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都城裏,包括燕王府在內,以及分省、分院、左右司、益都府衙等等的各級衙門中,都是一片忙碌。許許多多的官吏進進出出。這些官吏們,有的是文職,有的穿著軍裝。或高大、或矮小,或年老、或年輕,衣服和外表各不相同,但是卻有一個共同點,每個人都是匆匆忙忙。
有捧著一大疊文件的,剛出門,與進門的人迎麵撞上,還好是手腳伶俐,沒讓文件灑落。抬頭瞧一眼對方,兩個人都是同樣嚴肅的表情。但透過他們的眼睛,卻可隱約看出,在嚴肅中,又不約而同地皆含有一點興奮。
不管認識與不認識的,在這個時刻,碰麵的人都會互相點一下頭。城府淺的,漲的臉紅脖子粗,像是隱藏了有什麽樣的秘密似的,直往對方看去,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把話咽下,隻又重重點下頭,彼此擦肩而過。
城中的百姓,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和以前相比並沒有甚麽不同的變化。但是在幾乎所有的衙門中,卻似乎有一團緊張的空氣籠罩其上。是的,緊張的空氣。有時候,相熟的人碰在一起,或會忙裏偷閑地立在院中牆角說上幾句話,而每一句話,都是和一個詞、兩個字緊密相關:“出擊!”
“出擊!”
便在昨天早上,一份軍令已然發下。軍令簽署了鄧舍的名字,明確告知益都分省上下,燕王府已經決定要在十日內展開對濟寧的進攻!這個命令來的是如此突然,但是對高層的官員們來說,卻又是如此在意料之中。
“知道麽?三天前,察罕和孛羅在冀寧開戰了!”
“小道消息,上個月底,殿下接到了大都送來的一份密報。王保保與韃子的皇太子達成了協議。韃子的皇太子已經決定支持察罕。有了大都的支持,察罕與孛羅的這場交戰定然不會輕易結束。殿下的意思是想要趁勢西進。借機奪取濟寧路!濟寧路地位很重要。打下了濟寧,就等同我益都向外凸出了一塊緩衝帶。知道這叫甚麽?兵法有雲:‘以攻為守’!”
“殿下英明。不過,你們有沒有聽說,這一次在大都立下功勞,為殿下得來情報的人是誰?”
“還有你說?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姬右丞的長子姬大郎唄。”
“嘖嘖。真是看不出。姬右丞居然能生出這樣的一個兒子!龍生龍,鳳生鳳,不倒翁的兒子卻竟能有這般膽色。實在令人感歎。殊為難得!”
“俺有一個相識,現在燕王府做宣使。聽他說,上月底,姬大郎帶著情報回來後,殿下很高興,親自召見於他。當麵問大郎,問他想要得到什麽樣的獎賞?大郎回答說,‘願從軍,願上前線。’這不,幾天前燕王府就因此下了令旨,將之從鑄幣局調去了棣州,任副千戶。姬右丞的這個兒子,……。”說話之人大搖其頭,翹起大拇指,由衷讚道,“了不得呀!”
正說話間,有人瞥見了姬宗周,豎起手指,放在嘴邊,道:“噓!小聲。”
這些人說話的地方正是在分省門口,姬宗周老遠就看見了,也隱隱聽到了點他們說話的內容。隻是因為他這幾天正心情複雜,所以故作不聞,從諸人身邊走過。諸人行禮,他微微頷首。出了分省,召來隨從,命把轎子抬過來,彎腰鑽入。隨從問道:“老爺,哪裏去?回府麽?”
“不,去主公府上。”
隨從高聲答應,轎夫抬起轎子。穩穩當當向前行去。天將午時,日頭正好,雖有轎簾相隔,陽光依然能夠透入轎內,曬的姬宗周渾身暖洋洋的。他放鬆了身體,靠在轎上,呼吸著四月的空氣,微微閉起雙目養神。
看似沉靜的外表之下,他心潮起伏。心潮起伏的原因有兩個,一個因為公事,一個因為私事。公事當然是為即將展開的濟寧攻勢,而私事,則自然便是為了姬衝。公事還好說,打濟寧是鄧舍的意思,他又不是武將,隻是個文職,遵令執行就是。可這私事,這姬衝,卻委實使他大為煩心。
別看他平時對待姬衝總是疾言厲色,從沒有好臉色,動輒斥責痛罵。但是相比起來,在他的四個兒子中,他最喜歡的卻還是當數姬衝。
姬衝出生的時候有過異象。彤雲遮日。當然了,這應該隻是巧合。但是,他作為父親,卻難免會因此受到點影響,由此認為姬衝長大後,必然會成就一番大事。愛之深,責之切。為何他總是訓斥姬衝?這就是原因所在。但是,話說回來,姬衝平時浪蕩也就算了,誰知道,他竟卻膽大至此,一聲不吭,就去了大都。大都什麽地方?龍潭虎穴!
自聞訊後,姬宗周連著許多天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姬衝安然無恙地歸來,還沒等他鬆一口氣呢,這小子居然又主動請纓,提出想要去前線!姬家是什麽樣的人家?書香門第,耕讀傳家。什麽時候出過武將了?
不錯,姬衝是會點武藝,但是會點武藝就有資格去前線麽?就有能耐去打仗麽?戰場多凶險,弄不好就是屍骨無存。
姬宗周不敢埋怨鄧舍,少不了又是痛罵姬衝一頓。姬衝偏偏還振振有詞,說甚麽:“‘亂世重將。’如今,一來正當亂世;二來,觀主公軍銜等製度的頒發,很明顯是首重戰功。因此,若想我姬家出人頭地,馬上封侯,得享富貴榮華。非有戰功不可!父親大人守家業可也,取戰功孩兒為之。”
姬宗周痛心疾首:“老子怎麽生出你這個兒子來!都說‘子肖父,子肖父’。你除了長相,脾氣、性格有哪一點像老子了?子不孝,父之過!”加額長歎。
姬衝這一回卻是沒和姬宗周頂嘴,跪拜在地,三叩首而起。他說道:“亂世保全家業,孩兒不如父親。馬上取得功名,父親不如孩兒。若說孩兒不孝,孩兒確實不孝。孩兒所孝者,不但是父親大人,更是我姬家祖宗。”
這一番談話,是在姬衝得到棣州副千戶的任命後,他們父子最後的一次談話。次日,姬衝就趕赴了棣州。每思及此,姬宗周總是傷痛之餘,卻也不免無可奈何。此時他坐在轎中,又想起了他與姬衝的這次談話,歎了口氣,想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想飛,就讓他去飛一飛吧!”
轉過念頭,忽然又想起了適才在分省門口隱約聽到的那幾句對話,一種奇怪的感覺浮上心頭。辨別了許久,他方才確認,兀自不可置信。這種感覺,儼然卻是叫做欣慰。他苦笑一聲,喃喃自語地說道:“‘龍生龍,鳳生鳳,不倒翁卻竟能生出這樣一個兒子!’”欣慰罷了,思緒萬千。
轎子輕輕放下,隨從在外說道:“老爺,燕王府到了。”
“噢!”
姬宗周掀開轎簾,從容下轎。除了少數人外,不管是誰,來到燕王府,都得在門外停馬、下轎。姬宗周手扶腰帶,往府內進。走過隨從身邊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問了一句,說道:“姬六,你覺得大郎像老夫麽?”
那隨從瞠目結舌,不知姬宗周為何忽出此言。無從回答。勉強答道:“老爺持重。大郎到底年輕,朝氣蓬勃。”
“朝氣蓬勃?”姬宗周笑了一笑,輕輕拍了拍隨從的肩膀,說道,“你回答的好!隻是怕老夫並非持重,而是老朽嘍。”那隨從惶恐不已,急忙解釋,說道:“老爺,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哈哈。罷了,罷了。”姬宗周仰起頭,看了一眼頭頂的烈日,在燕王府門外站立了片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很快,他就收回了視線,表情也重新恢複一貫的雍容,邁起方步,不快不慢,走入了府中。
那隨從看他遠去,微有所覺,想道:“老爺似與往常有些不同了。”但想了半天,沒找出究竟哪裏不同。索性不再去想,招呼了轎夫,自去歇息。
姬宗周來入府內,有人在前相引。鄧舍在書房。洪繼勳、趙過、吳鶴年等人也在。看見姬宗周來到,鄧舍笑道:“洪先生、阿過、龜齡前腳才到,老姬,你後腳就來。可是眼看著中午快到,所以都來蹭飯的麽?”
因為姬衝的關係,——姬衝去了一趟大都,順利完成任務,回來又主動要求從軍、上前線,鄧舍很欣賞他,所以連帶著對姬宗周的態度也是有所轉變。以往,鄧舍對姬宗周是尊敬中帶著點疏遠,常以“大人”相稱。現如今親近了很多。有時也會像稱呼吳鶴年一樣,直接叫他“老姬”了。
姬宗周連道不敢,問道:“諸位大人來找主公,定然都是有要事。微臣的事情不急,請主公繼續與諸位大人商議。微臣出去等會兒便是。”
“也沒甚要事。該調去泰安的軍隊,早幾日都調去完畢了。該準備的糧秣,上月底也早就備好了。一旦開戰,需要調動的援軍,海東也已經選好了。我們在這兒沒說別的,就是聊聊局勢。……,老姬,你有何事?”
“是有關民夫之事。”
“準備怎樣了?”
“遵照主公的令旨,臣已令左右司必須要在五日內把民夫的花名冊辦好。現在確定可以征用的,已有八千餘人。待花名冊辦好,大約可動用之人力應在兩萬人上下。隻等前線開戰,後方的輜重、糧秣就可以源源不斷地運上去。請主公放心,絕對不會耽誤攻打濟寧的大事。”
“後勤輜重這塊兒很要緊。老姬,千萬不能大意。你不但要管我益都現有的輜重與糧秣的運輸事宜,海東支援過來的那部分你也要管一下。去萊州李蘭處協調一下,爭取從海東運來的物資,不過夜、不卸車,從萊州運來益都,隨後直接就可以運往前線。兩萬民夫若是不足,可以再征!”
“是。”
“另外一點。凡所被征用的民夫,一定要按照規定給以補償。而且,不止要保證不會耽誤前線的戰事,更重要的,鄉間的農活兒也不能耽誤了。合作社就可以在這個時候發揮一下作用嘛。家中有被征為民夫的,農田裏的活兒可由別家幫忙去幹。再幾個月就秋收了,千萬要緊,不能耽誤。”
姬宗周恭謹應是,往諸人麵上看了看,試探問道:“主公方才講,正在與諸位大人談論局勢。可是晉冀那邊兒有什麽變化了麽?”
“晉冀並無變化。通政司上午送來的情報,說察罕與孛羅兩下在冀寧打的正是激烈時候呢!……,要說變化,也是有點變化。”
“什麽變化?”
“察罕又遣軍五千增援冀寧。你猜帶軍主將是誰?”
“誰人?”
“貊高。”
“啊?連貊高都派出去了?”
鄧舍與洪繼勳等相顧而笑。趙過插口說道:“察、察罕既然從大都爭取到了韃子皇太子的支持,看、看動靜,他這一次是想要徹底把孛羅給解決掉了。先、先後兩次增援冀寧,目、目前他在冀寧一帶部署的兵力已在一萬五千人以上。遣、遣派貊高去做主將,卻也其實並不奇怪。”
“派貊高去,當然不奇怪。隻是有一點,奇怪的卻是孛羅隻派去冀寧了五千人,明顯寡不敵眾,至今卻沒有半點撤軍的意向。真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主公,如果孛羅一直不派援軍去冀寧,那以他的那點人馬肯定不是察罕的對手。察罕萬一速勝,我軍攻取濟寧之事?”
“察罕就算速勝,阿過說的不錯,看他的如今的架勢,分明是想要一舉打垮孛羅。在冀寧獲勝後,他定然還會繼續北上。我軍攻打濟寧之事,不會受此幹擾。況且,孛羅也不是弱者,更不是傻子。他以弱敵強,用五千人在冀寧應戰察罕一萬五千人,肯定是有他的用意的。早先,他不是遣出了五千人出大同西去了麽?雖然說直到現在還搞不清他這支軍隊去了哪兒,但是以我之見,在關鍵時刻,他的這五千人定然會出現。”
“主公的意思是?”
“很有可能,孛羅是打算先用冀寧的五千人拖疲察罕的一萬五千人。然後,再用那五千養精蓄銳已久的精卒突然出擊,尋求與察罕決戰。”
諸人皆是深思,紛紛點頭,說道:“主公言之有理。”
鄧舍一笑,鋪開地圖,朝冀寧路一帶看了會兒,搖了搖頭,說道:“以往我還真是小覷了孛羅。五千人出城西去,居然就像是被蒸發掉了似的,至今在大同的細作還沒有能找到他們的行蹤。倒是古怪。能跑哪兒去?”
尋思了會兒,不得其解。吳鶴年笑道:“管他去哪兒,反正總之一如主公預測,會在關鍵時刻給察罕個‘驚喜’便是了。”嘿然一笑,又道,“臣敢打賭,不但主公在琢磨孛羅的這五千人,想來那察罕更會無比關注。”
孛羅的五千人,牽動了兩地諸侯的視線。
也許還真就如鄧舍所說,這五千人沒準兒會在關鍵的時刻起到關鍵的作用。對鄧舍來說,這關鍵的作用並不一定非要是孛羅因此而擊敗察罕,但至少要把察罕拖出。而對察罕與孛羅來說,這關鍵的作用或許卻就是代表了誰勝誰負。鄧舍一笑,說道:“龜齡說的對。察罕肯定比我關心!”
洪繼勳道:“前天,孛羅送來了一份文書。說請主公在他與察罕開戰後,恪守協議,出軍呼應。主公,現在我前線各軍已然準備妥當,是否到了給他回文的時候了?”鄧舍頷首,說道:“這封回文,就請先生起草吧。”
姬宗周接口說道:“經過連日來的秘密調動,棣州、濟南以及益都等地的軍馬,半數都被調至了泰安。而今,隻泰安一地,就集結了我軍四萬餘的主力。且多是精銳。用這麽多的人馬去打一個濟寧,還不就好比是泰山壓頂?十天之後,當戰事打響,察罕措手不及,我軍必旗開得勝!”
“這話說的不錯。察罕再多智,他也絕對不會想到,咱們居然會與孛羅簽有協議!大象雖重,奈不住螞蟻啃食。且我軍才益都戰事過去不久,他也定然不會想到,我軍居然就會有膽量再主動掀起大規模出擊。不開戰則已,諸位,隻要開戰,就絕不能再猶豫。濟寧路,必須要誌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