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繼勳話音未落,大堂上“嘩”的一聲就熱鬧了起來。
納哈出偏居北地,比鄰遼陽,實在是遼東的心腹大患。他對遼東造成的威脅,事實上比遼西還要大。鄧舍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如果說遼西還在遼東門外的話,那麽納哈出就貨真價實的是臥榻之側。
這真是才聽倭人定,又聞沈陽平。
鄧舍喜不自勝,意外之喜,喜上加喜,他左手握拳,往右手掌上輕輕一擊,暢聲大笑。
諸將中一人拜倒,高聲道:“恭喜大將軍,賀喜大將軍。納哈出既肯服輸,則我遼東就後顧無憂了。可以專心用兵高州。孛羅雖強,能強的過我後顧無憂的百戰雄師麽?上都的戰事,指日可定了!”
眾人看時,說話的乃陸千十二。鄧舍為了增強部隊的機動能力,把他的騎兵也調了過來,一並參與此次支援上都的作戰。他的腦子倒還算機靈,能立刻就從納哈出的求和,聯係到眼下的戰事。
鄧舍笑道:“小陸將軍所言,深得我心。”
他高興之餘,不免想知道詳情,撫摸著胡髭,與諸將笑了會兒,迫不及待地問洪繼勳道:“遼陽的軍報上除了講納哈出求和,還說了些甚麽?有沒有提到他求和的條款?使者何人?消息送到平壤了麽?姚先生知不知道?”
洪繼勳道:“軍報上說:納哈出派出求和的使者還是張德裕,總共提出了三個和談的條件。陳大人因事關重大,沒來得及往平壤送信,直接轉呈到主公這裏了。”
“張德裕?”鄧舍點了點頭。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張德裕,此人可謂納哈出的文膽,位高權重,乃是心腹。由他為求和的使者,納哈出的誠意看來還是可以相信的。他問道:“三個條件?都是甚麽?”
“第一,沈陽乃是與遼陽和談,不是與我海東行省和談。和談的條約要秘密,不能公開。”
按道理說,納哈出是蒙元遼東行省的左丞相,他要和談的話,對應的應該是海東行省。但是蒙元朝廷與安豐朝廷是敵對的關係,所以,納哈出隻肯與遼陽和談,不肯與海東行省和談。等於不承認海東行省的存在。
“第二,遼陽與沈陽各退兵十裏,中間地帶設置為無人區,兩邊都不設防。自和約簽訂日起,互遣使者長駐對方城中。一方麵互通消息,一方麵做為人質。因此,這個使者必須是親近人。納哈出願意把他的次子遣派去遼陽。”
諸將中,左車兒冷笑一聲,道:“各退十裏?納哈出的算盤打的也忒精了點。他殘兵敗將,有何資格與我平起平坐?”
“第三,北地產馬,納哈出願開放與遼陽的貿易,允許馬匹的買賣。並獻上駿馬三百匹,以及皮草、錢鈔若幹。”
較之內地,遼東算是貧瘠的,但是與沈陽以北相比,遼東又算是富庶的。納哈出願意開放貿易,允許馬匹的買賣,看似遼陽占了便宜,但即便他不開放貿易,遼陽也大可以從別的地方得來馬匹。
比如倭人藤次郎垂涎已久的耽羅島,上邊就有牧場,養有軍馬數萬。隻要打下來,還用的著在乎他肯不肯開放貿易?至於他“獻上駿馬三百匹”,更是不值一提。
“皮草、錢鈔若幹”,皮草要來何用?元朝的錢鈔貶值的厲害,民間交易許多寧願以貨易貨,都不肯收元朝的錢鈔。並且像安豐朝廷等的一些割據勢力,也都早已經開始自己發行貨幣,在他們的占領區,元朝的錢鈔越發沒有地位。送一萬貫的錢鈔還不如送一百兩的白銀實惠。
反過來,與遼陽開通貿易,沈陽以北的地區卻可以得到很大的收益。別的不說,就遼東、海東的糧食、鐵器、鹽茶,就能極大地充實他們的實力。當然,鄧舍肯定不會同意貿易這些東西,然而商路一開,擋不住人走私。弊大於利。
聽了這一條,不但左車兒,堂上諸將全都鼓噪起來。
有的叫道:“欺人太甚。”有的嚷嚷:“這哪是他來求和?簡直是咱去求和。”有的拔出腰刀,往空中虛劈幾下:“這等狂妄自大、不知進退的東西,何必理會?待救了上都,順便回師,把他給徹底滅了就是。”
“洪先生以為如何?”
“臣聞聽納哈出以前常稱關鐸為土賊,如今又常稱主公為土賊。狂妄自大,誠哉斯言。不過以臣之見,他卻也不會竟不識好歹至此。他為什麽早不求和,晚不求和,偏偏這個時候來求和?——要知道,前番的遼沈之戰,已經結束半個多月了。”
“先生是說?”
“臣以為,他求和之原因,恐怕不是因為他前番的大敗,而是因為我軍順利奪取了高州。一方麵,高州一入我軍之手,我軍就關閉了遼東的大門。納哈出豈能不憂?所以他突然遣派使者,來與我求和。
“另一方麵,我軍為救援上都,而與孛羅帖木兒對峙。孛羅軍盛。他又怕萬一在與我遼陽求和的過程吃虧太大,最後反而孛羅獲勝,他得不償失。故此,他才又漫天要價,看似不識好歹,實則借此拖延。”
陸千十二道:“他怕吃虧,想要拖延,又何必急著與咱和談?等咱與孛羅分出勝負,他再做是否和談的決定,不是更好麽?”
“孛羅軍盛,我軍亦百勝強軍。孛羅勝了,對他自然有利。如果我軍勝了呢?有高州關住遼東的大門,我軍外無強敵,下一個對付的會是誰?傻子也看的出來,不是世家寶,就是納哈出。到那個時候,他再來與咱和談?有用麽?故此,他不能不未雨綢繆。
“也正是因為他有了這種種的顧慮,所以舉棋不定。連帶他這份求和的條約,也就如此古怪、不通情理了。”
洪繼勳抽絲剝繭,通過條約的內容結合當下的時局,把納哈出的顧慮、內心中的矛盾清清楚楚地分析了出來。眾人聽了,都覺得甚有道理。有人問道:“可是,他的這份條約如此欺人,難道他就不怕激起我軍的憤怒,先把他給收拾了麽?”
洪繼勳乜視了眼說話的將校,他解釋的不耐煩了,似笑不笑,說道:“本官適才不是講了麽?我軍目前之重點在孛羅,怎麽先去收拾他?”
他朝鄧舍一揖,道:“納哈出名將之後,帳下並非沒有人才,估計對我軍的意圖,他們早就分析的明明白白,料定了我軍不會舍孛羅、先取沈陽。因而,他才有底氣送給遼陽這麽一份無禮的條約。
“以臣之見,主公不必動怒。他來求和,咱就去與他談便是了。隻待我軍救下上都,擊敗孛羅,他的這份條約,不用咱說,他自己也就定然老老實實地收回去了。”
鄧舍沒有動怒。他笑了笑,道:“納哈出,奸詐之輩。首鼠兩端,投機取巧,……”他搖了搖頭,“看似聰慧,實際上小聰明,我所不取也。
“……,告訴陳虎,答應與他和談。他提出的第一條先不做討論,第二條我軍不退,沈陽退,空出的無人區,兩邊可以都不設防。我海東不送質子,沈陽送,他的次子不行,要嫡長子。第三條,開放貿易可以,但他必須每年奉我海東駿馬三千匹。不要錢鈔,白銀與銅錢皆可,每年萬兩。
“除了這三條,再加上我行省的三條。
“第一,凡居住在沈陽以及沈陽以北的漢人、麗人、女真人,必須在三個月內,全部遷入海東。第二,不但他要送質子,凡其軍中千戶以上、文官五品以上者,皆需送質子一人,入我質子營。這個不要求必須是嫡長子,隻要不是庶出的就行。第三,要求納哈出選精騎三千,即日趕赴南高麗,撥與文華國統一指揮。”
納哈出漫天要價,鄧舍就地還錢。他提出的和談條件,要比納哈出提出的更加苛刻無禮百倍。
諸將大聲叫好,管他甚麽太師國王木華黎之後,管他甚麽蒙元遼陽行省左丞相,管他甚麽曾擁十萬鐵騎,聲威顯赫,手下敗將的待遇就該如此。洪繼勳與他相視一笑,道:“謹遵主公之命。”
納哈出求和,雖然從實際利益上看,不如當初滅掉關鐸,也比不上在南高麗的開疆擴土,但是從精神層麵上講,卻使人非常的愉悅。
納哈出乃木華黎之後裔,木華黎何許人也?成吉思汗的四傑之一,得成吉思汗的親口讚譽:“我與汝猶車之有轅,身之有臂也。”成吉思汗對他信任、重要的程度,甚至到“太行之北,朕自經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的地步。木華黎有如此的權勢地位,威名赫赫,大江南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至當時的金人稱呼他為“權皇帝”。
如今昔日的強胡之後,蒙元“權皇帝”之後,納哈出卻向海東主動屈膝,何等的榮耀。——,多年前,朱元璋曾經擒獲過納哈出,放了不殺,還不就是看在木華黎的威名上麽?更何況,朱元璋擒獲他的時候,他還隻不過是個小小的萬戶,有兵不過數千。而現在他可是遼陽行省的左丞相,最盛時擁兵十萬。意義截然不同。
捉了高麗王,威淩納哈出。
鄧舍殺伐決斷,揚眉吐氣。不過,他與洪繼勳皆心中知曉,他提出的那幾樣條款,納哈出眼下定然是不會接受的。要想他無條件地全盤接受,關鍵還在上都的戰局,看到底海東與孛羅帖木兒誰勝誰負。
鄧舍轉回話題,說出了做下的決定,道:“上都乏糧,難以長久支持。納哈出求和,至少暫時我後顧無憂。既然孛羅帖木兒按兵不動,我軍就主動出擊。”
左車兒本來興衝衝的,聞言愕然。
對孛羅究竟該采取什麽樣的措施,是進攻、抑或防守?包括最初的該不該救援上都,諸將一直存在爭議。盡管有洪繼勳“先奪取高州,然後待勢而定”的奇策,算是基本定下了“以守為攻”的策略,但隨著戰局的發展與形勢的變化,諸將的爭議不但沒有停歇,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戰局的變化一個是上都的乏糧,一個是孛羅近期對部隊做出的一些調動。原先的主戰派,在兩軍對峙的這些日子裏,三兩天頭的求見鄧舍,堅決請戰。
而當初反對救援上都的,此時雖然不至於再提議放棄上都、返回平壤,但是卻無一例外的全部轉入了堅持以守為攻,反對主動進攻的陣營。左車兒沒有參加在平壤召開的戰前軍議,他卻也是支持這種意見的。
在適才知曉陽翟王作亂之後,鄧舍提出了對孛羅到底應該“先發製人”或“後發製人”,其實就是對這兩種意見的一個總結。而就在這兩種意見多日來,相持不下的時候,洪繼勳送來的兩份軍報,卻有意無意的更進一步地促進了戰局的發展,明顯地加重了主攻一方的籌碼。
鄧舍權衡利弊,最終做出了選擇主動出擊的決定。
“主動出擊?
“大將軍,雖然因納哈出的求和,我軍的後方得到了穩定。但是連日來,探馬回報,孛羅帖木兒先以一部偏師移屯至興和東邊的宜興州,呼應大寧;後接連用兵控製灤河沿線的渡口。我軍若現在出擊,則前有灤河之阻,後有宜興州威脅側翼,倘有不測,後果堪憂!”
宜興州在大寧與興和之間,相距兩地各有一二百裏。灤河則在高州與上都、察罕腦兒與興和之間,時當四月,雨水漸漸充足,河水也隨之而漲,不易通過。
“孛羅帖木兒雖有地利,但是正如你此前的分析,他至多有兵卒五萬人,如果他凝聚成團,我軍不易為之。可他現在偏偏主動分兵,我軍為何不能捉住這個機會,避實就虛,以我之強,擊敵之弱?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了,他突然攻打上都,並非是為了上都本身,而是因為陽翟王的作亂。兩害相權取其輕。我軍隻要在局部取得一場大勝,剿滅孛羅一部,給其以沉重的打擊,他定然就會收起攻打上都的念頭,則彼退軍之日,近在眼前。何樂不為?
“且上都乏糧,也委實耽擱不起了。”
堂中諸將本來勢均力敵的兩種意見,經過鄧舍的發言,多數開始支持主動出擊。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駁斥左車兒,附和鄧舍,表示讚同。
左車兒力爭不止,無奈勢單力薄。
鄧舍笑道:“左元帥何其固執。”
左車兒在他身邊當親兵長的時候,從來附耳聽命,少有發表過個人見解。外放出去了一段時間,實踐經驗豐富了,也敢反駁鄧舍了。話雖如此,鄧舍卻沒生氣,這是好事兒,說明左車兒學會了獨立思考。
他沒把左車兒的反對當回事兒,轉問洪繼勳,道:“先生以為如何?”
“臣以為,我軍當先發製人。”
——
1,得成吉思汗親口讚譽。
“歲丙寅,太祖即皇帝位,首命木華黎、博爾術為左右萬戶。從容謂曰:‘國內平定,汝等之力居多。我與汝猶車之有轅,身之有臂也。汝等切宜體此,勿替初心。’”
木華黎“承製得專封拜”,對攻金的一切事宜,不需奏請,可以專製。當時的金朝人,把他稱為“權皇帝”,就是代理皇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