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當下打發走了信使,略略地與洪繼勳講了一下剛才對談的內容和感覺到的古怪,說道:“劉太保居然連一個條件都沒有提,看來他所謀者甚大啊!”
洪繼勳點頭稱是,說道:“主公言之有理。臣觀劉太保為人,絕非肯認命的。他窘促安豐一地已有很長時間了,空有雄心萬丈卻無從得已施展。現如今,主公好容易說動了金陵,要共取察罕帖木兒。對他來講,可謂天賜良機,料來是絕不肯輕輕放過的。以臣之見,之所以他什麽都不要,不外乎放長線、釣大魚,也許是想要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
明知道鄧舍和朱元璋都不是良善之輩,就算是此時提出要求估計也得不到什麽回應,所以幹脆就什麽都不提,順便還能維護一下朝廷的尊嚴,然後坐等戰事發展到一定程度,或者會更有利安豐了,再伺機而動。
這就是洪繼勳的推測,不愧海東智囊,智謀出眾,推測得很對。三言兩語,就將劉福通的心思說出了八分。
鄧舍頷首,說道:“先生高見,想來也確實如此了。”不過卻沒放在心上。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即使有再多的陰謀詭計也是沒用,劉福通日薄西山,說實話,就憑借安豐現在的那點實力,還真沒有在鄧舍的眼中。要不是瞧著“名分”、“大義”還有些用處,怕是連聖旨他都不會去請。
兩三年前,他曾經因見部屬殺死無辜的村民而大發雷霆;兩三年後,不知不覺間,他已鐵石心腸。不但鐵石心腸,而且越來越現實主義。偶爾有時候,當獨處靜室,或夜深從夢中驚醒,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憶起往昔,從而捫心自問,問現在做的對還是不對,也有過負罪,也有過愧疚,但為了實現抱負和壯誌,他想:“也許手段並不重要。”
人人手持心中的聖旗,滿麵紅光地走向罪惡。隱隱中,他也會覺得這似乎隻是一個借口,但重要麽?他問自己。是借口,又抑或不是借口,重要麽?最重要的,是不要迷失在權力裏;至少他還牢記他的抱負是什麽。
“主公?”
“嗯?”
鄧舍醒過神來,抬頭看了看室外的陽光。陽光燦爛,在牆上曬出道道的光影;沒有風,院裏的樹木安靜矗立,枝繁葉茂,迎向太陽。他忽然起意,站起身,笑對洪繼勳說道:“院中陽光正好,先生,不如出去走走?”
洪繼勳自無不可。
兩人一前一後,步出了陰涼的室內,來入光芒普照的院中。沐浴在陽光之下,鄧舍隻覺得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好似陰暗被一掃而空,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他轉開話題,問道:“先生來找我,是為何事?”
“泰安才送來的軍報。昨日,楊萬虎率部為先鋒,已經衝破了山陽湖西岸元軍的阻擊,並與胡忠部相互配合,一戰攻取嘉祥,和趙左丞會師了。李和尚隨後推進,沿途打掃戰場,至遲明日,大約也就會抵達巨野城下。此外,慶千興重重圍困濟州,濟州之敵多次突圍都沒能成功。再有,大約是因為受到楊萬虎、李和尚部告捷的影響,王保保部主動舍棄魚台、金鄉等地,再次後撤,目前已經退縮至了成武、單州一帶。”
“成武、單州?”
對濟寧周邊的地形、地勢、城縣,鄧舍早就熟記如流了,不看地圖,也一清二楚。
嘉祥,在濟州的西邊,在山陽湖的西北邊,是楊萬虎去巨野的必經之地。早先,趙過分給胡忠兩千騎兵來到此地,不求克城,守住要隘就是。楊萬虎既已渡湖,與胡忠聯手,軍力大增,一舉攻下嘉祥倒也在意料之中。
魚台、金鄉,都在山陽湖等諸湖的正西邊,在巨野和嘉祥的南邊,屬濟寧路南部。王保保兵敗巨野後,因為西北方有高延世的千騎中途阻礙,所以隻有南撤,先是撤退到了此兩地。現而今,楊萬虎、李和尚先後渡過湖水,等同已威脅到了此兩地的側翼,故此,他隻好再度後撤。
單州、成武。
一個在濟寧路,在濟寧與西邊曹州的接壤地帶;一個在曹州。
攻入濟寧路的海東軍隊分為三股,趙過直搗黃龍,逼走王保保;楊萬虎、李和尚走山陽湖,擊濟寧腹地,再度逼退王保保;慶千興占據兗州、圍困濟州,則是把濟寧路的樞紐中轉地帶牢牢地握在手中。
好有一比,慶千興就是發動機,隻要兗州、濟州在手,就可以通過種種的渠道把泰安、乃至益都的物資、軍隊源源不斷地送上前線戰場;同時,也保證了泰安等大後方的安全問題。而趙過就好比是離弦的箭矢,衝勁十足,在戰事的最初階段,他起到關鍵的作用。至若楊萬虎、李和尚兩部,最初主要是起一個牽製、配合的作用,但戰事發展至今,逐漸地重心也就轉移到他們的身上了。畢竟不管怎樣,鞏固戰果的中堅還是步卒。
簡單來講:占據樞紐;接著直搗黃龍;隨後全線推進、遍地開花;最終促敵決戰。可以說,鄧舍戰前分兵三路的設想至此已經算是基本實現,除了“促敵決戰”這一條之外。而到底能否成功地實現“促敵決戰”,現在的關鍵就不但是在海東自身,並且還得看金陵的配合了。
鄧舍下意識地在院中踱步思忖,先不說金陵,問起了另外一件事,說道:“王保保既已從魚台、金鄉撤退,李和尚有沒有隨即跟進、趁勢占據城池?”
“據軍報,李和尚分出了兵馬千人,正往此兩地趕去。現在也許已經趕到了。城中已無敵軍駐紮,占據城池輕而易舉。”
“魚台倒也罷了,金鄉是一定要拿下的。”
金鄉周邊有元軍的兩個大糧倉,儲糧甚多。孫子雲:“因糧於敵”,在戰爭中,從敵國取得軍資費用和糧秣,如此,便“軍食可足也”。特別如益都的現狀,儲糧日漸缺乏,便就顯得“因糧於敵”更加的重要了。
洪繼勳說道:“王保保頗有乃父之風,雖然因為兵力不足的緣故放棄了金鄉、魚台,全線收縮退入單州、成武,但是以臣看來,金鄉的存糧他肯定不會給咱們留下,即使李和尚能夠及時趕到,怕也是收獲不多。”
“他急著撤軍,糧秣、輜重是帶不了多少的。最多,放把火燒掉。聽說那兩個糧倉很大,而李首生也早已遣派了足夠的人手潛入金鄉,隻要李和尚的速度快一點,好歹還是能夠搶救出來一些的。”
“希望如此。”
洪繼勳頓了頓,說道:“主公,說起糧食,咱軍中的存糧可確實不多了。泰安那邊,鄧承誌已經發來了兩封急報,說目前儲糧的數目僅還隻夠全軍半月之需,——這還是加上了趙左丞在巨野所繳獲的糧食。”
“半個月,……。”
“是啊。”
“益都存糧還有多少?”
“奉主公之令,羅李郎、吳鶴年已經先後給前線送去了兩批糧秣,剩下的存糧也僅夠益都駐軍食用,實在已調無可調。”
“……,調無可調也要往前線繼續調!”
“那咱們城中的駐軍怎麽辦?”
“命李靖、李蘭盡力搜集東南沿海各郡縣的儲糧,吩咐他們除留夠本軍所用之外,悉數運來益都。”
“那怕是也支撐不了一個月。”
數萬大軍在外,臨強敵,戰無一月之糧,這就很危險了。
鄧舍抬起頭,透過院門遠望,下午的陽光流淌,映照在遠處的芭蕉樹上,點點流金。才從室內出來時,覺得陽光很暖,過了這麽多時,不覺有些熱了,步入樹下的蔭涼處,他說道:“仗打到這個程度,撤軍是絕無可能的。撐不夠一個月?咬了牙、拚了命,也要撐下去!不過先生也言之有理,不可沒有後手,以防萬一戰事膠著。這樣吧,即傳令平壤,給文華國半個月的時間,命通過劉楊的水師,先送一批糧食來支援益都。”
按鄧舍本意,其實他是不想動用海東存糧的。
為什麽呢?
一來,海東也不富裕,而且年前那次與察罕的戰爭就已經動用了不少海東的倉儲。海東的主要百姓是高麗人,才得高麗,如果搜刮太重,實在不利統治。更別說,便在前不久姚好古才剛粉碎一次前高麗勳貴的反叛。
二來,從海東運糧來益都,路途遙遠,又是陸路、又是海路,路上的消耗太大。十成糧,最後能運來益都五六成就算不錯的了。孫子為何說“因糧於敵”?這個從本國運輸會產生的消耗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
鄧舍歎了口氣,說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軍卒也好、糧秣也好,重擔終還是都要落在百姓的頭上。先生,付出代價如此,若是此戰我軍還不能勝,……,說實話,我自己都會覺得愧對海東父老了。”
“主公英明神武、寬厚愛民,今日百姓雖苦,正為明日的不苦。”
鄧舍一笑,暫時放下了這端心思,糧食雖少,卻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拆東牆、補西牆,盡可勉強支撐,眼下的關鍵到底還是在前線的戰局上,他轉口問道:“棣州現今的形勢如何了?”
“主公的軍令已經分別送至遼西、遼陽。陳虎回文,保證三日內定能出軍。遼西李鄴則已開始了對世家寶的試探性進攻,待陳虎軍到,便會發起總攻。大約是受此影響,畢竟遼西一下,我軍就可直取大都,所以早先從大都出來的元軍在昨日停下了前進的步伐。根據棣州軍報,似乎有撤退回去的跡象。隻要它這一路軍馬撤回,而察罕又再無援兵派去,那麽我棣州城便就敢保無虞,至多也就是有驚無險而已。”
“告訴羅國器、王國毅等人,不可懈怠、更不可大意!不求他們有功,隻要無過、能守住棣州,不放韃子的一兵一卒過界,就是大功一件。”
“是。”
“再告訴陳猱頭,需得時刻注意棣州動靜,如果羅國器、王國毅等戰敗失利,他必須立刻拉上去,把漏洞堵上!”
陳猱頭本在萊州駐紮,前陣子奉令調來益都。不過,雖說是調來益都,他卻沒有在城中駐紮,而是築營在了城外西北五十裏處,距離棣州不到二百裏。若說羅國器、王國毅是益都的大門,第一道防線;他就是第二道防線,守衛益都的同時,還有呼應棣州、隨時馳援的責任。
洪繼勳答應了。
說過濟寧的戰事,議論過糧餉的籌備,再又說了一下棣州和遼西的情況。
鄧舍扶住樹,略微活動了一下腰,近來戰事緊急,他很少有時間活動,身體不免有些不適應,微微彎腰,拍了拍腿,與洪繼勳笑道:“昔年劉備奔荊州,為劉表上客,安逸數年,見髀裏肉生,不覺涕泣。先生,想當年,我也是身不離鞍,髀肉皆消。自來益都之後,卻就很少出城了,更別說騎射武功,……,哎呀,荒廢了很多呀。‘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不立’。劉備當年的所感,我如今也是‘心有戚戚然’。”
“劉備當時已過盛年,而主公現如今卻風華正茂,是不能相比的。為何突出此言?”
鄧舍搖了搖頭,說道:“不然。我聽說‘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今我年紀雖輕,尚不算老,但大丈夫功成業立,理應趁早,豈能真的等到耋耄老朽之時麽?”
“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這是春秋時晉國的樂師師曠說給晉平公聽的一句話,後邊還有一句,“孰與昧行乎?”
本意是說少年的時候喜歡學習,如同初生太陽的陽光一樣;中年的時候喜歡學習,如同正午太陽的陽光一樣;老年的時候喜歡學習,就像是把蠟燭的光亮一樣,“孰與昧行乎”?和在暗中走路相比,哪一個更好呢?
換句通俗的話講,就是“活到老,學到老”,不管年紀大小,隻要肯學,總是比不學的強。
不過,鄧舍在此引用,意思卻不是指的這個。他是在說,少年、壯年如日光之燦,而老年卻是如蠟燭之明,不能等到變為蠟燭的時候才成就功業,“出名要趁早”,成就功業也一樣需要趁早。
洪繼勳多聰明,很快就明白了鄧舍的意思,而且聽出來了其中蘊含的深意,笑道:“主公雄圖!臣雖不才,鞠躬盡瘁。”
要是有第三個人在場,肯定不知道他兩人在說些什麽,但彼此明白。鄧舍哈哈大笑,說道:“欲展雄圖,正需要依賴先生之力!”他之所以會突然提出“成就功業需趁早”的觀點,內裏所蘊含之深意不是別的,正是在隱約暗示打下江山、得了天下後,他還想要有充足的時間來治理天下。
洪繼勳的“雄圖”,也正是暗指此意。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許人間見白頭。縱有豪情萬丈,縱有再多的抱負,縱有無數的理想與追求想要去實現,但最大的敵人不是強敵、也不是自己,而是如白駒過隙一般的歲月匆匆。
鄧舍年紀雖少,畢竟兩世為人,對此的感觸尤為深刻。他想起了後世聽過的一首歌,原本是《大英雄鄭成功》的主題曲,叫做《向天再借五百年》。鄭成功不到四十歲就病死了,英年早逝,未能實現驅除韃虜的壯誌,所以在歌曲中,最後的一句這樣唱道:“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當前世的時候,鄧舍就常常為他扼腕歎息,換了這一世,一樣的驅除異族、恢複中華。在逐漸地將此目標視為個人責任的同時,在越來越有使命感的同時,鄧舍難免地也會因此而對時光的流逝越發敏感。
陽光正好,院外芭蕉,綠葉正濃。
四五月天氣,正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時,流光容易把人拋。
嗅著滿院的花香,鄧舍轉過目光,不再去看,靜下心神,悠然問道:“金陵吳國公,現軍至何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