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沙盤教夫
申正時分,兩個陶罐裝滿鹵水,四捆麻也剝完了,小隊伍準備回返。雲敞的擔子改為兩罐鹵水,竹簍換到了明媽的背上,裏麵裝了三大束麻;雲裳拎了一個竹筐,竹筐裏也裝了一大束麻;唯有明誌最輕鬆,負責把一隻空竹筐帶回家。
小隊伍的成員有一句沒一句地絮叨著回到小院。明媽忙著將濕麻搭在院牆上晾曬,雲敞把一罐鹵水倒進鍋裏,雲裳在灶下打火添柴,準備煮鹽。
明誌在小院站了一陣,沒發現有需要自己搭手幫忙的活計,看看天色還早,便拿了柴斧掖進腰裏,和明媽打聲招呼就出了門,打算到石台訓練大半個時辰。
下了河床,踩著山石跨過山溪,準備循舊路上山之時,明誌聽見身後傳來雲裳獨有的清脆潑辣的喊聲:“小誌。你又幹嘛去?回來——不許亂跑!”原來明誌向明媽打招呼的時候,被她聽到動靜了。
明誌回過身,瞅著山溪對麵笑道:“雲裳,你不好生在灶下燒火幫忙,管我的閑事幹嘛?去吧去吧,我一大老爺們哪有不省得事的。”
“哎——你!”雲裳跺了跺腳,一躍跳下河床,身子在山石上閃了閃,像一頭小鹿般輕盈地跨過小溪,轉眼到了明誌麵前。
“哎,小誌,你怎麽一點都不聽話,莫非摔壞了腦袋轉了性子。”雲裳真的生氣了,俏臉掛著寒霜,腮幫子微微鼓起,星眸也失去了深邃朦朧的美麗,又惱又急地鼓瞪起來,狠狠逼視著明誌。
自家‘媳婦’被氣成這副模樣,明誌還是有些心虛,先自怯了場,討好地笑了笑,說道:“雲裳,其實我是閑不住,想出來隨便轉轉。嘿嘿!你有事盡管說,我聽還不行嗎。”
雲裳臉色稍霽,白了他一眼後說道:“小誌。剛才在湖邊我看出你有出山的心思,雖然娘擔心山外凶險,不想你出山,但是以我想——大丈夫誌在四方——你長大了若是還想出山,我們就不該阻止,應該想法成全才是。。。。。。。”
聽著聽著,明誌心頭驀地一熱,雲裳說得很樸實很直白,其中卻飽含著濃濃的、他最渴望得到的親情;他想說點什麽,嘴唇動了動,終究不忍心打斷雲裳。
“。。。。。。山外不像山裏,你這樣子以後出山肯定不成,不說要什麽六韜武略,無論如何需得識得字,讀些經書才成;所以,我決定從今天開始教你識字,字識得差不多了,你可以跟爹爹學些經書。”
“啊?對啊!我差點忘了這回事。”明誌一拍腦袋,經雲裳提醒他才恍然想起,古時候的字應該是繁體字,自己若不重新學習,鐵定會成為舊時代的文盲。
“在山裏過慣了,誰還記得讀書識字這回事。若不是今天提到出山的話頭,我也想不起來。”雲裳笑麵嫣然,明誌渴望讀書識字的模樣讓她非常高興,遂上前拉了明誌的手,喜悅地說道:“走吧——我們回去識字。你肯學最好,我隻讀過一本孝經,可以教你認識三四百字,不過你若學得好,爹爹肯定樂意教你六經的。”
被暖暖的的小手溫柔地牽著,明誌禁不住心神蕩漾,飄然間隨雲裳一道跨過小溪,又回到了小院。
“坐這兒等著。”來到納涼的石板前,雲裳將暈暈乎乎的明誌按坐下去,自己跑進灶屋,拿了一個簸箕又慌裏慌張跑出小院,等再回來時,簸箕裏已經鋪了一層細沙,細沙上還擱著一支樹棍。
“好啦,我回來了——”
似乎擔心明誌等急了,雲裳安慰著,蝴蝶一般翩翩走過來,在明誌身邊和他並排坐了,把簸箕放在兩人緊挨在一起的膝蓋上,然後拿起樹棍說道:“今天我教你孝經的第一句,有六個字,你若能學會就是個聰明的孩子,嗬,用心記好了——仲尼居曾子持。”一邊說著,雲裳握住樹棍,在簸箕上一筆一劃認真地寫起來。
“仲尼居曾子持。。。。。。仲尼居曾子持。。。。。。”明誌心裏默念,目光落在簸箕的沙土上,看了一眼後,他有些發傻。
在雲裳認真的勾勒下,細沙上現出了幾個不同的圖形,圖形各式各樣,像花像草又像畫,就是不像字,即使明誌認識的繁體字不多,他也能肯定這絕對不是自己印象中的繁體字。
幸虧有雲裳提醒,要不然以後鐵定是個文盲。。。。。。。道了聲僥幸,明誌遲遲挨挨地問道:“雲裳,這就是字?你寫的是什麽字體啊?”
“當然是小篆啦。除了小篆還能有什麽字體?”雲裳頭也沒抬,專注地在細沙上描畫。
“小篆?這是哪個時代用得字體?”明誌心頭一陣恍惚,感覺自己眼下所在的時代好古老好久遠。
“其實還有一種字體,因為那種字體太難,我沒教你罷了。”雲敞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他正從灶屋出來,煮鹽的活計被明媽接了過去。
雲敞臉上帶著回憶的神色,踱過來緩緩解說道:“始皇帝統一六合,欲使天下車同軌、書同文,遂命丞相李斯創立小篆,為天下通用字體;小篆筆畫過於圓轉,在木竹之上難以快速書寫,為了方便快速抄錄案牘,秦人又創立了一種隸屬之字體,以為小篆之佐助補充。時值今日,隸屬之書漸漸演變成常用字體,因為雲裳你是女孩子,所以我沒教你,倒不是世間隻有小篆一種字體。”
“原來現在隸書還沒開始流行起來。”明誌腦袋一陣發暈,忽然他心中一動,向雲敞問道:“嶽父大人,你原來做官的那個朝廷叫什麽名字?”
雲敞臉色一黯,悶悶地說道:“是新朝。”
“新朝?這不廢話嗎,漢朝亡了,接下來不是新的朝廷難道還是舊的朝廷?”
明誌一轉念,便想繼續追問,隻是沒等開口,雲敞先行說道:“小誌,讀書識字首要是用心,跟雲裳好好學吧,別貪玩。”說罷,不等回答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明誌有些無奈。盡管小院另外三位住客對他嗬護備至,但是他的新身份不僅年齡小,身材也小,小不點的形象沒辦法讓人認真對待。好在弄清山外世界的朝代不是急事,他年齡還小,距離出山闖蕩還早,以後有的是機會問詢。
目光從雲敞踽踽的背影上收回,明誌凝定心神向簸箕裏看去。雲裳畫符的工作已經完成,細沙上呈現出六個怪模怪樣的小篆。
“明誌跟我一起讀。仲——尼——居——曾——子——持——”樹棍依次向下移動指點,雲裳一字一頓地念。
“仲——尼——居——曾——子——持——”明誌瞪大眼睛,一邊隨雲裳念誦一邊暗自默記每個字的形狀結構。
現在的明誌是心智已開,頭腦靈活的肄業高中生,雖然初學古體小篆,卻比未曾啟蒙的稚童強得多;默念兩遍後,他向雲裳討來樹棍,在細沙上學著畫了起來,沒過多大一會兒,六個小篆就畫的似模似樣了。
感覺學得差不多了,明誌伸手將細沙上雲裳和自己的字跡一一抹去,然後一邊念“仲——尼——居——曾——子——持——”一邊寫出六個小篆。寫罷之後,他自感沒錯,便轉頭向雲裳說道:“雲裳,這六個字我會了,你再往下教吧。”
轉過頭後,明誌感覺到有異。剛才神色還很正常的雲裳此時兩頰緋紅,嬌*喘連連,又似興奮過度又像發燒病人。
明誌眨眨眼,納悶地問:“雲裳,你怎麽啦?莫不是身子不舒服?”接著,伸手去拭雲裳的額頭。
雲裳伸手將他探過去的手扒開,俏臉像花一樣盛開了,又驚又喜地笑道:“小誌,你真聰明!這麽快就學會了。好啦,好啦,我們來學下麵的。”
頓了一頓,雲裳收起笑容,拿過樹棍,一邊在細沙上畫,一邊輕聲吟讀道:“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訓—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訓—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明誌跟著念誦,用心默記。對於學過上百篇古文的高中生來說,孝經的句子並不晦澀,稍稍動腦想一想就能明白大致意思,背誦因此容易了許多。對明誌來說,有點難度的是辨認小篆,好在小篆是標準的象形字體,初看時感覺挺難,習慣後就不會覺得繁奧。
這一句有二十五個字,其中二十三個是生字。若是一般的啟蒙兒童隻怕需要一兩天時間才能掌握,明誌卻不會如此,他一邊吟誦,一邊用樹棍在細沙上描摹書寫,一刻鍾不到便將其中的生字筆劃完全掌握了。
再次抹平細沙,明誌操起樹棍,一邊念誦一邊工工整整地寫道:“仲尼居曾子持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訓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沒有一點滯礙,三十一個小篆很流暢地在細沙上顯現出來,明誌丟下樹棍,滿意地拍拍手:“雲裳。你看怎麽樣,沒錯吧。”
雲裳沒有回答,緊抿下盯著簸箕看得十分入神,她完全屏住了呼吸,鼻翼沒有一絲扇動,因為緊張,秀氣的鼻尖上沁出一層密密的細汗。
“雲裳。你又怎麽啦?”
明誌斜著膀子扛了扛,胳膊剛一觸到雲裳身上,她似乎如遭雷擊,劇烈地一顫,倏地直立站起。因為反應的太過匆忙,站起來的時候她忘了擱在膝蓋上的簸箕,咣當一聲,簸箕隨著她的動作掀翻在地。
雲裳對此恍若未覺,飛一般地向雲敞住的茅屋跑去,口中早早就興奮地大喊:“爹!爹爹——小誌好聰明,一會就學會了三十一個字。。。。。。”
明誌瞅瞅狼藉不堪的簸箕,再瞅瞅歡呼雀躍的雲裳,困惑地摸摸腦袋:學會三十一個字就算聰明?這種聰明也太容易了。
他不知道,對於沒有學前智力開發、沒有漢語拚音引導、沒有鋪天蓋地隨處可見的報紙刊物文化環境的古代啟蒙稚童來說,認字初始是多麽的艱難。因此他就不會明白,不到半個小時完全掌握三十一個小篆字體的生字在這個時代是多麽的不可思議。
“雲裳你說什麽?三十一個!”雲敞不敢置信的聲音在茅屋裏響起,緊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踢踏,雲敞奔出屋外,迫切地追問:“真的!?小誌這會學了三十一個字?”
“嗯!嗯!是的,爹爹,是真的呢!”雲裳頻頻點頭,俏臉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
雲敞身子倏地一轉,仿佛發現珍寶一般,目光灼灼地仔細打量明誌。
目睹這一幕,明誌驚得嘴都合不攏,隻一股勁地吸涼氣:這這這。。。。。。至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