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5 楊行健出任徐州府,趙過之全定濟寧路

眼見山東官場漸成“魯黨”獨大之勢,鄧舍起了心思再從海東調一些官吏過來。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兒了,現下卻還得是以徐、宿二州以及濟寧路為重。

接二連三的令旨下去,有送去給萊州李蘭、升任其為濟南知府的;有送去給楊行健、調任其為徐州知府的。臨了朝會之末,又下發了一道令旨,卻是給趙過,催促他快一點結束單州戰事的。

本來還想討論一下籌建新軍的事兒,但因為天將正午,故此不得不暫時放下,改作下午再議。這邊暫且不說,隻說幾道令旨的傳遞用的皆是八百裏加急。萊州、濟南較近,當天晚上李蘭與楊行健就分別收到了旨意。

對李蘭來說,自然是天降大喜。

萊州雖也地位比較重要,但不管怎麽說,也僅僅是個知州,遠遠比不上濟南。濟南是什麽地方?有數的大府之一!就山東全境來說,百十個州縣裏,怕也隻有益都、兗州等寥寥幾地可與相比。

不過,盡管大喜,並且雖然令旨上有“接旨當日,即便赴任”的言語,可他還是強自按捺歡喜,當夜什麽也沒做。

直到次日,才召集僚屬,不慌不忙地當眾將此令旨宣讀,並不急不躁地言明“因旨意在身,不敢多等”,怕是等不及接任官兒來到了,故此將官印等需要移交的諸物悉數交給了他們,暫先保管,留待接任。

辦完此事,又為了故意向僚屬們顯示他的“氣定神閑、不以為意”,換而言之,也就是為了故意顯示他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故作悠閑地在堂上與僚屬們談笑話別,並“趁興”與人手談了幾局。

一直磨蹭到下午,才離開了萊州,施施然前去濟南上任。隨行七八個幕僚陪笑說話解路途之乏,三四輛大車裝載隨身物件,兩乘小轎抬了最寵愛的兩個小妾。而當他離開萊州時,遠在濟南的楊行健早已出城多時了。

要說起來,楊行健接到令旨的時間比李蘭還稍晚了一個多時辰。不過,他與李蘭截然不同,卻是在當夜便收拾停當,次日一早就啟程去了徐州。

因為他這一路路途較遠,還要過黃河,而且徐州又是初定,道路不靖,所以鄧舍在給他的令旨上特別交代,許他選兩百濟南駐軍的精銳隨行。

也因了旨意中的這點意思,當他離開濟南的時候,他別的什麽人全沒帶,更沒帶什麽東西,除了兩個幕僚師爺之外,就隻有兩百甲士同行。

濟南到底位處前線,為了不致引起擾亂,甚至連出城他都是靜悄悄的,誰也沒用驚動。濟南城中的僚屬倒是提出過給他送行,但被他拒絕了。

出了城後,一個幕僚師爺有點摸不清狀況,問他:“令旨昨夜到,東翁今早便出城,何其急也!為什麽不等一等李蘭呢?也好做一下正式的交接。這若傳出去,怕難免會使別人誤會,以為東翁?”

“以為俺怎樣?”

“徐州雖處前線,論危險尤甚濟南。但是主公在令旨中說,等東翁到任後,‘許便宜行事’,並有‘參與軍務、節製宿州’之權,這不啻一地諸侯的待遇,實等同將徐、宿兩州並及其方圓數百裏地全部都交給了東翁。……,東翁就不怕別人說,你這麽急著走是為了?”

“是為了貪圖一時大權在握?”

那幕僚嘿然一笑。

楊行健出城的早,此時天還沒有大亮。

泛青的晨光裏,遠近一片悄然,隻有馬蹄聲聲。剛剛經過了路邊的一個小村落,有早起的人家炊煙嫋嫋。隱聞犬吠,時有雞鳴。聞著夏日清晨獨有的泥土、植物清香;晨風帶著涼意,吹拂臉麵,頗是愜意。

他正色說道:“主公在令旨中命俺‘接旨當日、即便赴任’。其實照俺的意思,昨夜就要出城的。隻是給僚屬們交代政務耽誤住了。所以才不得不推延到今晨。你們可知,主公為何令俺‘接旨當日,即便赴任’?”

“徐、宿新得,不可無大臣坐鎮。如若不然,久則必生變。所以主公令東翁‘接旨當日,即便赴任’。”

“不錯。為臣子者,當憂君之憂,急君之急。豈能因懼怕流言或者為圖虛名而竟罔顧國事?隻要俺能及時趕到徐、宿,並將此兩州治好,就算有再多的人說俺貪權、圖名、為利,俺又有何懼呢?”

楊行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似是教訓幕僚,又似是表明心跡,慨然說道:“為人處事,全憑一片丹心!隻要問心無愧,則天下事便都可行得。”

兩個幕僚肅然起敬,——這兩個幕僚都是楊行健從遼東帶來的,向來十分得用,一個主管文牘,一個主管錢糧,此時皆拱手說道:“在下等遜東翁遠矣。這大概就是為什麽東翁能是東翁,而在下等隻能是在下。”

楊行健回首顧視,濟南府的城垣漸漸遠去,往前看,一條筆直的官道延伸向無盡的遠方。他舉起馬鞭,往坐騎上輕輕抽了一下,下令說道:“吩咐下去,加快速度!最遲到後天早上,本官要進入徐州。”

匹馬出任新得重鎮,將要獨對張士誠、朱元璋、河南察罕軍、乃至安豐朝廷,壓力很大。

然而,或許是因了他天性中自有愈強愈勇的一麵,又或許是因了性格中遼東男兒的豪氣發揮了作用,這時的楊行健不但沒有絲毫的忐忑不安,反而精神抖擻、鬥誌昂然。果然“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生在亂世,欲謀天下太平,正該要有這樣一分風骨!

……

楊行健接到令旨的次日,趙過也接到了令旨。

其實本來早兩天前,當接到楊萬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諸將的徐州捷報時,趙過、潘賢二就想展開對單州的總攻,隻是被一件突發的事件給打斷了。什麽突發事件呢?——吳軍鬧事。

想那常遇春豈是肯忍氣吞聲的人?千裏迢迢來到濟寧,馳援燕軍本是他的次要任務,首要任務乃是攻占徐州。離開金陵前,朱元璋還曾為此千叮嚀、萬囑咐。誰知到頭來,卻竟被燕軍不聲不響地奪了個頭籌!

正如一句話所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好嘛,這不分明是把吳軍當了個冤大頭麽?雖然說燕軍搶占徐州這件事沒有辦法拿到台麵上去說,畢竟常遇春來時也沒給燕軍說過他想打徐州。既然他沒有說,這徐州顯然就是“無主之地”,誰有本事搶先占去就是誰的。但,不管是常遇春,抑或馮國勝,沒一個是傻的。

事後將燕軍打徐州的前後經過放在一起,細細一看,明明燕軍肯定是猜出了他們的真實來意,卻仍然“不告而取”;並且不但“不告而取”,甚至為了“不告而取”,居然連灌酒的“下作招式”都使用了出來!

還是那句話,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常遇春酒醒後,知道了燕軍已渡河南下,又是懊惱、又是憤怒,追悔莫及。他當時就想去找燕軍的事,好不容易被馮國勝、蔡遷等人勸下。

馮國勝當時說道:“燕軍已渡黃河,兵鋒距徐州不足百裏。咱們現在做什麽都來不及了。唯一的良策,隻有坐等。”

“坐等甚麽?”

“等燕軍的軍報。徐州是個大城,以俺料來,就憑那幾千燕軍,他們又沒有類似劉先生這樣的妙計,恐怕很難將城池打下。將軍不妨故作若無其事,等上一兩天,若是燕軍果然不能速克徐州,到那時候,咱們再尋個借口拔營。就說要回金陵去,但是半路上拐個彎,徑去徐州。拿出劉先生的妙計,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把徐州搶先打下!”

蔡遷也說:“馮將軍此話在理。如果將軍此時去燕營生事,除了空自給趙結巴借口,讓他有機會、有說辭借此將我部拖延住、給南下打徐州的燕軍充裕時間外,對咱們實在別無好處啊!……,而且就算趙結巴拖延不了我部,但是楊、胡等剛剛南下,士氣正高,即使咱們很快也能趕到徐州,可是沒準兒也會落一個兩虎相爭、憑空便宜陸聚、宋興祖的結果。

“而若是忍上兩天,然後再拔營南下。待到那時,一來我軍養精蓄銳,二者南下的燕軍久攻徐州無果,想來也必早已疲憊,無力再與我部爭雄。所以,等咱們抵達徐州城下時,最多他們也就是隻能眼巴巴地看著我部逞顯威風,定然無力阻擾。暫忍一時之氣,留待明日揚威,不是更好麽?”

常遇春聽了,覺得馮、蔡兩將言之有理,這才勉強把怒火按下。一門心思等著過上兩天,便尋個借口拔營南下。

卻又萬萬沒有料到,燕軍雖無劉伯溫的妙計,但是卻有潘賢二的奇計,居然隻用了一天不到就攻克了徐州城池!

捷報傳來日,燕軍歡天喜地,常遇春險些氣得昏厥。

他大叫一聲:“叫俺如何與主公交代?”盛怒之下,血衝頭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隨即披掛整齊,驅馬提戈,點齊諸將,就要去尋“趙過小兒”廝殺。

當時情形真的很危急。

不但吳軍上下、滿營鼓噪;無論將、士,盡皆披甲。而且在消息傳入燕軍營後,佟生養諸將亦皆披甲,齊至中軍,皆大呼請戰。眼見著一場內訌與火拚在所難免之際,潘賢二又上奇計,與趙過耳語一番。

趙過遂隻帶了十個隨從,馳入遇春營中。

常遇春把長戈橫放鞍前,踞坐馬上,左右皆虎狼之將,前後俱驍悍之卒。他怒視著趙過,殺氣騰騰地問道:“小賊還敢來俺營中?”

“聞、聞將軍營中生亂,所以俺特地過來看看。”

“俺營中非是生亂,而是正欲尋你廝殺!”

“正、正欲尋俺廝殺?卻是為何?”

“哇呀呀,氣煞俺也!兀那小賊,你還裝傻?”

常遇春拿起長戈,往徐州方向指了指,叫道:“前幾天你來俺營中,用酒把俺灌醉,然後、然後,……。”想痛罵“小賊奸詐”,騙取了徐州,然而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口。無論怎麽樣,盡管燕、吳兩軍都已經知道了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意在徐州”,可到底沒有辦法明說。

他咆哮著叫道:“……,廢話不必多講。小賊,你若是條漢子,且回營去。咱們沙場上見!”

“將、將軍不辭千裏,馳援我於單州;身、身先士卒,與韃子戰於城郊。半、半日間,三合三勝。敗、敗賽因赤答忽如敗土雞瓦狗,逐王保保如逐野兔走稚。將、將軍之神威,人所共見!過、過雖庸才,亦非常仰慕。……,所、所以能今有單州之勝,實全賴將軍。對、對此,俺感謝還來不及,又怎會肯與將軍廝殺?如、如果是因為有什麽地方得罪了您,因此致使您發此雷霆之怒,還、還請您直說。俺一定改之。”

“你,你!好一個結巴子,真難言善道哉!”發怒之下,常遇春的方言又出來了,話尾後頭帶了個“哉”字。

趙過從馬上下來,長揖行禮。

他沒有穿鎧甲,隻穿著便衣,故而能夠此行大禮,堅持著說道:“將、將軍若是對俺有何不滿,但請直言。……,但、但請直言!”

常遇春氣得七竅生煙,催馬向前,用長戈虛虛指向他的脖頸,說道:“你若不肯回營備戰、與俺廝殺,便也就不用走了!左右,來人!”

左右諸將、前後虎賁齊聲應道:“在!”

“將這小賊拿下,就地砍了!頭懸轅門,然後再出營去與燕賊廝殺。”

還真的有人就提刀拿槍地來捉趙過。

隨同趙過入吳營的十個親兵頓時緊張,隻聽得“嘡啷啷”一片響聲,盡皆刀劍出鞘。一時氣氛,劍拔弩張。

趙過收回長揖,挺胸直立,揮了揮手,示意親兵們將兵器收起,絲毫不加畏懼地繼續與常遇春說道:“將、將軍千裏赴援,助我大勝單州。上、上則我家主公,會對將軍以及吳國公十分感謝;下、下至天下百姓,也肯定會對將軍以及吳國公交口稱讚。

“過、過雖不才,卻也不敢因為將軍的一時恚怒就與將軍刀兵相見,從、從而使得這麽一件好事,這麽一件不但令天下讚頌、而且有利你我兩軍盟好的好事兒變成壞事,進、進而導致天下人、尤其是韃子的嗤笑。

“若、若是將軍果然盛怒難息,而隻有俺的首級才能使您平息怒火的話,……。”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慷慨地說道,“為、為了不使你我成為天下人的笑柄,為了你我兩軍的盟好,過、過雖一頭,有何惜焉!”

繞來繞去,把話扯到了吳軍與燕軍的盟友關係上。隻要能平息將軍你的怒火,為了兩軍的交情,我趙過雖然隻有一個腦袋,但是也絕不可惜!說完了,他扯開衣領,露出脖子,視死如歸地說道:“請、請將軍取之。”

說到底,常遇春隻是個帶兵的將領,在盛怒的情況下,他可以不顧一切,但一旦明白過來如果與趙過交惡,便涉及到了燕、吳兩軍的盟友關係,就不得不冷靜下來了。他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就算朱元璋並沒有真心與鄧舍結盟,可撕毀盟約也得朱元璋決定,而不是由他開始。

常遇春圓翻怪眼,瞪了趙過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氣餒,重重地“哼”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長戈收回,重新放在鞍前。盡管冷靜了下來,知道不能與燕軍開戰,但是卻也實在不想再看見這個奸詐的小賊。

他撥馬轉走,丟下了趙過不理不會,怒氣衝衝地自歸中軍去了。他這一走,留下的吳軍將士沒得軍令,誰也不敢再去為難趙過。

趙過站在原地不動,便就在數百上千、持戈舉槍的吳軍驍勇虎視眈眈地環繞下,向著常遇春走的方向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禮,隨後方才徐徐上馬,依舊領了那十個親兵,出營離去。

歸營後不敢大意,怕常遇春最終怒氣難平,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不肯吃了這啞巴虧,真要負氣前來尋事,未免不美。因此傳下令去,三軍戒備。

戒備了足足一夜。第二天上午傳來消息,說吳軍拔營撤走了。

吳軍這一走,少了個麻煩;但是卻也因此多了個麻煩。——先是前兩天走了楊、胡數千人,接著現在又走了吳軍數千人,圍城的部隊一下子不太夠了。又用了一天多時間,重新調配各營,圍攏單州。

故此,當鄧舍催促他“速克單州”的令旨到時,他是剛剛重新布置好再度圍城不久。

召來諸將,他說道:“主、主公有令,命我軍速拔單州。徐、徐州既下;且兩個時辰前,探、探馬送來軍報,說、說吳軍也已經過了黃河,我軍算是去了後顧之憂。這、這總攻單州也的確到了該開始的時候。”

正說話間,帳外腳步急促,一人闖入帳內。

諸將看時,見卻是駐紮在成武、楚丘間的傅友德餘部遣派過來的一個信使。

“何、何事來報?”

“報大人,搜得王保保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