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逃出楚丘後,本想直接去成武的。
他這個人,年紀雖然不大,才不過二十出頭,但性子卻十分的堅韌,不肯輕言失敗。若是果真被他走去了成武,成武現還有數千的元軍,與單州的閻思孝裏外呼應,也許真的還有可能堅持到李察罕援軍的到來。
然而卻是可惜,因了趙過、潘賢二及時遣人把住了楚丘通往成武的各條道路,他想盡辦法,終也還是沒有能進入成武。無奈之下,又再加上燕軍的追緝越來越緊,他隻好放棄了這個打算,轉往南行,然後折朝西去,根據最新的情報,已經出了濟寧路,往晉、冀去了。
來送軍報的信使不但帶了這個情報,還帶來了另一個情報:“李察罕親率大軍,日夜兼程,直奔濟寧路而來,距離單州已隻有三四天的路程了。”
可謂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王保保已經遠走,短日內不會再帶來麻煩。壞消息是察罕帖木兒將至,若不能在三天內取下單州,濟寧之戰的成果勢必將前功盡棄。不過,趙過、潘賢二卻絲毫沒有因此而緊張。
因為單州早成囊中之物。
無論好消息也好,壞消息也罷,知道的隻有燕軍,而至於單州守軍,因為城池被圍了個密不透風、裏外斷絕,對這些當然是根本無從知曉。並且自從將賽因赤答忽五花大綁地拉著在城下轉了幾圈、並以及將虎林赤、白鎖住等元將的首級出示給城中看後,城中的守軍更早就是人心惶惶。
隻需一場總攻,便能輕易克城取勝。
徐州已取,吳軍已走。趙過在聽完了這兩條軍報後,麵如沉水、神色不變地下達了軍令:“即、即傳令三軍,發起總攻!”
一邊是休養多日的精卒虎賁,一邊是人心惶惶的孤城守軍,雖有閻思孝的垂死掙紮、雖也有一些忠誠李察罕的元軍將領之負隅頑抗,但人力又怎能與天相爭?總歸是濟寧路的元軍大勢已去,燕軍卻士氣如虹。
不到半天,單州就宣告失陷。
當城陷之時,隻見城外燕軍的旗幟漫山蔽野,喊殺聲響遏行雲,東、南、北各門,七八個營頭都爭先搶入,想要奪一個“先登入城”的首功。
能夠在城陷後搶奪入城首功的,可以想象肯定都是各部精銳,在攻城時打的皆為先鋒位置,要不然也沒有機會離城門這麽近。
既為精銳,其所帶隊之將校不用說,定然俱為鄧舍心腹,所以大部分營頭的營將都是上馬賊老人,也有一少部分乃後起之秀,而其中最耀眼的當數佟生養所部旄頭騎。
隻見成百上千的戰馬疾馳,掀起塵煙滾滾;衝在前頭的一水兒白袍白甲,奪人眼目。大旗招展,橫出戈矛如林。佟生養一馬當先,衝在最前,大呼叫道:“先入城者,賞!先破韃子將府者,賞!活捉閻思孝者,重賞!”
亂世之際,首重軍功。而軍功裏邊,攻城略地又是頭一等的大功。而又在攻城略地裏,先登入城則又是首功。如能搶下首功,不但會得到重賞,而且肯定會對以後的升遷大有幫助。有這種種的好處,也難怪各營拚命。
此時如果從高空中望下去,則可以看到偌大的單州城裏狼煙滾滾、火光衝天。
元卒敗軍如山倒,大多數都或者丟掉兵器、或者卸下鎧甲狼狽亂竄,有的衝入民宅,希望能藏起來僥幸保住一命;有的結夥成群,指望能衝出城去、逃個生天。
亂成一團的局麵下,也有鬥誌比較頑強的少部分,由本部百戶抑或千戶組織著,沿著街道且戰且退,但他們麵對的是已然入城的優勢燕軍,卻就好比螳臂當車,再不要命的浴血奮戰,換來的也隻是同袍越來越少。
有的將校投降了,垂頭喪氣地被繳去兵器押解成俘。有的將領自刎了,橫屍街頭而腦袋被搶去當作軍功。滿街屍首、血流成河。
跟隨在入城的各營後頭,又有十餘個騎士分別通過各門馳入城中。這十餘騎皆黑色衣甲,一手控韁,一手高舉一麵小旗,一麵馬不停蹄地越過絡繹進城的各營,一麵不斷地大聲喊叫:“左丞大人嚴令:入城諸軍,除追剿殘敵外,不許濫殺無辜!有敢殺一百姓、有敢搶一百姓者,斬!”
緊隨其後,又是數十騎。
這數十騎也都是黑衣甲,拿的也都有小旗,隻不過他們的小旗並沒有拿在手中,而是插在了馬頭。除此之外,每一騎皆手提馬刀,來回馳行在各營之中,凡是見有敢違軍令、騷擾百姓的,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刀。
海東軍紀森嚴,對這些傳令官、軍法官,老兵們早就司空見慣。幾乎每一次破城後,都會來上這麽一出。不過,盡管每次上演的似乎都是同一戲碼,但細細比較下來,還是各有不同的,——關鍵要看帶軍主將是誰。
主將不同,執法的嚴厲程度也就不同。
趙過執法,固然很嚴格,但充其量也就是“嚴明”。軍中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陳屠子、張剃頭、李閻王”,講的乃是陳虎、張歹兒、李鄴三人。這三個人執法,已經不但是“嚴明”,也不止是嚴厲,簡直嚴苛。
其實要說起來,之所以他們三人執法“嚴苛”,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張歹兒、李鄴,一個鎮守雙城,轄地內各族混居,民風剽悍,長期與女真人、高麗人打交道;一個是久戍遼西,很長時間以來都是遼東的最前線,與世家寶戰事不斷;而陳虎坐鎮遼陽,責任更加重大,並且北邊數十裏外就是沈陽納哈出,再往北去,則即為蒙古各部。
古人雲:亂世重典。所以,他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單州城破,生擒閻思孝,斬首千餘,俘虜兩千多人。
獲勝當天,趙過留下了潘賢二坐守城中,又親率佟生養諸將轉戰成武。成武守將嚇破了膽,望風而遁,半路上被傅友德餘部截擊,大敗而潰。不到兩天,接連克獲兩城,總計殺敵一千六百多,俘虜三千出頭。
至此,濟寧全路再無元軍身影,已然悉數落入海東手中。
……
晉寧路,碗子城。
碗子城位於澤州城南九十裏,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太行八陘”中的一個上。“陘”,即山脈中斷的地方。
“太行山首始於河內,北至幽州,凡有八陘,……”。
一條太行山,南北延袤千裏、峻嶺相連,將蒙元的腹內分為東西兩塊。東邊是晉寧、冀寧等路,西邊是彰德、廣平、順德、真定以及濟寧諸路。而又在彰德路這裏,太行山轉往西去,又將晉寧路與南邊的衛輝路、懷慶路隔絕了開來。
晉寧等路現屬山西;廣平等路現屬河北;彰德、衛輝、懷慶等路現屬河南。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太行山正處此三省交界的地帶,把這三個省天然地分開了。而不管是從哪一邊想進入另一邊,可行的道路大體而言,最重要的就隻有八條,即為“八陘”。
“太行八陘”中,第一陘為軹關陘,舊址在今河南濟源市東,“關當孔道,因曰軹關。形勢險峻,自古為用兵之地”。
第二陘喚作太行陘,在今河南沁陽縣西北,“陘闊三步,長四十裏”。沿陘直上,可至今山西晉城南的平陽關;沿陘南下,則可直抵今河南洛陽東的虎牢關,“北達京師,南通伊洛”,乃是從山西逐鹿中原的一條要道。
這碗子城,便就處在太行陘上,據說是唐時名將郭子儀所築。“太行絕頂,群山迥匝,道路險仄,中建小城若鐵甕。唐初築之,以控懷、澤之衝,其城甚小,故名;又以其山險峻,形如碗然,雲碗子城。”
至正十八年,時占據山東的王士誠曾越過太行、北入晉寧,察罕帖木兒與戰,大敗之,然後分兵屯駐澤州,“塞碗子城”。從那時起,碗子城就成了察罕的一個軍事重地。
盡管說,他的勢力已進入廣平、順德、濟寧諸路與高唐等州,但是因為這些路、州並沒有太過險要的所在可以把守,故此說,他對山東紅巾軍的最後防線其實還是在碗子城。
隻要碗子城、或者說“太行八陘”不丟,山東紅巾軍就沒有西入的道路,他在晉、冀就穩若泰山。
趙過、潘賢二攻克單州、成武後的第二天,碗子城接連先後來了三批人。
第一批乃數千人的士卒,正為千裏馳援濟寧而來的察罕軍。第二批有百餘人,也都是元軍的鎧甲裝扮,卻則是放棄濟寧而走的王保保。第三批隻有兩人,卻是從曹州來的信使。
三批人前後腳到。前腳察罕帖木兒才剛入駐軍的千戶府,後腳王保保與信使就也來到。
聞得王保保出現,李察罕顧不上休息,立刻叫快進來。王保保進入府中,見到李察罕時,看到他連衣甲都還沒有換。
父子兩人相見,心情各有不同。王保保又是羞慚,又是愧疚,拜倒在地,伏首說道:“孩兒無能,沒有守住濟寧。不但戰敗丟地,辱了父帥的威名,並且十萬雄師如今就隻剩下了這百十人。願領軍法!”
李察罕把他扶起,上下細看,見他除了氣色不太好外,似乎並沒有太重的傷創,頓時放下了心,把住他的手臂,笑道:“你單州之敗,老夫已知。自古沒有百戰百勝的將軍,一敗而已,何必沮喪!”
“父帥!”
王保保越發羞愧,掙脫了李察罕的扶持,重又跪倒在地,叩首說道:“十萬大軍隻逃出了孩兒一個!虎林赤、白鎖住、八不沙、蔡子英,乃至趙恒趙先生都或成賊俘,或者戰死在了疆場,包括孩兒生父,……。”
說到此處,他不覺淚下,哽咽不止,語不成聲,隻是連連磕頭,說道:“孩兒無能!喪我雄師。孩兒無能!喪我王土!孩兒無能,坐視生父成為賊俘而居然不能救之!不能克賊,是為不忠;不能救生父,是為不孝,本早該自刎以謝罪,所以仍厚顏來見父帥者,非為其它,唯欲求父帥從嚴定孩兒之罪,以明示父帥之軍法嚴明。使三軍警惕!”
察罕帖木兒也不好受。
十萬精銳喪於一旦,濟寧全路盡落敵手。而且不但如此,賽因赤答忽、虎林赤、八不沙、白鎖住等皆帳下猛將,趙恒、蔡子英則俱幕府智囊,如今也都盡數折損。何為損兵折將?這就是損兵折將!
他長歎一聲,說道:“單州之敗,固然有你的責任,但是卻也有老夫的責任啊!本以為有你、有賽因赤答忽等人在,再不濟,也能與趙過小兒打個平手,卻萬沒料到,老夫竟是小覷了此賊!……,料敵不明,此是我之錯也。……,吾兒,你不必太多自責,快快起來吧。”
王保保不肯起身,固請責罰,說道:“孩兒喪師辱國,若不加治罪,何以服三軍?請父帥嚴懲!”
李察罕馳騁河北,威震江南,名號到處,能止小兒夜啼,若論威風,天下英雄真的是無人能及,然而說到底,他現如今卻是一個父親的身份,一向寵愛的兒子戰敗歸來,固請責罰,他又怎麽下得了狠心?
旁邊李惟馨在場,這時插口說道:“主公,小將軍言之有理。此番濟寧之戰,小將軍盡管驍勇敢戰,但是卻不幸先有巨野之敗、繼而單州之敗,失我十萬甲士,丟我一路之地,並連帶盡喪軍中將校,逃出來的隻有百人。主公一向賞罰嚴明,如果偏偏這一回絲毫不加懲處,怕說不過去。於三軍何!於將士何!將士知道後會怎麽想呢?”
“……,先生所言固是,然而老夫卻做不得嶽武穆!”
嶽飛的軍法很嚴。有一次,嶽雲練習騎馬重鎧下坡,不慎摔倒在地,人仰馬翻。嶽飛大怒,斥道:“前驅大敵,亦如此焉?”當場下令要將其斬首,後因諸將勸說,改打了一百軍棍。又在郾城大戰中,嶽飛命嶽雲首先領兵貫陣,以寡擊眾,出戰前,警告說:“必勝而返。如不用命,吾先斬汝!”
軍紀固然應當嚴明,可嶽飛千古名將,卻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
察罕舔犢情深,眼見王保保哽咽哭泣、執意求罰,卻不但硬不起心腸來,反而越來越心軟,和聲說道:“吾兒,你快起來吧!不就是一次單州之敗?老夫聽說趙過小兒雖圍單州,卻不肯急促取城,反得隴望蜀,分出了數千精銳去打徐州。自入濟寧以來,紅賊曆經大戰,本就疲憊,如今自不量力、更且分兵,老夫斷定彼雖獲勝,現下卻定然也早為強弩之末。而今吾親率精銳八千,馳援單州,至多兩三日就能抵達。到時候,以我雪恥之軍,敵爾疲憊之師,勝則必矣!”
他再度扶起王保保,笑道:“等我與趙過小兒決戰時,吾兒可為先鋒,戴罪立功!”
正說話間,堂外有人來報:“曹州信使。”曹州緊鄰濟寧,在濟寧的西邊。成武、楚丘,就都是屬於曹州管轄的。
李惟馨聞言,神色一動,知道定是有單州的最新軍報送來,當下代替察罕說道:“叫他進來吧。”
信使風塵仆仆,入來堂內,拜倒在地,高聲說道:“急報!”
“講來。”
“紅賊前日陷單州,昨日取成武。”
“啊?”
“現今曹州守軍不足兩千,皆在曹州城中。如果紅賊繼續趁勝北上,恐怕濟陰也是難保。軍情十萬火急,請大帥速發援軍!”
曹州的城縣不多,隻有楚丘、成武、定陶、濟陰、曹州幾座。定陶、濟陰、曹州都在成武西北。聽到單州、成武已失,王保保羞慚到了極點,狠命磕頭,叫道:“孩兒無能,求父帥責罰!”
察罕問李惟馨:“以先生看來,現今之計,該當如何?”
“曹州乃天下之中,為四達之衝,南臨淮泗、北接河北,位處濟兗要道,遙控汴宋之郊。曹州若是有失,則汴梁必定生事!”
曹州,即菏澤,古有“天下之中”的美譽,地處中原腹地,四通八達,南下可至淮泗、北上則入河北,最關鍵的一點,它離汴梁不遠,大約三百多裏。固然,成武、楚丘距離汴梁也不遠,可隻要曹州在察罕的手中,燕軍側麵受敵,就肯定不會敢長驅南下、攻打汴梁;然而一旦曹州有失,燕軍後顧無憂,便就隨時可以出現在汴梁城下。
汴梁乃北宋都城,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察罕好不容易才從小明王、劉福通的手中將之奪回,當然斷然不肯再有丟失的。
李惟馨接著說道:“金陵朱賊陳重兵,屯河南,雖以常理言之,在如今的形勢下,他應該不會有覬覦汴梁之意,但事無絕對,萬一他與燕賊聯手,一個從曹州南下,一個從濠州北上,並及安豐偽宋亦出殘兵協助,則我汴梁危矣!因此,在下以為,當今之計,唯有一條。”
“速援曹州?”
“正是!”
軍情如火,不能細思了。察罕當即就要下令,李惟馨卻又將之攔住,說道:“主公!馳援曹州前,還有一件事需要做。”
“什麽?”
“小將軍兵敗,致使我軍陷入被動。若無懲罰,難以服眾啊!如今曹州告急,正需要將士發奮、三軍用命之際,無論如何,請主公對小將軍稍作懲罰吧!”李惟馨也跪拜在了地上,說道,“請主公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