好意,小人心領。不敢奪愛,不敢奪愛。”
鄧舍失笑,見文華國因了吳鶴年的拒絕不大高興,忙打斷,問道:“軍中軍官,想來掠有女子的,也有不少罷?”
文華國轉了轉眼珠,他不傻,連聲否認,道:“哪有此事!將軍聽誰說的?不可能。上次將軍整頓軍紀,砍了兩三個腦袋,嚇得兔崽子們一個個老老實實的。”
鄧舍一眼瞧出他的話不盡其實;笑了笑,沒揭穿他。嚴肅軍紀必須長期堅持,一次兩次的懲戒,起不了作用。
隻他身邊的親兵,還有敢違禁調戲高麗質子的,軍中軍官征戰在外,更不用說。小打小鬧,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禍患起自微小,警鍾,不能不時常敲打。他已經計劃好,民事辦完,接著就是軍事。到時候再說罷。
端起茶碗,輕輕喝了一口,鄧舍道:“沒有最好。我也不希望有,強奪民女,說來事小,牽涉民心,事關重大。我軍孤懸海外,更得注意,萬一激起民憤,沒法兒立足。文叔回去把我這話轉告軍中官卒,有犯者,主動認錯,交納上來,既往不咎。若是被我查出,軍紀從事。”
文華國漲紅了臉,點頭應是。鄧舍一笑,道:“被處死的高麗官員及大戶妻妾女婢,不在此例。”說過此節,點出正題,道,“當然了,兄弟們的勇敢,我一一看在眼中。兩個月,從一無所有到占據十城,皆是大家的功勞。
“我不會不盡人情。我府中侍女,皆是各城高麗投誠官員、豪門大戶之女,較之尋常民女勝過許多。凡副千戶以上,人賞一個。”
全軍現有近二十個千戶所,除千戶、副千戶,一些千戶所中,還設置有彈壓的職位,加在一起,約有四十多人。分完後,府中侍女還能剩下幾個,足夠使用。
文華國沒開口,吳鶴年拊掌稱頌:“尋常民女不解風情。豪門之女,不但貌美,且多通音律、歌舞,征戰之餘,有絲弦之樂,可陶冶諸將情操。將軍賞婢,堪稱雅事,雅事。”
這馬匹拍的太明顯,陶冶情操雲雲,不倫不類,洪繼勳嗤地一笑。搖了扇子,不屑多說。
羅李郎臉色大變,抬起頭,呐呐地想說話,沒膽子。要知,把女兒送給鄧舍是一回事兒,給軍官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寧願留在鄧舍身邊做個婢女,也強過給軍官做妻。
先不說鄧舍能不能立穩腳跟,也不說那些粗漢們懂不懂憐香惜玉,隻說刀槍無眼,戰場上有個差池,那可就什麽都沒了。留在鄧舍身邊,好歹心裏安穩。不但為女兒安穩,更為自己的腦袋安穩。怎麽說,那也是身邊兒人,能遞得上話。
鄧舍道:“怎麽?羅治中有話想說?”
羅李郎囁嚅著,對麵文華國哼了聲,嚇他一跳,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小女年幼。”說了半截,就後悔;忙收回口,改道,“怕伺候不好將爺們。”
鄧舍笑道:“羅治中不必擔心,治中身為我大宋官員,自然不能與投誠降官、豪門大戶相等,你的女兒我不會放出。各城任職的高麗官員之女也不會放出。”
沒區別,就沒高下,高下待遇不同,也有利籠絡人心,同時給出一個信號,忠誠的、一般的、和反抗的,就是不一樣。
羅李郎伏地叩頭:“將軍殊遇,小人感激不已。”
“起來罷。”鄧舍問文華國,“文叔以為如何?”文華國很高興,鄧舍說投誠官員、豪門大戶之女比尋常民女強,他深表讚同,卻不是因吳鶴年認為的陶冶情操,他喜不自勝地道:“細皮嫩肉的好皮囊,看著便手滑,弟兄們肯定喜歡。”
“兩條規矩,第一,不得為婢,可為妾;第二,可為妾,不得為妻。”官麵兒上的原因為“征戰未息,何以家為?”誰都聽得出來,鄧舍言不由衷。不過高麗女子,入中原漢人家的十有八九都是妾婢,罕少為妻,也算是慣例了。
他接著道:“聘禮等物,不必諸將出錢,軍中一起置辦,我已命人統計侍女家門名單,回頭一起送去。”瞧了眼吳鶴年,又道,“吳同知管理地方,勞苦功高,沒個暖被窩兒的不行,第一個請你挑。”沉吟片刻,又道,“給姚總管、錢千戶也都各送一個。”沒提洪繼勳,也沒提佟豆蘭,他倆身份不同,賞不如不賞。
羅李郎才爬起來,吳鶴年又跪倒在地,撅著屁股,連連磕頭:“大人體貼下情,關心僚屬,德政,德政。”
送行王夫人、賞賜侍女,皆是小事,布置妥當。鄧舍取出洪繼勳的條呈,道:“我軍得雙城以來,鏖戰不休,士卒疲憊,地方粗治。今又連番大勝,克城池五處,民而後軍,地方不治,無以用兵。需得加緊地方治理,各位,有何看法,盡管道來。”
——
1,崔瑩。
“與柳濯從元丞相脫脫等征高郵,前後二十七戰。城將陷脫脫師罷。明年,禦賊淮安路,累戰於八裏莊。又泗和等州賊八千餘圍淮安城,晝夜力戰,卻之。賊複至,瑩身被數槍,奮擊殺獲殆盡。”
——高麗人史,講此節,論及戰功,多有不盡其實。甚有說,高郵一戰,麗人戰無不勝,所向披靡,若無脫脫遭貶事,就可以頭功破城的。參加此戰的麗人,來自高麗本土的軍人不多,多為征調的當時大都高麗人,大約萬餘人,戰鬥力豈會這麽高?有吹噓之嫌。
此戰中,倒是有一支軍隊,驍勇絕倫,脫脫未到,就首攻上城頭的,乃南陽青軍,——毛葫蘆軍。
趙君用奪淮安,引我國史料:“汝、潁盜發,勢張甚。不華行郡至淮安,極力為守禦計。賊與青軍攻圍日急,總兵者按不救,城中草木、螺蛤、魚蛙、燕鳥及鞍韂、革箱、靴皮、敗弓之筋皆盡,而後老稚更相食。城陷,猶據西門力鬥。見執,為賊所臠。不華守淮安五年,殆數十百戰,人比之張巡雲。”
——“賊與青軍攻圍日急”,此中青軍不是地主武裝,而是揚州張明鑒的一片瓦。
“不華守淮安五年,殆數十百戰,……”,淮安城破在至正十六年十月,即,不華守淮安始自至正十一年。而高麗人助守淮安,不過是高郵戰後次年,也就是至正十五年,才有的事,城破之前,就離開了淮安,滿打滿算,幾個月而已。
“晝夜力戰”,“瑩身被數槍”,或者屬實;“卻之”,“奮擊殺獲殆盡”,姑且觀之。
2,姨夫。
“北人以兩男共狎一妓,稱為姨夫。引申為兩男共有一女,也叫做姨夫。”馬致遠《江州司馬青衫淚》:“赤緊的大姨夫緣分咱身上淺,老太母心腸這壁廂偏。”又如關漢卿《包待製智斬魯齋郎》:“我是你姐夫,倒做了姨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