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都城頭,鄧舍看元軍緩緩地收縮撤退。
察罕之退,是因為傅友德的勇武出乎了他的意料,再打下去,怕也占不著甚麽便宜,因此快刀斬亂麻地當機立斷。而鄧舍的本意,借機突圍是上策,至不濟也要吸引住察罕的視線,使得他無力顧及別處的伏兵。此時見元軍的防禦有規有矩,軍隊雖撤,前後的陣型卻絲毫不亂,知道是沒有可能達成借機突圍之目的了。他也索性見好就收,反正肯定已經吸引住了察罕的注意力,最起碼次一級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他的傷寒未愈,站在城頭上任冷風吹了半晌,不覺感到點頭昏腦沉。按住胸口,咳嗽了兩聲,他吩咐道:“韃子既退,咱也撤軍入城。不過,雖然撤軍,卻也不能叫韃子得意。留下李和尚,每隔半個時辰,出城轉一圈,敲鑼打鼓,務必要擾亂得其不得安寧,使察罕老匹夫無力旁顧。”
諸將應命。
鄧舍盡管病體不適,安排妥當了,卻還不肯就走,堅持著等傅友德回來,親自下城迎接,握住他的手,殷勤問好。
適才那道霹靂委實厲害,鄧舍從後世來,知道點避雷針的原理。傅友德上陣不久,槍就斷了,一直換用將旗舞動。將旗的頂端乃是用鋼鐵製成的,如槍尖的形狀,從下收斂至上,形成一個尖銳的鋒芒,旗杆又長。
他騎在馬上,在萬軍陣中,拿著舞來舞去的,猶如鶴立雞群,可不就好似舉著個避雷針一樣!吸引住滾雷朝他所在的位置劈下,卻是一點兒也不奇怪。倒也虧他命大,沒直接劈在頭上,隻是把須眉燎燃了。胯下的坐騎也受到了殃及之禍,被雷火燒的黑糊糊一片。
鄧舍不等他下馬,搶先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上下打量。連連驚歎誇讚,說道:“將軍之勇,吾今日見之矣!一喝之威,天雷竟為之滅。何況彼等蠻夷韃虜?怕都被嚇得兩股戰栗了吧?哈哈,實在揚眉吐氣!大漲我漢兒威風。”問傅友德,道,“可有傷處?”
人遭雷擊,再勇武的人,或許當時戰場上一心殺敵,沒時間去多想,現在戰事結束,回想起來,驕傲自豪之餘,卻也難免後怕。傅友德倒也實誠,慌忙跳下馬來,說道:“倒也不曾負傷。當時廝殺場上,沒想太多。就覺得渾身一熱一酥,挺過癮的就是,比泡溫泉還強。”
鄧舍心情暢快,放聲大笑。傅友德雖然沒被雷傷住,但是肩頭、胸前卻有多處被郭雲等元軍將卒的刀槍傷著。鄧舍攜手,親帶他去了軍醫院,命吳鈺林好生包紮。待包紮完畢,又親送他回去安歇,這才返回府中。
府中早有七八個人等候。
趁機混入城中的外來信使,不止有來自張歹兒與文華國兩處的。還有從郭從龍、趙過、陳猱頭等處來的。因為適才在城頭,察罕撤軍的快,鄧舍需得安排己方的對策,所以一時沒功夫問他們各地具體的情況,都教先帶回來府裏。如今有了空閑,當然得細細詢問一番。
上城頭給將士們敬酒的姬妾們也都回來了。鄧舍打發了她們且先歸去後院,隻留下了王夫人一個,侍立身側,熬藥端水。隨行鄧舍回府的洪繼勳、姬宗周、章渝諸人則分坐左右。然後,命令信使們一個個上來。
按照時間順序,先上來的是陳猱頭處所來之使者。
陳猱頭的這個使者早就來到益都城外了,在外頭足足等了四五天,好不容易才有機會進城。渾身髒汙不堪,手、臉都被寒風皴裂了許多的口子,露在外邊的臉,凍得紅通通的。他拜倒地上,說道:“啟稟殿下,小人四日前,來到了城外。劉大人與陳大帥各有一封信,令小人轉呈殿下。”
鄧舍先把劉世民的信接過來,略看了一眼,沒別的內容,無非自圍城以來的種種軍報。
他問道:“泰安城中,現在情形怎樣?*帥,還能守得下去麽?”相比益都,泰安才是真正的與世隔絕。除了泰山腳下高延世、李子繁的一點人馬與之呼應之外,已經有兩個月,基本沒有與外界有過聯係了。
要不是趙過時常會有軍報送來,兼及說到些泰安的局勢,怕城中的人,都早以為泰安已經失陷了。即便如此,就在前陣子,鄧舍與洪繼勳商議軍事的時候,洪繼勳還提出一個擔憂,疑心泰安究竟能不能守到最後。
所以,鄧舍見到泰安的信使,又是高興,又是疑慮。
那信使說道:“小人來前,城中的弟兄們已經傷亡近半。陳大帥以下,無不掛彩。圍城的閻思孝諸將,先是日夜攻城,隨後圍而不攻。雖然不攻,奈何韃子所帶的箭矢、彈石甚足,沒日沒夜的往城裏施放。城裏挨著城牆的地方,積石幾乎要與城頭相平。我軍上下,陣亡極多。”
這信使說著說著,帶了哭腔,抖著手又從懷裏取出了一封信,高舉過頭,膝行至鄧舍座前,俯首在地,臉緊緊地貼著地麵,說道:“小人適才交給殿下的,是劉大人的書信。這一封,是陳大帥的。請殿下觀看。”
鄧舍楞了下,見他這般的動作,心知陳猱頭的這封信中必然有異,起身下了座位,神情莊重地接過來。打開信封,隻有薄薄的一頁紙。劉世民的那封信,用的上好高麗紙,這封信,用的尋常可見草紙。頁麵發黃,吸墨性不好,寫出來的字,洇透成團。抬頭寫道:“燕王殿下鈞鑒。”
下邊一排排的,列成格式,寫了好多行。前頭是官銜名,後邊是數字。
鄧舍看過了,抬起頭,往洪繼勳諸人處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從頭到尾再看一遍,輕聲念道:“副千戶以上,原二十三員,現十一員。副百戶以上,原一百三十一員,現六十二員。九夫長以上,原八百四十三員,現三百一十三員。”
最後幾行,卻不是數字,而是一句話:“血戰至今,臣部傷亡半餘。主公之言,臣不敢有須臾之忘。‘言乎遠,言乎近,孰無忠義之心?為人子,為人臣,當念祖宗之憤。’臣從軍多年,非為富貴。大丈夫行事,當無愧與家國。今臨強敵,臣雖無堅守破賊之把握,玉碎成仁之誌,卻不遑多讓先賢。臣在城在,城破臣死。如此而已。臣,陳猱頭扣稟。”
信中語言樸實,但是一股悲壯的勇氣,撲麵而來。
那信使連連叩頭,撞的青石板“咚咚”直響,喊道:“殿下!殿下!城外的援軍已經來了,求求你,快給泰安派去點吧!再沒有援軍,城裏邊可真的就撐不住了。兄弟們不怕死,但是,傷的、餓的,……。殿下,你沒在泰安,那慘狀,鐵人見了都撐不住!太慘了。”
“你先起來。”
“殿下!陳三四、陳十六,那都是陳大帥的親族,親得再不能親的本家!就在小人來的前一日,十六哥登城禦賊,被韃子的投石機砸個正著,血肉模糊。連屍身都拚不齊!死的那叫一個慘。陳三四,與小人一起出的城,來給殿下送信。半路上遇見韃子的探馬,他主動斷後,被韃子抓住,小人眼睜睜看著他被韃子驅馬踩斷了四肢,臨死,還罵不絕口!
“殿下!給俺們泰安派點援軍吧!”
猶如杜鵑泣血,信使的哭喊,傳出堂外,在夜色中散出極遠。陳猱頭的部屬,多是同鄉,彼此的情誼較之其它的部隊本就深厚得要多。這信使一邊苦苦哀求,一邊不要命似的把腦袋狠狠地撞在地上,磕得血跡斑斑,悲傷焦急的感情表露無遺。侍立在一側的王夫人,不由為之眼圈一紅。
鄧舍閉上眼,默然片刻。姬宗周搶步起身,拽住了信使。
洪繼勳不滿地哼了聲,拍案怒道:“*帥守城之苦,不用你說,主公也知道。今我援軍雖到,不是也沒來救益都麽?打不垮濟南的王保保,就算一時退走了泰安之圍,下邊怎麽辦?本官聽你剛才自報家門,也是個百戶。慈不掌兵的道理,難道你不曉得?本官可以代主公答你,泰安城,現在沒有援軍!不打垮濟南,以後也不會有援軍!”
洪繼勳性子激越,直言相告。連楊萬虎、郭從龍這樣的鄧舍親信,他還不放在眼裏,純以武夫對待。何況外係的陳猱頭?他當然想泰安守得住,但是要為了泰安,打亂整體的布局,卻是半點可能也沒有。
鄧舍睜開眼,深深呼吸,伸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的說話,走到那信使麵前,吩咐王夫人取來毛巾,親手為他擦去淚水與臉上的髒汙,抓住他的肩頭,注視他的雙眼,說道:“不是我不願救援泰安,實不能救援之。你們的犧牲,我記在了這裏。”
他重重點了點自己的心口,接著慷慨地說道:“年餘前,我的義父,死在了韃子的手下。一直到現在,我還不能把他安葬在故鄉。你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是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我們能做的,隻是把仇恨記下來。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終有一日,我們會再恢複祖先的榮光。”
鄧舍從不輕易動感情,但陳猱頭卻真的把他感動了。
他兩人相交不深,往深裏說,還本為敵人。如今卻為了一個共同的敵人走在了一起,並肩奮戰。陳猱頭英雄無畏、不計前嫌、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精神,實在令人欽佩。陳猱頭出身草莽,也許他並不懂得太多有關民族大義的大道理,但“大丈夫行事,當無愧與家國”,擲地有聲。
鄧舍心中想道:“中華五千年,民族的精神之所以蓬勃不息地傳延至今,也正是因為總有這些堪稱脊梁的人們之存在吧。一次次的黑暗過後,我們總能再迎來屬於華夏的輝煌。”
他不由又想道了楊行健:“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陳猱頭與楊行健,一個是粗人,一個是文人,麵對異族的敵人,表現出來的態度卻出奇地不謀而合。還有姚好古,刑場上的一闋詞,更曾感染地鄧舍心潮澎湃。人民,隻有人民,才是推動曆史前進的動力。他用力地按住那信使的肩頭,像是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他說道:“我們,總要有點精神。”
這場仗打得太久了,久到不管有名的、無名的,敵人、又或者己軍,都快要堅持不住了。但是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就必能獲得勝利。而這勝利,又正如陳猱頭所說的,非為個人的榮華富貴。鄧舍想道:“應該是為了一些人的信念與堅持。”
他轉過身,疾步回去案前,命王夫人鋪紙墨墨,打算為陳猱頭回信。有千頭萬緒,他似乎有很多的話想要說,匯聚筆端,他卻隻寫下了五個大字:“赤膽陳猱頭。”丟給洪繼勳,下令,說道,“按此五字,製作軍旗。”又對那信使說道,“待破賊日,待我軍勝利,本王要把這麵軍旗親自授予陳大帥!以彰顯陳大帥與兄弟們的忠勇武烈。”
鄧舍稱呼諸將有個慣例,要麽直呼其名,要麽喚其官職,最多的常用“將軍”二字,從沒叫過哪個部下是“大帥”的。這回用那信使對陳猱頭的稱呼,亦呼之為“陳大帥”,足可見他對陳猱頭已經不止是單純地視作部屬,而相當程度的表現了尊敬之意。
陳猱頭的信使含淚下去。趙過的信使上來。
王夫人熬好了藥湯,鄧舍此時卻無心去喝,回到座位,他勉力安撫下波瀾洶湧的情緒。看近旁燭影搖紅,望堂外夜色深深。對姬宗周按了按,說道:“姬大人且請入座。”姬宗周適才去拉陳猱頭的信使,到現在還沒坐下,聞言歸位。鄧舍問道:“趙左丞有何軍報送來?”
趙過的信使也聽見陳猱頭信使的哭喊了,不過趙過部所麵臨的形勢,雖然孤軍在外,卻遠比泰安的四麵被圍要好上許多。況且現今援軍已到,首援的就是趙過,局勢雖然危急,任務雖然很重,但是畢竟還算比較安穩。因此,這信使比較從容,跪拜行禮,說道:“小人入夜才到的城外,帶來有左丞的親筆書信一封,呈交殿下。”
趙過的信很厚,滿滿堂堂幾大頁。他在信中詳細地敘述了他的作戰計劃。
文華國已經與他取上了聯係,為防止元軍在中道設伏,他計劃先親率步卒以阻擊濟南王保保的可能出城,同時遣派佟生養部的女真騎兵,兼程抄小道,爭取與文華國部早日匯合。如果元軍果然有伏,則內外夾擊,務必一擊而破。隨後,諸軍會師華山,反攻濟南。
這個計劃看似簡單,實則也是非常之危險。
察罕既然敢在中道設置伏兵,肯定就會預料到趙過有可能會出軍接應文華國,從後夾擊。那麽,如何才能使得趙過無暇從後夾擊?無它,就像鄧舍作勢突圍一樣,用王保保出城奔襲。趙過部才不到萬人,還多為殘兵敗將。王保保部兩萬多人,除去攻城時傷亡的,仍有近兩萬人。以多擊少,以常理推算,趙過應該是絕無能力去接應文華國的。
但不接應不行。因為隻有去接應了,才有可能快速地突破察罕的伏擊。不接應的話,戰事還要持續到甚麽時候?察罕據險設伏,單憑文華國一軍,人生地疏,縱有鄉導,想要一擊而破,卻也是難上又難。
趙過這也是不得已,一改往常謹慎細微的用兵習慣,行其險棋。
在信末,他這樣寫道:“主公困守益都,遣援軍先襲濟南,是為破釜沉舟。臣據守華山,後有兩萬保*銳,分兵接應文帥,亦可謂背水一戰。功成,則山東戰事翻局。若敗,則我華山營全軍覆滅。能否成功,臣殊無定料。行文至此,不禁淚下。非為臣之性命,實念主公安危。
“臣一死不足惜,若因此牽累及主公,臣萬死莫贖。我軍如果失敗了,求乞主公得到消息的當日,不必為臣悲傷,切要以海東的基業為重,立即展開突圍。李和尚,素有勇名,對主公忠心耿耿。有他在,並及城中定東衙的精銳,想來主公突圍不會太難。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到主公了,臣如赤子之望父母,非常地想念您。保重、珍重。臣趙過敬扣。”
人到危難,方顯真情。趙過此信,好比絕筆,寫的情深意切。他與鄧舍發小的關係,鄧舍看罷,也是感動非常。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又是半天沒說話。洪繼勳、姬宗周等人識趣,不去打攪他。室內安靜無聲。半天,他才示意那信使下去,說道:“且教郭從龍的信使上來。”
堂上落針可聞,郭從龍信使一步步走將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發出“橐橐”的聲響,就好像響在諸人的心頭。諸人都轉頭去看,堂外雲深掩月,夜正漫長。長白山外的闖伏戰,關保剛剛遇上文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