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山考察回來,朝廷立刻收到了六科給事中趙大才的一本彈劾折子,折子從各機構轉悠一圈之後,到了內閣。
張問翻開折子一看,彈劾的對象是沈家財團,奏章上通過引據各種風水相術,說西山煤礦挖得太深,挖到了“龍脈”。
這不是扯淡嗎,張問向來不信玄學,便隨手丟到了一邊。過了一會,內閣首輔顧秉鐮到張問的值房來商量政務,見桌子上有本折子,便拿起來看了一遍,頓時說道:“這折子不簡單。”
“龍脈之說子虛烏有,況且我大明的陵墓並不在西山,西山煤礦和龍脈有半點關係麽?證據不足,批複斥責就可以了。”張問不以為然地說道。
顧秉鐮道:“這本折子確實沒有什麽道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趙大才此人是三黨的人……”
“哦?”張問沉吟道,“我對他倒是沒有印象,真是三黨那邊的?”
顧秉鐮沉聲道:“老夫親眼聽見他在上朝時稱呼孫尚書為恩師,確是三黨那邊的無疑。”
“你是說……這本折子是投石問路?”張問道。
投石問路是明朝廟堂陽謀的常規招式之一,常用於黨爭,也就是想要攻擊對方的時候,先弄一件小事出來試試水,故稱“投石問路”。像顧秉鐮這種官場老油條,自然一眼就看出來了,而張問也很快醒悟過來。
顧秉鐮道:“恐怕是這樣。前幾日張閣老去西山考察煤礦,親眼目睹了路軌省時省力的狀況,工部的官吏也詳細地統計計算,於是援助西北先路軌的事兒眼看是利大於弊……新浙黨一開始就主張修路軌,而三黨極力反對,如此一來,新浙黨將在西北大略上占據絕對優勢。三黨自然不會讓對手好過,這彈劾的折子,應該就是先惡心一下新浙黨,再圖謀反擊。”
張問聽罷點頭道:“元輔言之有理。”
就在二人商量的時候,一個吏員在門口說道:“稟張閣老,乾清宮執事牌子李公公求見。”
張問放下趙大才的奏章,說道:“帶他進來吧。”
不一會,李芳便急匆匆地奔了進來,他那白胖的臉上泛出了奇怪的腮紅,額頭上也是細汗,他一邊喘氣兒,一邊說道:“張閣老,出事兒了!”
顧秉鐮忙走到門口,把值房的門輕輕掩上,回頭說道:“李公公慢點說。”
李芳緩過一口氣,急道:“皇爺眼看不行了……”
“什麽?”張問大吃一驚,“前不久祭天的時候,皇上不還好好的麽?我記得就是你抱著皇上的吧。”
李芳哭喪著臉道:“可就是那次染上的風寒,皇爺太小,身子骨弱,吹了點風,回來就不吃不喝的。初時大夥都覺得是小病,叫來太醫開了一副藥調養,可沒想到,皇爺年齡太小,經不起這番折騰,一直就沒好過來,剛才太醫們說……”
張問也急得來回踱步,心道:要是小皇帝這時候去了,讓誰來當皇帝?誰能有一個兩歲不到的孩子好控製啊!更何況太後張嫣也算小皇帝的半個娘,張嫣完全可以合法地垂簾聽政,多好的形勢……要是小皇帝不幸夭折,這朝廷就難辦了。
過了片刻,張問說道:“李芳,你即刻去宮裏,把知情的太醫奴婢等看住,別讓消息外泄!沉住氣!”
“是。”李芳說道,“太後在乾清宮,張閣老趕快過去吧。”
顧秉鐮對張問說道:“張閣老,這事兒瞞得住一時,瞞不住太久,要是皇上真的薨了,很快就會天下皆知。”
“我知道……”張問緊皺著眉頭,“怎麽突然出了這檔子事?”
“咱們得早做準備才好。”
張問搓了搓手,說道:“元輔,您立刻下達內閣調令,讓南邊的章照和葉青成立刻返京!”
“好,老夫這就去辦。”
張問又道:“我得先去乾清宮一趟,元輔這事兒千萬別和任何人說!”
說罷,張問便急匆匆地騎馬去了乾清宮,一路上發現太監宮女神色如常,他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他進了乾清宮,聽得太監說太後在西暖閣等候,便上了天橋。
張問走進西暖閣,見裏麵隻有三個人,太後、張盈,還有太監李芳。
太後顯然已經屏退了左右,隻留下信得過的人。張問瞅了一眼李芳,心道:這種拍須溜馬的人,關鍵時候根本就是牆頭草,靠得住個屁。
張問便說道:“李公公,咱們分頭行事,你去外邊看著點,別讓人嚼舌頭。”
李芳聽罷便應了出去。
太後張嫣見到張問,就像抓住了一根稻草,臉上的恐慌頓時緩解了一些,她皺眉說道:“皇上吃什麽吐什麽,太醫束手無策,說皇上沒多少時日了,這可該怎麽辦?”
“如果皇上駕崩,自然由太後下詔另立新君。”張問沉聲說道。
太後低頭沉思許久,說道:“信王朱由檢是太上皇的親兄弟,按理應該立信王為帝。”
這時旁邊的張盈冷冷道:“信王身邊有一幫人,太監王承恩不是省油的燈,且有王府內的一眾嫡係文武人才。如果讓信王登基,他們為了鞏固皇權,我們這些人勢必就沒有好下場……要麽束手就擒,要麽與信王鬥,如果要和他鬥,為什麽要立他為帝養虎為患?”
太後道:“姐姐說的有理,但如果不立太上皇最親的人,恐怕天下人不服。”
張盈冷不丁說道:“相公大權在握,身邊的嫡係人才有文有武,何不立相公為帝?”
張問聽罷忙道:“我又不是皇家血脈,這哪裏是詔立,分明就是明目張膽的篡位!”
張盈道:“妹妹已經是相公的人了,如果讓相公做皇帝,不就能廝守在一起了?”她一邊說,一邊看著妹妹坐的那軟塌,實在是尊貴異常。
太後聽罷頗為心動,隻是擔憂道:“大明有國兩百餘年,突然篡位,會不會激起天下反抗?”
張盈說道:“我們沒有選擇了,如果不立信王,就等於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果立信王,勢必水火不容。唯有相公稱帝,才是先下手為強,有人不服,討伐便是。”
“此事不能太倉促!”張問沉聲道,“不說激起天下反抗,就是咱們內部的人,也不一定全都支持我稱帝……此事得從長計議。太後先穩住內宮,讓太醫盡力救治皇上,少安毋躁。”
太後點點頭應了一聲。
張問抱拳道:“臣還有其他事,先行告退。”說罷對張盈做了一個眼色,二人一起從西暖閣出來。
走回內閣衙門,張問和夫人上了樓梯,下令玄衣衛守在下麵,不得任何人上來。張問一邊說一邊低聲說道:“盈兒說得不錯,如果皇帝駕崩,我隻能篡位才有出路,但是先得辦幾件事,讓新浙黨的官員和西大營等將領都擁護我才行。”
張盈道:“這些人本來就是相公的人,他們為什麽不擁護你?”
“西大營的將領,還有西官廳等官員肯定會站在我這邊,就像黃仁直等人,他們連功名都沒有,全靠我的庇護做官。但是新浙黨那麽多官員,不一定會支持篡位,他們是有功名的人,誰做皇帝不一樣當官?這批人影響又極大,從中樞到地方,都有新浙黨官員,如果能獲得他們的支持,地方上的反叛會少得多……否則天下大亂,地方官各守州府不聽中樞節製,我們要多久才能平定?”
兩人上樓商量了一陣,依然不得要領。這事張問也不想和別人商量,畢竟是意圖篡位的大事,隻能和張盈說。他們是一家人,張問要是能做皇帝,張盈就是皇後,如果張問玩完了,張盈也沒好下場。
張問從袖子裏拿出趙大才的那份彈劾折子,又重新看了一遍,突然靈光一現,說道:“有了,這折子完全可以充分利用!”
夫人詢問究竟,張問便和她商量了一陣,分頭行事。
……
第二天上朝,張問便把折子拿了出來,讓給事中趙大才當眾宣讀。三黨的人一看這情景,覺得西北那邊的事兒還有得爭。
彈劾的折子投石問路,探明了路子,當即就有官員站出來繼續展開攻勢。那官兒自然也是三黨的人,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他說道:“據風水之相,西山地下水係和龍脈相關,挖煤影響了龍脈,朝廷應該懲罰那些開礦的人。”
新浙黨這邊的人聽罷,立時搞明白了三黨的意圖,他們心道:這會兒說礦山影響龍脈,那以後會不會說修路軌影響風水?
特別是戶部侍郎沈光祚,頓時就怒了,因為西山煤礦是沈家的資產,雖然不是他沈光祚的,但是牽連起來恐怕也脫不了幹係。沈光祚馬上就站出來指著那官員的鼻子罵道:“西山煤礦開了這麽久,以前沒影響龍脈,怎麽現在突然就有問題了,我看你們是機深誌險、居心叵測!”
那官員大義凜然道:“沈光祚,我問你,是煤礦那點蠅頭小利重要,還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重要,啊?”
沈光祚聽人直呼自己的名字,更是憤怒,當即就反罵過去,兩邊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