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際露出一絲亮白,晨曦刺破黑暗,繹幕城四周景象漸漸清晰起來。
繹幕城外南、西、北三個方向,七百新義軍騎兵或五十騎一隊,或百騎一隊,次序散開,準備堵截漏網之魚。
繹幕城東南拐角和東北拐角,石青的一千五百騎親衛騎與左敬亭的兩千混編騎同時顯露崢嶸,兩支騎兵相對而行,如同捏合的兩把巨鉗,向城東聚攏會合。
繹幕城東。
距離東偏門三裏的原野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殺場,殺場之上,段思陪的五百死士還剩百十騎。他們被分割成七八塊,在十餘倍對手的圍剿下苦苦抵擋。
戰場再向東,權翼和一千八百名新義軍精騎在兩裏外列陣。戰場西邊的繹幕城下,三千多騎黎陽*精騎集結完畢,另有一千餘騎次第出城,不斷匯入前方戰陣。
段勤的眼珠子都紅了。他瞅遍沙場,也未能看到段思陪的身影。
“石青——段某此生與汝不共戴天!”
段勤嘶聲咆哮,揮舞著長槊,瘋狂地嚎叫道:“兄弟們!不管你們是‘國人’還是鮮卑人,還是匈奴、羌人——你們都是各部族最勇敢的好漢子。新義軍死心踏地跟隨冉閔,想你們死,想殺光各部族好漢,你們答應嗎!”
“嗚嗬——嗚嗬——”幾千胡騎或是舉槍或是舉槊,大聲吆喝。
“誰想讓我們死,我們就不讓他好過——兄弟們。隨段某殺進樂陵!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段勤長槊向東一指,爆喝一聲:“殺——”
“嗚嗬——殺!”幾千胡騎嘯叫著,如漫過堤壩的水波向東方席卷傾瀉。
事實上,還有近千胡騎沒有出城,但是段勤不敢再等下去了,否則,一旦兩側的新義軍騎兵趕至合圍,即便他能衝出去,身邊也不會有多少人了。
望著撲來的胡騎散兵線,權翼平靜的表情難得地起了些許波瀾。
段勤這股胡騎不到四千,數量比自己麾下精騎多了兩成,但是權翼有把握擊敗這股敵軍,隻是,石青要求的不僅僅是擊敗,而是全部絞殺,不得有漏網之魚。這就有些麻煩了,畢竟,對手是機動能力極強的騎兵。
權翼皺了皺眉,下令道:“吹號!命令前軍、左軍、右軍撤回來,在本陣之後歸建,布置第二道防線,堵截敵軍。”
號角吹響,剿殺段思陪殘部的新義軍騎兵偏轉馬頭,從左右斜掠而回,繞到權翼本陣之後歸建整頓。
權翼再次下令。“傳令後軍散開,布置第一道防線,阻截敵軍殘部向東逃躥。”
胡騎越來越近,其前鋒已經到達適才廝殺的戰場。權翼長槍一揚。“吹號!中軍出戰。纏住敵軍。”
雙方相距兩裏之時,新義軍的號角吹響了,為了方便阻截纏戰,一千二百騎沒有組成密集隊形,而是以十騎的小隊為單位,鋪出一條一裏寬的散兵陣線,迎著漫過來的水波衝上去。
雙方都是散兵陣線,這種陣勢相撞產生的衝擊遠不如密集陣那般激烈。隻有幾處泛起一些漣漪,濺飛幾點泡沫,大部分地方呈現的是一種‘交融’,兩股不同流向的騎兵潮‘交融’到一處,然後互相作用,互相反應。
“殺——”
厲嘯聲中,長槍馬槊紛飛,鮮血殘肢四濺。這是世界上最慘烈、最刺激、最壯觀的反應。
“快!快——”
石青拚命地拍打著戰馬,不住催促親衛騎,其實他知道,親衛騎已經跑出了最快馬速,再也無法加快了,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催促。段勤的意圖很明顯,他要在新義軍合圍前突出包圍,因此會拚命向前衝,決不會和權翼部糾纏。單憑權翼的三千多騎想攔住段勤太過艱難了。
“雷弱兒。汝率五百騎從正東方迂回包抄,阻截漏網之魚。”
“接令!親衛騎,隨我來——”雷弱兒吆喝一聲,向東北奔馳的馬隊一分為二,其中一千騎繼續向胡騎後背衝去,雷弱兒帶五百騎折向正東,準備迂回到胡騎前方阻截布防。
左敬亭的兩千混編騎在段勤突圍時也一分為二,一千騎沿城牆而下,剿殺絡繹出城的胡騎;一千騎折向東南,從北方襲去胡騎後背。
“衝——不要糾纏!”段勤揮槊連擊,招呼部眾向前突圍。
接觸的越多,段勤越感覺新義軍難纏,兩天來,他自詡為騎戰無雙的麾下胡騎突擊偵查時在新義軍騎兵麵前碰的頭破血流,他便知道新義軍騎兵不好對付;這一刻,對方一千二百騎迎戰他的近四千騎時,他體會的更加深刻了。
兩軍接戰之初,段勤希望挾帶著數量優勢,先行重創這股對手,以為兄弟報仇。哪知隻纏戰片刻,他就發現結果與希望相差的太遠。人數數量相差三倍的情況下,對方傷亡竟然和己方相差無幾。而若想重創這股對手,他不僅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還要付出時間。
段勤沒有時間糾纏,他要帶領大部突圍。對手似乎知道他的意圖,不顧死活地纏上來,緊緊黏住。以至於段勤脫離了和對手的接觸後,發現身邊隻有兩千騎左右。
兩千騎就兩千騎吧,看到急速逼近的石青和左敬亭兩部騎兵,段勤顧不得集結更多人馬,率部倉惶向*圍。
權翼部六百騎後軍旋即迎上來,雙方甫一接觸,又有四五百胡騎被纏住無法脫身。
段勤毫不猶豫,撇下這股胡騎繼續前突。沒走多遠,又被一千六百多騎新義軍攔住了。這是剛剛整頓結束的權翼部前軍、左軍和右軍,擊殺四百多段思陪部胡騎,讓他們付出了兩百騎的代價。
這個時候,野獸的直覺讓段勤感受到了危險。
闖過新義軍兩道阻截之後,段勤的想法開始發生改變。報仇雪辱的念頭飛到了九霄雲外,求存的本能充塞了他的胸間。眼前的事態很明顯,即便他能衝過這一道阻截,能夠躲過隨之而來的追殺,身邊也不可能留下多少胡騎。剩下的實力別說竄到樂陵燒殺搶掠,能夠躲到那個山旮旯裏不被其他人兼並火並就算不錯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段勤拿定主意,掃了一眼逼近的新義軍騎兵,他揚聲叫道:“傳令——全軍分散突圍,到厭次會合。”
厭次(今山東陵縣神頭鎮)在繹幕東北。一聽說分散突圍,然後到厭次會合,一千多胡騎哄地散開,有的向東,有的向北,有的徑直向東北厭次方向衝去。這種行為屬於人類的思維慣性,否則就是南轅北轍了。
新義軍騎兵立馬做出反應,斜掠向西北方阻截圍殺。
段勤見狀,招呼貼身護衛道:“走!我們向南迂回。”隨即帶了四五十胡騎折向南衝。
胡騎崩散,新義軍的注意力都盯在大隊敵軍身上,很少有人注意到段勤這一小股馬隊。奉令迂回到東邊堵截的雷弱兒倒是發現了身後這股逃兵,但他急著參與對敵軍大部作戰,以便積累功績,便沒有在意,隻派了一個百騎隊追擊。
馬蹄飛快,雙方一追一逃,沒多久就把戰場遠遠拋開。段勤不斷揚鞭催馬,試圖擺脫追兵,隻可惜,結果令他很失望,他不僅擺不脫追兵,雙方的距離反而越來越近。
若在以往,一個百人騎敵軍根本沒放在段勤眼裏,更不會讓他狼狽逃竄。和新義軍鏖戰幾陣之後,他發現新義軍騎兵有些與眾不同。大凡騎兵對戰,傷亡中至少有一兩成是因戰馬顛簸摔下後造成的,但是新義軍很少有這種情況。更詭異的是,新義軍騎兵腳上好像套著個什麽東西,以至於作戰時上身能站立起來。
種種情況讓段勤測不出對手深淺,身後越來越近的追兵更加重了他的惶恐,這等馬術豈是一般騎兵能夠擁有的。以至於他竟然不敢回身接戰,隻是拚命地催馬向前,可是無論戰馬再怎麽跑,依然跑不過後麵的新義軍的戰馬。
“你們十個,留下阻敵!”段勤無奈,隻能吩咐護衛斷後,他沒指望護衛能夠阻住敵人,隻希望能爭取一刻半刻時間。因為前麵不遠就是衛河,而他很幸運地在黎陽識得了水性。
當第二批護衛堵截了片刻後,段勤和二三十親衛胡騎終於趕到了衛河。衝上河堤,段勤一躍下了戰馬,一邊匆匆褪著衣甲,一邊吩咐道:“識得水性的,隨某泅渡過河,不識水性,帶上戰馬,快逃吧。”
二三十護衛麵麵相覷。正不知所措時。河邊蘆葦叢中,喀喇一響,一艘漁舟蕩了出來。一個蓬頭垢麵的魁偉漁夫昂立船首,揚聲喝道:“這不是黎陽建義將軍麽。怎地如此狼狽。”
段勤驚得身子一緊,瞪大了眼睛。這漁夫若是對手,無論如何,他都沒法泅渡逃生了。呆愣了一陣,他依稀覺得對方有點麵熟,仔細辨認了一陣,他倏地蹦了起來,驚奇地嚷道:“咦!是你——你怎麽還活著?”