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體乾雖然是個太監,但是他又深厚的學識,看得清楚朝廷的大局、明白自己的本分。他看著胖太監李芳,這個李芳好像還有些懵懂,王體乾猶豫了片刻說道:“這事兒、還得我親自去見太後。”
李芳急忙點頭道:“還得老祖宗去才說得清楚,萬一小的把事辦砸了,可不知怎麽才好好。”
王體乾遂站了起來,出門坐轎去宮裏頭,李芳隻能跟在轎子後麵走路。能在宮裏坐轎的人,整個天下不會超過五個。
王體乾在乾清門外下轎,剛剛走進乾清宮,就聽見西暖閣那邊傳來了叮咚的琴聲……一定是餘琴心又在教太後彈琴了,太後也不怎麽理政務,在漫長的日子裏,對音律感興趣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這是一曲高山流水,不出半炷香功夫,王體乾就聽出這曲子不是太後在彈,肯定是餘琴心,因為這曲高山流水很特別,隻有餘琴心會這麽彈。他走上乾清宮西暖閣的天橋後,吩咐外麵侍立的太監先別通報,曲子剛彈到一半,去打斷它的話很顯然不好。他站在天橋上側耳靜聽了一陣,王體乾也是一個很懂音律的人。
高山流水有許多流派,王體乾都一一細數得出來,但是從來沒有哪個流派像餘琴心這樣彈。倒是可以說餘琴心自創了一個流派,但是王體乾有點無法理解的是,餘琴心為什麽故意在某些調上故意加重手法,十分影響流暢。
接近尾聲的時候,王體乾便對旁邊的一個小太監說道:“一會琴聲停了,你就趕緊進去稟報太後,老夫有事求見。”
“是,老祖宗。”
過了一會,那太監進去稟報出來了,對王體乾躬身說道:“老祖宗,太後叫您進去呢。”
王體乾應了一聲,抖了抖身上的蟒袍,又抬手整整衣冠,鄭重其事地走進暖閣。他一進去,便遠遠地跪下請安。
張嫣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體乾,回頭對餘琴心說道:“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先回去。”
隻見餘琴心梳著桃心鬢、下巴尖尖臉蛋分外秀氣,而她穿著的一身雅致的淺色長袖襦裙、正和這暖閣裏古色古香的雕窗紅木相應成輝:古典的室內環境,古典打扮的美女,都讓這乾清宮暖閣裏的情景、如春色般華貴美麗。
餘琴心彎彎膝蓋,對張嫣作了個萬福,脆生生地說道:“是,奴家先行告辭。”說罷小步倒退著走了一段距離,然後才轉身向門口走去。
當她經過跪在地上的王體乾身邊,輕輕轉了轉頭,但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停留,徑直出去。在這一刻,王體乾心裏突然有些異樣,他也不知自己在心裏應該感歎、還是應該傷感。
原本王體乾以為餘琴心是他的心的依靠,原本他把她當成了知音、親人、伴侶……但是,一旦出現了裂痕,就算最後可以諒解,卻再也回不到最初了……人生若隻如初見,隻是一句夢話。
王體乾跪在地毯上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到了旁邊的一道屏風,上麵繡著花瓣點點,突然他有種感覺,知音、情意……又或是愛情,是不是真如落花一般呢?應該是這樣的吧,不然從古到今也不會有那麽詩人用落花流水來形容愛情了。落花、流水,美麗、而短暫。
就在這時,張嫣的話把王體乾的情緒給驚醒。張嫣輕輕招了招手說道:“你平身吧。到這邊來坐,離得遠了、哀家聽不真你說話。”
張嫣不緊不慢地把剛才彈琴的時候戴著的護指摘了下來,重新戴了一副指甲,這副又長又尖的隻見上麵鑲嵌著珍珠、閃閃發光,讓她原本就纖長白皙的手指更顯嬌嫩貴氣。張嫣的做派越來越像一個太後了,雖然她還不到二十歲,環境和身份,確實對人的影響很大。
王體乾拜謝之後,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躬身走上前去,在太後的玉塌下首的一條凳子上站定,他顧不得坐下,先從袖子裏把裏麵的那份奏章摸了出來,遞了過去,說道:“今兒下午奴婢一直在司禮監辦公,看到了這份奏章,奴婢不敢批紅,就送回宮裏、請太後再看看。”
張嫣興趣索然地說道,“你在司禮監的時間也不短了,朝廷裏的事兒,你就和張閣老商量著辦就行。”
王體乾不動聲色道:“這份折子正是張閣老上的。”
“哦?”張嫣聽罷來了一些興致,隨手接過王體乾遞過來的奏章,滿懷著期待的心情翻開來看,但是她很快就有些失望,奏章裏並沒有說什麽有趣的事兒,不過就是要改革京營為官廳而已。裏麵例舉了變製的具體步驟、並詳細闡述了理由論證改官廳的好處。張嫣對於朝國家大政剛略並不感興趣。
王體乾仔細觀察者張嫣那張俏麗鵝蛋型的臉蛋上的表情,很容易就猜出來,張嫣不僅沒看明白張問的布局、而且對這種事沒有什麽興趣。他便急忙趁著張嫣徹底厭煩之前、提醒道:“太後,這份奏章表麵上是政務,骨子裏是權力。”
太後對政務不感興趣,但是對權力是有興趣。這個王體乾心裏很清楚。
果然張嫣聽罷眉頭輕輕向上一挑,她的心裏突然被什麽東西觸動了一下。她想起了昨天去看任太後(任貴妃)的情形,任太後披頭散發,人都老了一頭。任太後貴為太後又怎麽樣、是皇帝的生母又怎麽樣?一旦手裏失去了權力,就被人軟禁在冷宮裏,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狼狽不堪、人不人鬼不鬼。讓張嫣最有感觸的是,任太後以前長得很漂亮,但是才在冷宮裏呆了幾個月,就變成了那副模樣,魅力全失、青春和美麗都隨著權力遠離了她。
張嫣絕不願意變成任太後那樣,她很愛美,如果她變得那麽醜,真不如死了還好。
於是張嫣便沉下心來,認真地問王體乾道:“你給哀家說說,這份奏章和權力有什麽關係?”
王體乾輕輕轉過頭,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奴婢。張嫣見狀,抬起她那戴著珍珠指甲的手,輕輕揮了揮,太監宮女們便紛紛執禮倒退著出了暖閣。
“太後……”王體乾放低聲音說道,“日前南方兩營兵馬幾萬人入調京師,這份奏章又是關於京營改官廳的事兒。這麽一聯係,很顯然張閣老是想把南方軍整編進京營中去……所以,改官廳,是增大內閣權力的一個步驟。權力是此消彼長的東西,內閣權力大了,皇權就弱了。所以奴婢才說這份折子實際上說的是關於權力分配的事。”
“原來如此。”張嫣頓時鬆了一口氣,“內閣不是張閣老在執掌嗎?宮裏和內閣,哪邊權力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張嫣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所有所思地說道:“如果這份奏章批不了紅,張閣老恐怕會很急吧?”
王體乾躬身道:“張閣老肯定會很著急……不過奴婢認為,張閣老畢竟是太後的人,這種事隻宜暗示張閣老遵守規則,不宜對抗。朝廷外麵還有許多不見待咱們的人,咱們要是現在在內部出問題,是十分危險的。”
“嗯,哀家知道了。”張嫣捏著手裏的奏章,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她的心情好像很好,笑著對王體乾說道:“你把這份折子送回內閣去,別批紅了。”
王體乾疑惑地接過折子,小心地問道:“那要怎麽回複張閣老呢?是叫他重新票擬,還是反對改官廳呢,又或是……”
張嫣搖搖頭道:“什麽也別說,還給他就是了。”
“是,太後英明。”王體乾心裏麵老惦記著權謀,以至於他突然醒悟,太後這樣做還算妥當。還回去,但並沒有表態不支持張問的政策。
……
張問在內閣收到宮裏麵還回來的奏章時,很是納悶,奏章既無批紅、又無意見,這葫蘆裏麵賣的是什麽藥?
而且張問也有些措手不及,以前他票擬的任何奏章,從來沒有不批紅的時候,怎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宮裏就拒絕批紅了呢?他此前布局的時候壓根就沒考慮過宮裏拒絕批紅這樣的可能性,所以現在事情發生了,他還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時首輔顧秉鐮敲門進了張問的值房,拿著幾份他不能擅自決定的奏章來找張問商量。張問見著顧秉鐮,便說道:“元輔,咱們上書改官廳的折子,宮裏邊沒有批紅。”
顧秉鐮也十分吃驚,因為新皇繼位以來,內閣的票擬從來都是全部批紅、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
顧秉鐮看了一眼張問麵前放著的折子,張問會意,便拿了起來遞給他說道:“您看看,裏邊沒動過,咱們怎麽送上去、就怎麽送回來了。”
張問想了想,又說道:“太後不可能看出折子裏的文章,恐怕是王公公在旁提醒。”
顧秉鐮不解道:“難道王公公……”
“這個不能怪王公公,他是司禮監掌印,在朝政事務上從旁提醒太後、是他的職責。”張問豁達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