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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正是人精神最為怠倦的時刻。元軍選擇在此時向益都援軍發動突襲,可謂煞費苦心。卻不料竟被姬衝發現,也算是陰差陽錯。
姬衝率領五十人橫衝直突、遊走陣外,雖然也點起了幾堆火,但是畢竟火勢太小,很快便被元軍的士卒撲滅,沒有起到給援軍示警的作用。因此,他改變了計劃,改而引領諸人重又向元軍的第二重營壘中衝去。
五十騎,此時已隻剩下四十人不到。
任亮猜出了他的打算,叫道:“攔住他!營裏帳篷、柴火太多,如果走了水,必然難以撲滅!待黑煙升起,肯定就會引起益都賊軍的警戒。”隻有火光還無所謂,因為軍營中點篝火也是很正常的;但若是加上煙氣,就截然不同了。好端端的營裏怎麽會有滾滾黑煙呢?那隻能是失了火。
這邊任亮組織人攔截姬衝,那邊元軍的主力怕走漏消息、加快了行動。好一番廝殺!在人群與馬堆中,姬衝等人拚力奮鬥。夜色慢慢消褪,遠遠的東方有一輪紅日躍出地麵。當第一道陽光來臨大地之時,在鋼刀與鮮血的鳴奏曲之中,他們聽見在十數裏外驀然間爆發出一陣呐喊!
姬衝的努力終究還是無用,元軍按照計劃展開了對益都援軍的突襲。
受任亮的那一刀重擊,讓姬衝直到現在還沒有恢複過來;不但沒有恢複過來,傷勢還越來越重。隨從裏有人叫道:“將軍!韃子已襲援軍,咱們無力回天。隻有生死各由天命,且回城去吧!先將此事報與羅大人。”
姬衝轉顧左右,到此時,從者已不到二十人。
掐算時辰,他們已在亂軍陣中衝殺了足有兩刻多鍾。
這還是在元軍把主力悉數調走,隻留下了數百步騎擊殺的情況下,如若不然,怕是連半刻鍾都堅持不了。姬衝無可奈何,歎了口氣,閃身避開一支箭矢,側耳細聽,西邊益都援軍的營地裏遙遙傳來喊殺聲不絕。
他轉過臉,看了看左右隨從,幾乎每個人都是氣喘籲籲,胯下坐騎也都是汗出如漿。無論人馬,便就不說傷創,單隻體力上就都已經堅持不住。
“罷了!便按你所說。”
來時容易去時難。來的時候,因為趁敵不備,前兩道營壘好過;但此時此刻,元軍早有防備,要再想毫發無傷地快速通過,無異於難比登天。
任亮兜著馬,還在後邊緊趕,邊追邊叫道:“兀那賊子!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當這裏是什麽地方!鄉下茅廁麽?休走,再吃俺一刀。”他披掛的是重鎧,前半時馬力充足,殺到眼下,若論後勁怕是已不如姬衝。
姬衝等人皆是輕騎兵,機動靈活,時而在空地上疾行,時而轉入營壘的外側轉上一匝,借助地形和營寨的掩護,把任亮再度甩掉。對任亮的叫嚷,姬衝充耳不聞,笑與諸人說道:“弟兄們,累了麽?”
“殺賊怎會覺累!不累,不累!”
“出城轉了這半晌,千軍萬馬陣中,咱們如入無人之境,連踏兩重韃子的營壘,且與韃子軍中所謂的悍將‘銀牌’任亮交手多刻,穩占上風,殺敵不下百人。弟兄們!韃子的精銳也就是這樣了。”他睥睨任亮,嘲笑地說道,“這就是‘精銳’?‘悍將’也!”哈哈一笑,又與諸人說道,“讀書不可無酒,殺賊不可無曲。你們且往前,俺給你們唱首曲子助興。”
海東軍中,要講風雅,第一當數柳三郎。一支橫笛吹起,管教三軍落淚。就連鄧舍聽後也是驚為絕技,讚不絕口。柳三郎之後,便得說姬大郎。他雖然從軍的時間較短,但畢竟有多年浪蕩公子、眠花宿柳的底子在,且為人又豪爽,好交際,所以一腔小曲的唱詞兒也早就是聞名棣州了。
若是假以時日,肯定也會和柳三一樣,全軍皆知。
存下的十數騎從者,聞令而動,先是分為兩隊,一左一右,把姬衝護在其間;繼而兩隊合一,首尾相顧,姬衝處在正中,擺出個蛇形陣。這種陣勢較為靈活,能軟能硬,如果遇到敵人的弱處,可以像個錐子似的,狠狠穿透;而若是遇到敵人的強處,也可變幻如一條走蛇,靈巧地繞過。
迎著初起的朝陽,姬衝仰頭眯眼,把斷槍當作鼓槌,把盾牌當作鼓麵,隨著馬蹄奔馳的節奏,一下下敲出響聲。這響聲開始時並不甚大,像是在尋找感覺;慢慢地,越來越響。到最後,慷慨有力。和馬蹄聲混在一處,簡直令人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是鼓響、又抑或哪一個是馬蹄在響。
馬蹄的的,不是歸人。
一個清朗、明澈的嗓音,在殘酷的戰場上衝天而起:“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裏眠花臥柳。”
姬衝所唱,仍舊是關漢卿的名曲《一枝花•不伏老》。這曲子,在他臨去大都的黎明,辭別諸弟後曾經唱過。對這首曲子,他確實是非常的喜歡。既fang蕩不羈,又粗獷有力;明為寫煙花青樓,實則代表了桀驁不馴。
有時候,恍惚裏,午夜夢回,他甚至會覺得這曲子簡直就是對他的量身定做。他深深地理解關漢卿,可是又有誰,會理解他呢?
別人看到的,隻是他有“大根腳”。
別人看到的,隻是他錦衣玉食卻不奮發向上。別人看到的,隻是他日日夜夜尋歡青樓。別人看到的,隻是他甘與市井為伍,博戲鬥賭。別人看到的,隻是一個豪爽遊俠姬大郎,別人看到的,隻是益都有名“姬衙內”。
可是又有誰,會理解他呢?
對酒當歌,人生苦短。
箭矢如雨,刀槍碰撞。有人在慘叫,有人在流血。姬衝的眼半睜半閉,他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沒有看到,低回的音調漸入高昂,他接著唱道: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婦銀台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遊州。”
唱詞稍停,從者有人高叫:“將軍!看城西!”
城西火起。
又有人叫道:“哎喲不好!必是韃子兵分兩路,一路阻擊紮營在城西的益都援軍;一路趁機猛攻西城牆。”
“城西的駐軍多數都已被羅大人調去了城北。……,將軍,城西危矣。”
姬衝心中“咯噔”一跳,他想的已不止是城西危險,他想的更是他的父親姬宗周。棣州城西,乃姬宗周負責防禦的位置。真是沒有想到,一次出城,卻竟然看到了元軍“圍城阻援”與“調虎離山”整個過程的實行。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個老家人轉交給他的錦囊。
因為自出城後,一直交戰不斷,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功夫去看,甚至差點都忘掉了。這會兒想起,從懷中取出,打開觀看。錦囊裏隻有一個紙條,上邊寫道:“你如孝順,出城見到王國毅後,就不要再回來了。”
雖說姬宗周從來沒給姬衝過一個好臉色;盡管姬衝也很少有不頂撞姬宗周的時候,到底父子情深。兩人有過多次姬衝是否該出城的爭執,每次的爭執都是圍繞“忠”與“孝”。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想讓對方聽自己的,都認為對方是錯的。為什麽?其實他們都是對的。
隻是因為父子身份的不同,故此出發點不同罷了。現如今,在這樣一個城外援軍受襲、城西也受攻擊的時刻,姬衝看著手中的紙條,茫然失神。
若是他現在聽從了姬宗周的命令,轉身逃走,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但是姬宗周要求的“孝”,和他該做的“孝”,究竟是不是一回事?他該按照姬宗周的要求去“盡孝”?還是該按照他本心的驅使去“盡孝”?
從出城到現在,隻不過短短的大半個時辰,姬衝就已第二次麵臨兩難。
若說他頭一次的進退兩難是因為該不該“盡忠職守”,那麽這一次的兩難便是緣由該如何“為父盡孝”。
……
棣州城西。
元軍的這次拂曉攻擊無聲無息,等到被守卒發現,為時已晚。第一波的元軍幾乎已快把雲梯抬過了護城河。姬宗周忙了大半夜的布防,快到天亮的時候才剛眯了會兒眼,沒有睡熟,就被將校叫醒了。
“大人!韃子來了。”
“守禦就是。”
“看其動靜,這一回,韃子怕是真攻!”
“啊!”
姬宗周匆匆趕上城頭,放眼看去,清晨的陽光下,韃子攻城的部隊一眼望不到邊際,至少萬人。他頓時明白:“中了韃子之計。快派人去城北,請羅大人速遣軍馬過來支援。”城西現有的守卒不到五百人,加上助戰的百姓,也才隻有一千出頭。無論如何,是擋不住萬人進攻的。
“王國毅部就駐紮在城西外邊,他是怎麽搞的?便就任由韃子集合了萬人之眾,居然沒有發現?……,啊呀,王國毅誤我。”
“益都的第二、第三批援軍最多兩日內就可到達。就算韃子傾盡全力攻下了我城,城池殘破,估計他們也是定然難以守住的。卻是奇怪,為何他們竟如此不惜代價、孤注一擲?莫非是巨野方向發生了什麽變化?”
“這個時候,還去談論什麽戰局大勢?你帶上本官的親衛,速去垛口,協助防守。不管怎樣,要堅持到王國毅反應過來,抑或是羅大人遣了預備隊過來為止。”
“大人請看,城西王國毅軍營的方向,似有火頭。說不得,也許元軍已經先對他展開了攻勢。”
“大人!城北亦遭到了韃子的猛烈攻擊。羅大人騰不出手來救援城西。”
姬宗周如遭重創,麵色慘白,退了幾步,搖搖欲倒。隨從慌忙上前扶住,他勉力站穩身形,再去看向城下,元軍的先鋒已近在咫尺。
“本以為這兩天韃子的攻勢已夠凶猛,萬沒料到,他們卻還保留了實力。在截擊王國毅部的同時,竟然還可以對我兩處城牆發起猛攻!嘿嘿,嘿嘿。”
“大人?”
說是不讓別人在這個時候去討論戰局大勢,但是姬宗周卻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既然元軍有此餘力,為何直到現在才突然發起總攻?真的是因為巨野戰場發生了變化?
……
長槍刺來,正中奔馬的脖頸。
鮮血如泉湧出,馬鳴哀聲,往前繼續跑了幾步,轟然倒地。馬上的騎士也隨之摔落,還沒有來得及爬起,七八個敵人圍攏上來,戈矛橫七豎八地紮下。連聲慘叫也無,那騎士就已慘死。隨從姬衝的戰士又少一個。
“將軍,城外援軍受襲;城西、城北也受到敵襲。咱們該何去何從?”
在元軍的第二重營壘中,姬衝等找到了一處還算堅固的壁壘,衝入其中,暫作休整。環顧身邊,隻剩下了八九人,還有兩個失去了戰馬。
“何去何從?你們說呢?你們想咱們該怎麽辦?去哪兒?”
“去城西王國毅營肯定不行。回去城中,還得過一重多的韃子營壘,現如今城北、城西也受到敵襲,城內定然無力幫助咱。咱們就隻有這幾個人了,要想憑借單獨的力量殺過去,恐會不易。”
壁壘外,腳步陣陣,是元卒圍攏了上來。
“時間不多,必須速做決議!”姬衝解開鎧甲,按了按臂膀上的傷處。這是舊傷了,還是上次回棣州時留下的,這會兒又開了口,血流不止。有從者把披風撕開,幫他重新綁好。活動了一下,覺得好受一點。重又穿好鎧甲,他丟下斷槍,抽出馬刀,做出了決定,說道,“先不直接向東回城。這韃子的第二重營很空虛,咱們打他個措手不及,改往北走,待橫穿過營,繞過前頭的第一重營壘,然後再折往東行,回城裏去!”
“大丈夫當馬革裹屍,死在戰場,正得其所!”
“豈有眼見同袍浴血,而勇士們卻掉頭逃跑的?”
“你們要不想跟俺回城,也行。等過了韃子的這道營,想走的,盡管走。”
“不管如何,總得先從這營裏衝出去。不然,隻有死路一條。”
諸人皆以為然,短暫的戰場議論結束,人人打起勇氣,再上坐騎,催馬奔出,詐往東行,行不及遠,猛地轉過方向,一溜煙奔朝北去。
元卒果然被弄了個措手不及,剛擺好的陣勢再度宣告瓦解。氣得任亮哇哇大叫。敵人隻有四五十人,現如今更隻有存了不到十人,區區些許的殘兵敗將,還是客場作戰,卻竟被他們來去自如,實在奇恥大辱。
奔馳在營壘中,早晨的空氣清爽幹淨,撲在麵上,令人精神振奮。繞過營房,避開支柱,自壕溝上跳躍而過,從拒馬的縫隙中飛快穿行。前邊有零零散散的元卒匆忙圍堵,後頭是任亮帶領數百人大呼小叫地追趕。
透過重重的營壘,在高高躍起的那一刻,有從者扭頭朝棣州城頭上看了一眼,立刻帶著驚訝,高聲地叫了聲:“你們看!”
羅國器的大旗不知何時豎在了城西,與姬宗周的旗幟並肩而立。
便在這兩麵招展的大旗旁邊,迎著陽光,有一人盤坐在望樓上,似乎正在撫琴;邊兒上還有一人,手裏大約是拿了柄小旗,正在指揮軍卒殺敵。
從者認不出來,姬衝卻認得分明。那彈琴之人正是姬宗周;而指揮士卒的那人不必說,定是羅國器。
羅國器身為主將,不在城北禦敵,跑到城西作甚?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城西遭遇到了超乎想象的攻擊,而且城北已無援軍可派。四個字浮現在姬衝的心頭:“城池將破。”
“父親大人!”
他心中喊道,淚水流下麵頰。馬刀敲打盾牌,繼續方才的高歌,他接著唱道:“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踏的陣馬兒熟。經了些窩弓冷箭槍頭,不曾落人後。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盾牌揚起,擋住敵人的槍刺;馬刀回擊,將之攔腰斬斷。
西邊十數裏外,王國毅拚力突圍;東邊數裏外,上萬元軍蟻附登城。戰鼓和號角齊鳴,殺聲與呼聲振地。旗幟代表了榮耀,城池是攻防的要塞。
……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火銃冒出白煙,箭矢激射望樓。姬宗周的手在顫抖,但他還在堅持彈琴。雖然琴聲已經走調,但姬衝慷慨有力的話語聲仿佛還回蕩在他的耳邊:“人皆稱父親為‘今日馮道’。父親豈不知,遇明主,當以死效之?”
……
臂膀上的創口,鮮血順著淌下,流出鎧甲外,染紅了姬衝的手,又順著刀柄往下淌,和刀刃上的血混合。哪一個是敵人的血,哪一個是本人的血?再也分不清楚。高高揚起,狠狠劈落。在陽光下帶起一道血痕。
姬衝心懷激蕩,叫道:“我恨!”
“將軍恨什麽?”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
八九人的從者,有兩騎是一人兩馬,速度稍慢,落在後邊。先後被任亮趕上,舉刀砍落。剩下的四個人緊隨姬衝,又高聲問道:“將軍恨什麽?”
“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唱到此時,姬衝已不是在唱了,是在呐喊,是在嘶喊。他殺敵,他往前衝,他看向城頭,元軍的第一麵旗已插在城西。
……
琴弦崩斷,箭中胸前。
姬宗周低下頭,像是奇怪,又像是稀罕,顫巍巍舉起右手,也許是想將之拽出,還沒握住,身形就往前栽倒。撞在了琴案上。那古琴跌落望樓。姬衝跪拜在堂上,燭影搖紅,他說道:“父親盡忠,孩兒盡孝。”
……
“你要是真的孝順,出了城,見到王國毅後,就不要再回來了。”
……
姬衝的歌聲漸入尾聲。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將軍,你恨什麽?”
“我恨不在城頭。”
馬蹄的的,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
看著那琴掉落望樓,滑翔在晨時的陽光下。姬衝睚眥欲裂。他仰天高喊,叫了一聲:“父親!請恕孩兒不孝。”不再向北行,撥馬衝東,直往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