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巡查完彩號營,回到中軍,千戶以上的軍官等候多時。臨時召開的這個軍議,也沒有什麽太大的議題,目標既然已經定下,剩下的無非補充細節、料敵算己。
軍中攜帶的糧草,足夠支持到與陳虎會師;至於後續的輜重補充,鄧舍也早已隨著傳令平壤整軍時,一並命令文華國、趙過督辦了。
軍中軍官、士卒去過蓋州的不多,為了了解地形、知己知彼,鄧舍也命了陳虎,到達婆娑巡檢司後,立時著手尋找向導。同時,帶著商隊,曾經陸路去過金、複州的陳哲,恰好在平壤,未曾再度出發,鄧舍也已命其隨軍。
而蓋州元軍人馬的數量,彼此早已熟知;鄧舍雖沒與之親自交過手,但對他們的戰鬥力耳聞已久,不敢說一清二楚,卻也還是有點數的,最起碼不會兩眼抓瞎。
一條條,將需要注意的事項商量完畢,方補真提出了個建議,他說:“我軍中傷員太多,大大減緩了行軍的速度。照這樣下去,別說三天,就是五天、十天也到不了婆娑巡檢司。拖緩行軍速度不要緊,若因此耽誤了會師,對遼陽、整個遼東造成不良影響的話,得不償失。將軍,當此危局,不可存婦人之仁;卑職意見,不如丟下傷員,安置沿途,寄養農家,稍後再來接走?”
通過多日的接觸,鄧舍對方補真的性格有所了解,他在對待士卒、武人上與姚好古不同,倒與洪繼勳頗有點相似之處,皆視其為草芥、莽夫,一方麵不得不用他們,一方麵又看不大起他們。就像破抹布,用完就丟。
李靖很反對:“寄養農家?寄養誰家?這種瞎話騙的了誰人?絕不能如此!昨、昨天一戰,兄弟們無不浴血,個個奮勇當先;麵對韃子的鐵騎,寧、寧死不退。好、好、……好嘛,受了傷,就沒用了?你今天丟下他們,其他的兄弟會怎麽想?有句詞叫兔死、那個什麽悲,待到明、明、……明日,還怎生指望他們為你我殺敵?”
許人經驗豐富、年齡也大,他從軍既久,看慣了生死的人,不像李靖。他琢磨著說道:“方大人講的有理。”他不從長遠思量,而從眼前考慮,“將軍,就不說會不會耽誤咱們會師,會不是失期;隻就東牟山的韃子,雖說現在沒追咱們,不可掉以輕心。一旦被他們包了餃子,死的就不是百十個傷員了。”
經曆過昨日苦戰,包括名義上的副手以及實質上監督鄧舍的許人、方補真兩人在內,似乎都把鄧舍當作了真正的主帥;無論語氣,還是舉止,他們都以下屬自居了。
但是,鄧舍現在沒功夫去理會這些細節,方補真、許人的提議,他先前也有想過,真是個兩難的選擇。
李靖說的不錯,寄養農家雲雲,傻子也聽的出,哄小孩兒的話。丟下他們,就是叫他們去送死;不丟下他們,方、許二人說的也不錯,耽誤行軍,影響全軍安危。
一時找不到答案,鄧舍回想往日。遇到緊急的戰事,軍中拋棄傷員的先例屢見不鮮,但他才去彩號營鼓舞了士氣,轉眼就將他們拋棄不理,不是掌自己的嘴麽?
再說了,換個角度考慮,越危險,越容易得到人們的忠誠。古人就有很好的例子,劉備為了拉攏人心,雖殘兵敗將,不舍追隨的父老,冒覆敗的危險,換來仁義的口碑。
固然,劉備當時有特定的背景,東奔西走苦無一處安身之地,可謂不得已行此險策。而他呢?他雖據雙城,遼東卻無根基,眼看遼陽生變,蓋州一戰,著力點不在打得下打不下,而在打下之後,能不能為自己所有。
義兵者王,兵義者勝。這並非百十個傷員的生死,運用得當,卻可擴大他在遼東紅巾中的聲望,畢竟,傷員中關鐸的嫡係不少。鄧舍想了想,道:“我看李將軍說的對,兄弟們舍生忘死,不可寒了他們的心。”他對李靖道,“收集些戰馬,分給彩號營,以馬拉車,速度會提高不少。……不過方大人、許將軍的擔憂也不無道理,東牟山的韃子,需得多多防備。多放探馬,時刻備戰。”
鄧舍判斷,東牟山的元軍要來追趕,早該動身了;遲遲不見其至,十有八成,便如許人早一點時候猜測的,一來,昨天的鏖戰傷了他們不輕,二來,自己這幾千殘兵暫時無關緊要,他們的注意力怕全在潘美身上。
當然,這隻是判斷,萬一有誤,探馬放出三十裏外,丟不丟傷員,適可以再來調節。
方補真不以為然的撇了嘴,卻也沒再堅持反對。許人欲言又止,最終說了一句:“將軍仁義。”他又與方補真不同,身為武人,盡管軍官,也難免兔死狐悲。就他本心,也是不願拋掉傷員的。
說話間,夥食兵做好了飯,飯很簡單,大鍋煮的高粱、基本沒菜,別說油腥,填飽肚子就算不錯了。這還是特別的夥食,比往常的量足了許多。
有元一代,軍戶出丁當兵,士兵所需以自備為原則;後來有些變化,即對服役的士兵,國家給些許補貼。如對漢軍,除發給兵器外,每月每人給米五鬥,鹽一斤,這點數量自然不夠,不足部分自理。
紅巾的兵製,如元帥府、萬夫長、千夫長等,大多模仿元軍;而在糧餉分發上,卻因了自身的條件無法照搬。很多時候都是多了多吃,少了少吃,沒了不吃;不吃怎麽辦?“聽其哨糧”,自己搶去吧。
要搶,無非兩條路,一從元軍手裏搶,可行性不大;一從地方百姓手裏搶,有刀就是爺。而後者,也正為各地的地主武裝,——“青軍”,數量極多的一個原因所在。
飯香充斥全營,鄧舍與許人等人也和士卒一樣,吃的一樣飯。粗糙的高粱下咽困難,饑腸轆轆之下,入嘴咀嚼的回味偏偏清香誘人。連湯帶飯,鄧舍一氣吃了三大碗,才心滿意足的丟下飯碗,抹了抹嘴,朝眾人笑道:“餓的很了,好似很久沒吃過這麽香的飯了。”他舉目四望,入眼盡是灰頭土臉、狼吞虎咽的士卒們,深為感歎。
不入亂世,不知米貴。一飯難求,遑論三餐。營中的士卒們,有多少從軍,微薄的願望僅為了吃碗飽飯的?
鄧舍又想到了彩號營的傷員們,即便從道義上來講,也不能將他們拋棄。但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逝,慈不掌軍,成大事者豈能心慈?
他自嘲一笑,為自己的虛偽,一時間,不願繼續沉浸冰冷的利益計算,他一轉眼,看到了劉楊。這劉楊丘陵阻擊戰打的漂亮,鄧舍有萬戶以下便宜提拔軍官的權力,戰後論功,升他做了副千戶,因此有了參加軍議的身份。
隻見在場的軍官,就他吃相最為不雅,捧著個大碗,餓死鬼也似,頭幾乎埋在裏邊了,猛吃不停。鄧舍不由失笑,道:“何必著急?又沒人給人搶。”
劉楊仰起頭,滿嘴的飯粒,湯水順著前襟往下直流,他憨厚一笑,用力咽下口裏的飯食,嗚嗚囔囔地道:“吃飽了,……踏實。”
鄧舍哈哈大笑,日頭漸升漸高,卻不帶了半點暖意,平原丘陵之上,一望無垠的藍天,雲彩堆積,如絲絲棉絮,牽扯不盡。
隨後的路程非常順利,隻在第二天,遇到了一股出來掠食的地方青軍,百十人,鄧舍懶得理會,但搶走戰馬,放了他們過去。第三天,東牟山元軍遠遠吊在後邊的哨探,大約見沒了繼續跟下去的價值,折轉了回去。
一路上,這幾個韃子十分狡猾,一點兒不靠近,隻跟在十幾裏外,許人派了幾次人、設了兩次伏,他們不是避而不戰,就是繞道潛行,一見風吹草動,就立刻逃之夭夭。
他們本皆元軍精銳,人數少、攜帶馬匹又多,運動起來機動靈活;平原上也沒甚麽可供隱蔽的設伏良地,許人竟然沒有一次得手,在鄧舍麵前,甚覺丟人。好容易見其主動退去,可算去了個眼中釘。
“狗韃子!”許人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鄧舍麵帶憂色,他不怕那幾個元軍哨探回去報訊,即便納哈出知道了他要去打蓋州又怎樣?至多叫高家奴提個醒,中間有遼陽阻隔,援軍想也別想。
他擔憂的,為另一件事。次日夜間,他的擔憂得到了確報。留在軍後的探馬來報,東牟山失陷,潘美突圍失敗,全軍覆滅。元軍割走了所有戰死紅巾士卒的頭顱,為的並非戰功,據說納哈出打算將之裝車運去遼陽城下。
鄧舍先問最擔憂的事:“韃子退去何方?”別叫滅了東牟山,再來追趕己軍。
“回了沈陽。”
許人諸人同時鬆了口氣,鄧舍問道:“有沒有逃脫的兄弟?”
“一個也沒見著,小人見到的,全是死人。”探馬道,“韃子去的急,臨走聚攏我軍士卒屍體,成十幾個小山,縱火焚燒。小人去時,韃子已退走半日,隔了十裏,猶見火光衝天。……”
那慘景不堪目睹,探馬戚戚然,不由雙目含淚,道:“整座山,都燒空了。到處是沒有人頭的屍體,殘肢斷臂,燒焦了,黑的,臭的,……大片、大片的惡鳥,像雲一般,鋪天蓋地、遍布戰場。”
鄧舍問道:“潘美呢?有沒有消息?”
探馬搖了搖頭,道:“小人在屍山前,見到一處簡易的刑場,死在其中的盡是我軍中千戶以上,其中有一無頭屍體,丟在屍體邊的盔甲似為潘將軍。”
“丟在屍體邊?”方補真愕然,沒聽說元軍有處死人前先扒光的傳統,倒是奇怪。
那探馬麵現不忍,道:“潘將軍,他,……他被剖腹取心了。”頓了頓,補充,“不但潘將軍,其他千戶以上的,也盡是如此。”
方補真駭然色變,生殺其人、剖腹取心,殘忍且不說,取心何用?總不成拿來觀賞,憑他的見聞,多半吃了。
鄧舍沉默片刻,他心想:“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連不是一係的關鐸,也盛讚潘美為軍中明珠,可他就這麽死了,死的如此慘烈。
他慢慢的說道:“既遭韃子剖心酷刑,可見小潘將軍必是臨死不屈,不愧我大宋忠貞,我漢人英雄。來人,傳信遼陽、廣寧,請潘平章節哀順變、請關平章論功行賞,以慰潘將軍等諸位戰死將士的在天英靈。”
他話音才落,畢千牛抬頭,囁嚅了兩下,似要說話的樣子。鄧舍向他搖了搖頭,畢千牛隨即領悟了鄧舍的用意:是要借此機會,試探關鐸的底線,看他對己軍先斬後奏去打蓋州,會有什麽反應。
這樣也好,局勢明顯的擺在這兒呢,關鐸他自顧不暇,百分百生生吃下啞巴虧,說不得還會大力讚揚鄧舍一番,好抓著這眼下唯一的可用之軍。
東牟山一丟,沈陽便可騰出手來;可想而知,遼陽惡戰,迫在眉睫。向東南行得越來越遠,探馬活動範圍受到局限,已經多日沒有沈陽元軍的消息,鄧舍推測,其打遼陽的先鋒,怕已抵達遼陽城下了。
鄧舍叮囑眾人:“東牟山失陷的事兒,你知我知,除了你們幾個,不得泄露給任何人知。以防止士氣受挫,軍心惶惶。”
四天後,半路碰上了陳虎派來接應的一支千人隊。有了生力軍的加入,軍隊的士氣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