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棣州的戰事,就連洪繼勳也不禁惻然,惻然裏還帶著一點敬重。
“是啊。滿城四千餘的守卒,撤出來的不到千人。羅國器能逃出生天實在僥幸之極,隻是可惜姬宗周陷落城中。更有姬衝,明知回城是死,依然奮不顧身,還好,重傷之後剛好被羅國器遇到,順手救下。還有王國毅,雖說他因大意受到元軍的偷襲,但總算身先士卒、及時地打退了元軍,好賴把羅國器、姬衝等突圍出來的將士接應了下來,沒有一錯再錯。”
“陣亡的士卒倒也罷了。先生,你可知道麽?是什麽最讓我覺得不忍?”
“可是那些被留在城中的重傷軍卒麽?”
“正是!羅國器的軍報上說,突圍時根本就沒有時間去管他們。無可奈何,隻得將之留在城中。韃子凶殘,入城後會怎麽對待他們?不言而喻。其下場定然難逃一死,而且怕還不是痛痛快快地死。身為他們的主君,卻不能讓他們堂堂正正地戰死疆場,而是像小雞、小狗一樣的,任人肆意宰殺。”鄧舍長歎了口氣,自責地搖搖頭,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元軍攻下棣州之後,隨時都會麵臨益都援軍的反攻,肯定沒有心思去收容俘虜,對那些傷員,絕對地會是一殺了之。
鄧舍的這番自責,既是覺得愧對士卒,因為安遼軍這支部隊跟他很久了,裏邊有許多的上馬賊老人,包括一些低級軍官、乃至士卒,他也都認識,彼此難免會有感情。
同時,也是非常痛心。安遼軍的軍士都是老卒,即使傷員,也是很珍貴的財富,沒有戰死在沙場,反而就這麽毫無還手之力的被人殺死,確實極其不值。
閉目遙想,當城池陷落,敵人入城,四處放火,傷員們陷入絕境,自知必死路一條,當時的絕望可想而知。都是從軍已久、身經百戰的勇士,別說鄧舍為之痛心,怕是連他們自己也覺得這種死法很不值。也許,還會發生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亦然殊為可知。隻不過,無論這些故事是否有過,都已經隨著漸漸熄滅的火勢、漸漸消散的煙氣而也隨風彌散了。
戰爭就是這樣的慘烈。
人們記得的,永遠是光彩奪目的英雄。至若小人物,不管榮辱、抑或生死,即便悲愴、又或者壯烈,到頭來,歸根結底,都隻是一串數字罷了。
“主公不必太過自責。棣州之所以陷落,首先是因為王國毅呼應不力;其次是因為羅國器、姬宗周麻痹大意,和主公並無什麽關係。待我益都援軍重將城池奪回後,自可再慢慢地責罰失職之人,為傷員討還公道。”
“姬宗周與城偕亡,真是出了我意料。……,對了先生,羅國器把姬衝送回來了麽?”
“姬衝負有重傷,行不得快路。這會兒,大約還在路上呢。”
鄧舍默然片刻,說道:“等他回到益都,你要記住第一時間來通知我。此次守衛棣州,姬氏父子一人盡忠,城po身隕;一人盡孝,慷慨赴死。都是我海東的好男兒。要大力表彰,給其褒揚,以為後來者之榜樣。”
“是。”
“姬宗周一死,姬家便沒了大樹。而姬衝年紀尚輕,卻也不宜過高拔擢。這樣吧,我聽說姬衝有三個弟弟,都還沒有婚娶。先生,選幾個大戶人家,從臣下裏選擇也行。要挑家風溫良的。我來做媒,分別許配與之!”
對鄧舍為何突然有此想法,洪繼勳並不奇怪,這不但是在獎賞姬家,更是在做給別的臣子們看,以解其後顧之憂,隻不過,他說道:“這,……。主公,姬宗周才隕,按照禮法,現在就給他的兒子們辦婚事不太合適呀。”
“那便先把婚訂下來。……,再去問問姬衝的弟弟們,有願意從軍的沒有?若有,就挑出來一個,讓去接替姬衝之職。如果沒有,便選出一人來我王府,做個參議。”
“接替姬衝之職?”
“姬氏父子立此功勞,當然要有賞了。我打算把姬衝調來我的衛隊,給時三千當個副手。”
姬衝已是軍職,轉為文職未免唐突,但繼續把他放在前線,似乎又稍嫌鄧舍無有體恤之意,也就失去了“做給別人看”的意義。因此,幹脆就調入衛隊,也可以借此機會多了解了解他,若果堪大用,再外放也不晚。
洪繼勳冰雪聰明,頓時明白了鄧舍的用意,點頭稱是,頓了頓,忽然也是歎了口氣,接著又是一笑。
“先生為何歎息?又為何發笑?”
“臣原以為姬宗周是個‘今日馮道’,萬沒料到卻走了眼。真沒想到,此人居然也有視死如歸的一麵。看羅國器的軍報,說在守城時,他穩坐城頭撫琴助陣,直到城破。膽色也是頗壯。臣歎息,是可惜了解他太晚。”
“人是最難了解的。所謂‘蓋棺論定’。隻要沒死,就有可能變化。懦夫也能成為勇士;勇士也能變為懦夫。然則,先生又為何發笑?”
“臣笑,是因為此次姬宗周之死,雖然使得主公失去了一個得力臣子,但未嚐也不是一個好的機會。”
“什麽好機會?”
“徹底把益都地方融入海東的機會。”
益都舊臣的代表人物有兩個人,武將中當數陳猱頭,文臣裏便是姬宗周。
武將好說,陳猱頭、高延世這些人早已就被收服。文臣不然,讀書人的心眼多,想法也就多,特別有些清高自傲的,講究“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或者得其用易,但是要想得其心,難上加難。借此機會,大力褒揚姬家,的確是有助收益都舊臣之心。這也是為什麽鄧舍剛才接連下了那麽幾道命令。
“知我者,先生也。”
又與洪繼勳談了會兒軍事,議了些政務,看天色不早,鄧舍送他出堂,負手立在院中,看其去遠,獨自一人在樹下站了會兒,叫來三兩隨從,轉去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